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三·永生

    离开兖州, 走走停停又过了旬日, 二人总算在入冬前抵达南疆。回教中之前,北山蘅特意去青木镇看了一眼。

    镇上早已恢复了往日光景,街道行人寥寥, 一派安静宁和。

    北山蘅打马自镇中过, 走到镇子口的祭坛前停下。石台上那口青铜大缸仍在, 一看见这个,他便想起先前来青木镇驱鬼, 自己遭遇的那些尴尬事。

    然而回头一看,重九茫然地骑在马上,明显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走吧。”北山蘅轻扯缰绳。

    重九跟着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 目光仍黏在石台上,良久,忽然道:“师尊, 我们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北山蘅避而不答, 继续向前走。

    “师尊, 我们是不是在那缸里面睡过觉?”

    “师尊,那次我们在缸里……我记得我把您的衣裳弄脏了……”

    北山蘅越听越不对,忙一把勒住马回头,恼道:“闭嘴!”

    重九乖乖噤了声。

    北山蘅视线转到那口大缸上, 似是看到了瘟神一般,忙不迭地加快步伐,从石台边上绕了过去。再往前走,面前一座巍峨高大的牌坊拦住了去路。

    牌坊上“靝劢埊镹”四个字犹在, 北山蘅驻足看了片刻,慢吞吞道:“你从前问我那四个字怎么念……”

    重九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隐约记起来当日情形。

    “那时我训你,说你多管闲事,其实是因为我也不认得。”北山蘅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三分赧然,“后来我去翻了书,那四个字念作……地久天长。”

    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解释,可如今说来,却总透着缱绻缠绵的意味。

    重九倏然回头,他打马向前走了半步,捉过北山蘅攥马缰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光滑的手背,“师尊,我们也会天长地久的。”

    北山蘅不好意思,别开脸去,视线落在远处的层峦间。

    天长地久……于他而言不过是澜沧山上经久不变的月光,但于他们而言,却是这一生永远也无法触摸到的漫长幻想。

    他任由重九拉着手,思绪却随着那四个字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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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澜沧山。

    听闻北山蘅回来,凤容连忙带上手里公文,一路小跑着匆匆赶到月宫。一进去,便瞧见床帐后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凤容快步走过去,躬身行礼:“参见教主。”

    帷帐拉开,露出一张线条硬朗的俊脸:“早啊。”

    重九大大咧咧坐在床上,胳膊下垫两只软枕,靴子踩着床沿,手里还捧着北山蘅常用的那只瓷杯。他面前摊开一本书,腰上搭着一条雪色薄衫,半截袖子还在床头晃荡。

    那袖口的莲花暗纹……分明就是北山蘅平日常穿的那件。

    凤容只看了一眼,便慌慌张张地垂下脑袋,硬着头皮道:“九公子怎么、怎么坐在教主的榻上?”

    “不能坐吗?”重九无辜道。

    “这……恕属下直言,教主好洁,最不喜有人坐他的床榻。”凤容小声道。

    “哦。”重九淡淡应了一句,尾音拖得很长。他将软枕推到床头,身子后倾换了个姿势靠在垫子上,顺便将腿翘起来搭上床柱,“那我躺着。”

    凤容目瞪口呆。

    “公子,这床柱不能踩的……”他诚惶诚恐地说着,视线落在重九腰间,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教主的衣裳也盖不得。”

    重九摸了摸身上那件衣服,没说话。

    凤容也不敢再劝,只能手捧着公文立在一旁,静静候着。

    半晌,北山蘅从偏殿浴宫走出来,带着一身水汽走到床边。紧接着,他就在下属震惊的目光中上了床,重九直起身子,将人拉进怀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毛巾帮他擦头发。

    凤容傻眼了。

    呆立好久,他才寻回一丝自己的声音:“教主,这一年的公文,需要您过目的属下都整理出来了。”

    北山蘅双目微阖,倦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吧,不用来问我。”

    “可是,这里面有些东西……”凤容翻着手里的纸页,神色纠结,“扶海洲郡守的任免,逻些城的岁贡征调,这些都要教主来钦定。”

    “你决定吧。”北山蘅揉了揉额角,将所有重量压在重九身上。

    凤容视线往旁边瞟,借着地上琉璃砖看到床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不敢再多留,嗫喏应着退了出去。

    关门声一响,重九立刻将毛巾丢开,唇贴上北山蘅的后颈,往他衣领里钻去,“那个烦人精话好多,还不让弟子睡您的床。弟子不但要睡床,还要睡师尊……”

    北山蘅按住那颗躁动的脑袋,眼神冰冷:“我刚洗过澡。”

    “没事,弟子等下再抱师尊去洗,亲手洗……”重九闷闷笑着,一手去剥他的衣裳,一手将人往床里带。

    北山蘅推了两把没推开,认命般阖上眼。

    重九抱着他啃了半天,感觉上来了,便将床帐掩好,兴冲冲地准备提枪上阵。刚翻身爬起来,忽然感觉腿边抵了个什么东西,冷冰冰硬邦邦地,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北山蘅蹙眉。

    “什么东西?”重九手探过去,摸到一只表面光滑的瓷质物什,拿起来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这是……我当时给师尊的冰酪?”他转头,视线落在北山蘅身上,带着几分意外,“师尊从哪里把它找出来的?竟然还放在床上。”

    北山蘅面上飞红,支支吾吾道:“谁知道怎么在我床上……”

    重九觉得他表情不对,放下瓷罐,又转身去扒拉,旋即在床褥下翻出了自己从前穿的衣裳、亲手画的绘像……甚至连那本不堪入目的《大乐赋》也混迹其中。

    “师尊是仓鼠吗?竟然能藏这么多东西。”重九无奈了,伸手去揪他泛红的耳尖,“就这样还嘴硬呢。”

    北山蘅慌忙躲开,捂着耳朵瞪他:“你还做不做?不做滚出去。”

    “做做做。”重九嗷呜一声扑上去,把书翻开摆到他面前,咬着他的后颈道:“正巧这本书也在,弟子同师尊一起好好学习学习。”

    北山蘅气得不行,拉起软枕蒙在头上,堵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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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暮天寒,山冻地白。

    澜沧山上飘起了雪,一片一片的碎绒轻轻落在宫室间,衬得层峦深林似玉树琼花,月光更显朦胧。

    厚重的白玉宫门开了条缝,北山蘅披了衣裳倚门而立,玉色肌肤与身后飘雪生生融在一处。他身上还有些酸,扶着宫门立了好久,才缓缓地阖上门走过来。

    潇湘崖边,凤容仍旧抱着公文立在那,袍袖当风,脸冻得通红,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似乎早已料到他没走,北山蘅默不作声地行过去。凤容循声回头,看他一眼,又匆忙垂眸敛目,恭声道:“教主。”

    “不必看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凤容心里一跳,诚惶诚恐地就要跪,却被北山蘅扶着胳膊拦住。

    “来,走走。”北山蘅将他拉起来,信手往后山一指,率先行过去,边走边缓缓道:“公文之事,我让你自己决策,你做不来吗?”

    凤容跟上他的步伐,低声道:“教主在,属下不敢僭越。”

    北山蘅牵动嘴角,竟难得笑了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照样做,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凤容听不懂他话中意思,不敢妄言,只垂头静听。

    北山蘅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手抚着袖口上的暗纹,忽然道:“你觉得重九如何?”

    “公子……”凤容想了想,“公子好学,勤勉上进……”

    北山蘅又笑,碧蓝色眸子里漾着潋滟水光,眼角眉梢是说不出的柔和,仿佛这个表情早已深深地烙在他心里,做起来格外熟稔。

    凤容从前鲜少看见他笑,乍见之下,心里惊讶更甚。

    “总有一天,你也该遇到这么个人。”北山蘅声音很柔,很慢,“到那时方知,你从前看过的那些山已不是山,水亦不是水,有人陪着,虽然山川不改,但又似与独自一人看时大不相同。”

    凤容懵懵懂懂地听着,隐约觉得听懂了,又似乎不解其意,只是没想到他身居高位多年,还会接受这样的关系。

    “到那时,他想做什么,你都会乐意纵着他。”北山蘅轻轻说着,帮他解开了疑惑。

    说话间,二人行到了天衡海。

    海水一碧万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北山蘅立在岸边一块巨石上,风吹拂着他的衣摆,绸质裤管勾勒出腿部流畅的线条,“凤容,你到月神教多久了?”

    “回教主,三十九年四个月。”

    “挺久了……”北山蘅颔首,“你守了近四十年天衡海,又经历过教中变乱,始终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如果我说,将教主之位传给你,你可愿意?”

    凤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嵌入细沙中的指尖都在颤抖:“属下不敢。”

    “起来。”

    北山蘅淡淡吩咐了一句,从巨石上下来,走到海水浅滩处蹲下。他抬起手,掌心向下贴近海面。

    霎时山间风动,月光大盛,淡淡的流光从细白指尖倾泻出来,很快牵动身边水域暗潮涌动,一圈一圈的涟漪在他身侧晕开,将洁白绸衣的边缘润湿浸透。

    海中央的那棵玉树轻轻抖动,一根银白枝桠“啪”地一声断裂,其上那朵流光溢彩的莲花簌簌落下来,顺着海水飘到岸边。

    凤容茫然地望着,为这奇异景象震撼不已。

    北山蘅俯身将莲花拾起来,双手捧着,走到凤容跟前递给他,“看看吧,神赐给你的名字。”

    凤容依言从花瓣中取出一枚玉板,望着上面的字,顿时露出不忍卒读的表情:“蓉……听起来像个姑娘。”

    北山蘅抿唇轻笑,“怪得了谁?”

    凤容捏着那只玉板许久,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北山蘅整理了一下衣摆,淡淡道:“月神赐下神谕,为你赐名,既许你冠北山氏之姓,允你继任成为月神教第二十八任教主。”

    “教主,这……”凤容慌了神,捧着琉璃花不知所措。

    “给你权力与高位,也给了你压力与责任,不必担心,你当得起。”北山蘅转过身,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永生,不一定是恩赐,有时候更是束缚、诅咒。”

    当年,北山慕将教主之位传给他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那时的北山蘅不懂,为何师父宁愿舍弃漫长的生命和至高无上的灵力,转而去做一闲散山人,跟随眷侣云游四方。

    直到后来遇见重九。

    直到他看见那座“地久天长”的牌坊。

    他明白了那些所谓爱的情绪,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他不能让重九陪自己一起永生,但是他可以陪着对方,从少年慕艾,走到暮雪白头。

    北山蘅脚步加快,月宫近在咫尺。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雀跃的步伐,冲过去将宫门推开。

    熟悉的身影笼罩下来,将他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贴在耳际谑道:“小仓鼠做什么去了?”

    北山蘅刚蓄起来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你才是仓鼠。”他瞪了一眼,忍住要挥拳的冲动。

    “师尊累了一天,还有心情乱跑,弟子不得不怀疑。”重九伸手轻捏他的鼻尖,“还有,早上说好要学《大乐赋》,师尊看了两页就不看了,还没学完呢。”

    “谁跟你说好了?趁早把那东西丢了去。”北山蘅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还有,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即日启程。”

    “去哪?”重九一怔。

    北山蘅卖了个关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杯茶,喝下去才道:“月神教……以后有凤容了。”

    重九愣着,有些没明白过来。

    北山蘅便撩起头发,露出后颈给他看——雪白的脖颈上,那朵红莲颜色淡去,变成了浅浅的樱色。

    重九恍然,眸中透着惊喜,“师尊这是同意去当太子妃了吗?”

    北山蘅立刻沉下脸,“滚。”

    重九连忙赔笑,把人带到床榻边,捧起瓷罐给他看:“弟子方才看了看,师尊虽然留着这个,可里面的冰酪早都化了,师尊若是想吃,改天去街市弟子重新买一个。”

    “不用。”北山蘅伸出手,屈起指节在瓷罐外轻轻一叩,“打开看看。我虽然活不了太久了,但应该功力没退步。”

    重九依言揭开盖子,里面的奶浆竟然又结成了冰。

    “不能吃啊。”北山蘅看他蠢蠢欲动的样子,连忙拦住人,“这瓷罐放了好几年,当心吃坏肚子。”

    重九只好将瓷罐盖好,放回原位。

    抬起头,他方要说话,却见朦胧月光映照下的那人,鬓边竟泛起星星银白,忍不住呼吸一窒:“师尊的头发……”

    “白了吗?”北山蘅抬手摸了摸,无奈,“到底是年纪大了。”

    重九捉住他的手,不知该作何言语。沉默良久,只将人揽入怀里,低头以唇印上他星白的鬓角。

    “别怕,还有百十年活头,足够送你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明天大婚,诚邀各位来喝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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