距离上一次造访瀛东, 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仲夏末, 海边的木棉花尽数落了, 洋洋洒洒的红铺陈在江上,追逐风的脚步游移。
楞严山不复群英会时热闹,顺着山道上去时, 只见得庙宇前寥寥数个弟子,正穿着僧袍低头扫落叶。山林间蝉鸣声声, 自是一片安宁祥和。
接待二人的依旧是净空。
“教主先用些斋饭, 已有弟子去向住持禀明此事,想来不多时便会有回复。”净空将碗筷在桌上摆开。
“有劳。”北山蘅颔首。
“今日天色有些晚,用过饭教主可以在院中走走, 方外之人没什么忌讳,只是那金钟牢是我佛门圣地,教主莫要再让贫僧难做。”
“好。”北山蘅打量着他,冷不防问道:“楞严山为天下佛门之首, 这样大的一座庙宇,怎么不曾见到方丈呢?”
净空布菜的动作一顿, 旋即淡笑:“住持参悟佛法, 一代宗师, 又何缺方丈这一个名头?”
“这么说来, 楞严山是不设方丈一职了。”北山蘅垂眸慢道。
“从前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有住持在,任谁做了这方丈,怕是都有忝居高位、坐立不安之感。”净空将茶水倒好, 摆在二人面前,“教主慢用。”
北山蘅没做多问,点点头,净空便带上门退出去。
重九听着人走远了,问道:“师尊是觉得,那无量法师是楞严山的方丈吗?”
“无量既然被称作法师,定非寻常佛门弟子。这些年楞严山对外皆是法藏一人打点,从未听过这位无量法师的尊号,此事恐有蹊跷。”
北山蘅探手入怀,摸了摸绎川给的那串佛珠,面上神色变幻。
“等下吃过饭,弟子去外头问问吧……”重九道,“既然是高僧,楞严山也不可能没人认得。”
“好。”北山蘅将思绪从这件事上抽出来,望着汤碗里两枚白嫩滑软的豆腐,拾起筷子戳了戳,道:“看着还挺好吃,尝尝。”
重九闻言动筷子,无奈手上力道把握不好,刚从碗里夹起来便碎成两半,他转而去夹左边那一半,豆腐又再空中裂开,“啪叽”一声掉回汤水里。方方正正一块豆腐很快被戳成了碎末。
“呆子。”北山蘅从他手里拿走筷子,将自己那碗推过去,使巧劲夹了一块往他嘴里送,“笨死了。”
重九只赧然地笑,吃了那快豆腐还不够,叼着筷子不肯松口。
“撒开。”北山蘅虎着脸道。
重九这才松开口,手指向碗里:“青菜,也来一根。”
“使唤我上瘾了是吧?”北山蘅眯眼看他,虽然嘴里嫌弃着,却还是用筷子挑起那片菜叶喂过去。
重九弯了弯眼睛,心里乐开了花。
喝了两口汤,北山蘅放下碗,道:“出去转转吧。”
“好。”重九乖乖地站起来,看外头山风渐起,从行囊里取了披风出来搭在他肩上,“师尊当心着凉。”
北山蘅将手背贴到他脸上,眼底带着一丝戏谑,“哪个凉?”
重九方才想起来,他如今武功渐渐恢复,是不怕冷了。只是披风已经系上,再脱又麻烦,便捉了人的手放进掌心里,道:“那我给师尊捂捂手。”
北山蘅失笑,抬眼瞥了一圈四周,低声说:“佛门净地,你收敛着点,这样成何体统。”
“弟子不但要拉手,晚上还要钻被窝。”重九腻在他耳边说荤话,“若是那些僧人来听壁脚,正好给他们开开眼界。”
“滚。”北山蘅瞪他,“你跟谁学的这些?”
重九但笑不语。
顺着山道行了不多时,北山蘅又看到了那块石碑,下面就是曾经关着重九的金钟牢。他迟疑了片刻,犹豫要不要过去。
“不去了……”重九摽着他的胳膊,对那地方仍心有余悸。
“好。”北山蘅将腿收了回来,摸摸他的头,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我们回去,别害怕。”
折过身,却见路对面遥遥行来两个灰袍僧人,一人手里提着扫帚,边走边清扫石阶,一人臂上跨着竹篮,篮子里装满枯叶落花。北山蘅拉着重九往旁边避让,四人错身而过。
僧人渐行渐远,风却将他二人的低语送至山道:“再扫一些花就给无量师父送去吧,前头是金钟牢,住持不让去的。”
“好。”
北山蘅与重九对视一眼,重九扬声道:“二位师父,请留步。”
僧人闻声驻足回首,面带疑惑,“施主是说贫僧吗?”
重九微微颔首,拱手一礼,问道:“在下冒昧,想请问师父口中的这位无量大师今在何处?”
僧人道:“哪里有什么无量大师?施主想是听岔了。”
“无量法师避世而居,不管法藏做的那些腌臜事也就罢了,难道故人相见,也辞作不知吗?”北山蘅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递给重九,由他转交给两位僧人。
僧人捧着佛珠仔细端详,倏然大惊,忙问道:“二位施主是何人?怎会识得家师?”
北山蘅微微眯眼,“无须问我是谁,只管引见便是。”
僧人将佛珠双手奉还,看一眼同伴,恭声道:“施主恕罪,家师如今……身染沉疴,怕是不便见客。若是施主要见,恐怕得等入了夜,山中无人走动时贫僧再来相请。”
“生了病,白天见不得,晚上倒能见了?”北山蘅挑了挑眉,“无量法师住在何处?”
僧人迟疑地伸出手去,隔着层林指向庙宇深处,“师父住在藏经阁后的禅房,只是住持吩咐了人看着,不让旁人去……”
话音未落,北山蘅对重九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拾级而上,飞身掠至两人身后,一人抓起一个,便往僧人手指的方向掠去,惊得林叶沙沙作响。
片刻之后,北山蘅身形一转,足尖轻点在藏经阁的檐角上,顺着屋脊行至那排禅房顶上。
屋前果然有两个僧人持棍而立。听得林叶风动,二人循声回头察看,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突袭,一掌劈中了后颈,齐齐晕倒在地。
“功夫不错。”北山蘅拍拍重九的肩,面露赞赏之色。
“师尊昨晚夸过了。”重九舔着嘴角笑。
“混账东西。”北山蘅立时黑了脸,指着地上的人道:“把这两个人拖到草丛里去,别让人看见了,在门口等我。”
说罢,他四下看了看,推门走进禅房。
房中布置得极为古朴简素,竹帘半卷,窗前放着香炉,淡淡的檀香氤氲在四壁间。案头摊开一本《涅槃经》,经书下压着一张宣纸,风卷起纸的边角,其上墨迹犹新。
床榻有一老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鬓发皆白,浓密的长须一直拖到脚边,尽显苍然迟暮之态。
听到声音,老人开口道:“这许多年了,你还是如此急躁。”
北山蘅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目光紧紧黏在老人的面上,过了许久,方才怀着复杂的心情开了嗓子:“无量,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老人缓缓睁开眼,视线擦着他的面颊而过,眉目却平和不见波澜,“原来是有外客造访。”
北山蘅认出这是自己在重九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僧人,想要质问的字句就抵在齿间,几欲压制不住。然而真正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发现竟不知从何问起。
老僧打量着他的眉目,感受着他的内力,片刻之后,也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蘅教主大驾寒舍,是来吃茶的,还是问法的?”
北山蘅滑动了一下喉结,默然不做声。
老僧便叹了口气,道:“外头风大,烦请教主去将窗子关上罢。”
北山蘅走过去闭上窗,顺便放下竹帘。
“我那两个徒弟,这个时辰是要来送花的。”无量抬眸望了一眼窗外,“教主能寻至此处,想必也是由此得了消息,莫怪贫僧多嘴问一句,他二人可还安好?”
北山蘅颔首,“除去在天上吹了点风,并无大碍。”
“教主是稚心纯然之人。”无量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一般,“这样贸然而来,也不怕是陷阱。”
“是与不是,左右都来了,总不能虚耗光阴。”北山蘅看了一眼天色,将桌前的木椅拉到床边坐下,声音放轻了一些,“高僧在此闭关不出,恐怕不是为了闭关吧?”
无量掀起眼皮看他,露出慈和的笑,“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教主还是收了九殿下为徒,燕王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我一直想不通。”北山蘅眉心轻蹙,“高僧既然乐见此事,为何当年又要将重九推下山崖,还用散魂掌化去他大半记忆,徒费周折?”
“怎会是徒然?”无量淡淡地笑,阖眸,“九殿下能安然活到现在,就不是徒然。”
北山蘅眯起眼。
“若是教主当年知道那孩子身份,可还会收他为徒?”无量似早已知道答案一般,没等他回答,又道:“反臣之后,各方觊觎,如非他失去心智,泯然众人,怕是早已活不过那年冬天。”
北山蘅神色松了些,没有反驳。不管今日他与重九如何,换做当年,如果自己知晓他是谁,绝不会留这个烫手山芋在身边。
他垂了眸,眼底掠过一抹黯色:“纵然活过了那年冬天,也有个孩子死在那年了。”
无量睁开眼睛,语气沉了下去,“燕王之事,是贫僧教徒不严,将帝王之血的秘密无意中泄露给旁人,叫皇城里平白兴起了浪。”
北山蘅神色微冷,“高僧既然知道是何人所为,为何不愿清理门户?”
无量长吁出声,摇了摇头,“贫僧年纪大了,在这禅房里呆着,不知哪日就随着真佛去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介意本教越俎代庖吧?”北山蘅眉梢轻挑,水蓝色眸中漾开杀意。
无量定定地看着他。
北山蘅也浑然不惧地回望。
半晌,无量移开了视线,“无意插手。”
“多谢。”北山蘅拱了拱手,站起身,拂衣欲去。
“通天崖一战,教主的武功还没恢复吧?”无量忽然将他叫住,“法藏用了不光明的手段,这是佛门之耻。一报还一报,贫僧愿以敝门棍法弱点相告,此后月神教与楞严山,再不相欠。”
北山蘅纤长的睫毛翕动着,颇感意外,却没有承他的情,“多谢高僧好意,只是令徒欠下的,就该由他自己来偿还。”
他回过头,“若是明日法藏落败,我不会留他的命,高僧怕是得另择衣钵传人了。”
无量在他的视线里将唇抿成线,“教主自便。”
禅房木门轻响,带走那一抹雪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顺便问问大家想看什么姿势的番外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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