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望湖楼。
早春犹有些料峭的晨风穿堂而过, 吹拂起轻软帷帐,莲池舞台上传来滚珠碎玉般的琵琶声,伶人咿咿呀呀唱着小曲, 柔媚婉转的调子一直酥到了看客骨子里。
二楼靠窗的桌子边, 雪衣缎发的男人孤身而坐, 细长两指捏着茶杯,肤色与杯缘的甜白釉几乎融到一处。
他只坐在那里, 便似谪仙降世,自是一番纤尘不染的清贵气质。
然而这只是别人眼中的。
实际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某人, 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后桌的人间烟火。
“听说今上要立太子了。”
“打哪听的?皇帝连个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太子?”
“这不是燕王死前还留下个儿子吗……”
北山蘅静静听着, 放下茶杯, 拿起玉箸夹了一小块蜜粽, 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他本来是要与重九游山玩水去的。
没想到刚出了望舒城,离开月神教的地界,便得到京中一封飞鸽传书,上面说皇帝病重, 赶着立储稳定朝纲,要重九立即上京一趟。
二人只能中途折返,踏上回帝都的路。
这日,重九下了早朝陪他逛街, 逛累了在望湖楼歇脚,又被仪鸾卫的人奉诏带走。
北山蘅只能自己喝自己的。
顺便,听听八卦。
“燕王……那可是反贼!再说了,从前怎么没听说燕王有儿子,如今倒突然冒出来了?”
“怎么没听说过?就是当年那位能随意出入内廷的小王爷啊。”
“原来是他!不是说死了吗……”
“嗨呀!真龙天子,帝王之血选定的继承人,怎么会死?这小王爷是被仙人带去抚养了。”
北山蘅唇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满足了。
那种心情,就像菜市场大爷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小白菜水灵一样,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昭告天下——这白菜是我养的。
他给自己添了杯茶,浑身舒畅。
后桌的议论还在继续——
“这太子妃定了吗?这皇室规矩,立储之时,还得储妃在侧呢。”
“自然是有人选了……”
“谁家姑娘有这么好福气?”
北山蘅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太子妃?
该不会是小孽障跟那个流氓皇帝合起伙来坑自己吧?
“能选得上太子妃,怎会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说话的人顿了顿,声音压低,“当今帝都的权贵里,还有哪家一门独大?”
“原来是齐国公府……”
“是了,也只有林家配得上这泼天富贵。”
看客们恍然。
北山蘅人傻了。
齐国公府……太子妃?
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是重九故意瞒着他……
北山蘅怔怔地坐在原地,视线落在杯中荡漾的茶水上,目光有些茫然,表情有些呆滞。再后来,那桌上还说了些什么,他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静坐良久,他忽然想起来,应该去问问——他要去问问重九,即便真有太子妃,他也想听重九亲口告诉他。
于是他喊来店小二结了账,飞快地从望湖楼离开。
身后那桌子上围坐的众人同时噤了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看去。半晌,一个人道:“这……这就信了?”
“应当是信了。”另一人道。
“这也太好骗了吧?我才说了几句话啊……”
“不过你别说,九殿下这眼光真不赖,我从前还以为是那种狐媚妖气的祸水,没想到跟个兔子一样软,难怪被殿下吃得死死的。”
话没说完,后脑勺便挨了一巴掌。
“小崽子胆肥了!敢编排主子?!”领头的骂道:“收拾一下回仪鸾司,跟大统领交差去。”
一群人悄声退散。
北山蘅急匆匆地离了望湖楼,再没心思去管别的,径直回到燕王府。甫一进门,便瞧见影壁前立着三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一人手里捧着丝绢卷轴,另两人怀中端着玉匣。
管家低声道:“公子,这三位是仪鸾卫的官爷,奉了圣上的口谕前来传旨的。”
北山蘅心里一凉,“什么旨?”
为首那人看了他一眼,将手里卷轴打开,清了清嗓子,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齐国公女林氏,婉顺娴雅,品貌出众。今太子正值弱冠之年,适婚娶之时,特赐林氏与太子为妃。允下月十六,于紫微台上并行册封之礼。钦此。”
他收了圣旨,递过来:“九殿下不在府上,下官赶着回去复命,这封圣旨还请教主代为收下。”
北山蘅一手扶在身后廊柱上,静默许久,方才寻回一丝清明。他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将圣旨接过来,低低道了句:“有劳。”
宣旨的人又看了他一眼,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带人离开了。
管家阖上门,蹲身查看仪鸾卫带来的玉匣,口中道:“公子,这似乎是册封那日要穿的官袍,直接收起来还是等殿下回来试试?若是不合身,还得叫裁缝来……”
“你看着办吧。”北山蘅恹恹地打断他,随手搁下圣旨,信步往府门口走去。
明明是早春微暖的时节,明明自己还有铁马冰河内力护体,可他却觉得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像是跌入了数九寒天冰窖之中。
就这样走了几步,迎面碰上刚回来的重九。
“师尊?”少年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揽入怀里,摸了摸他的脸,“不是说在酒楼里等吗?弟子出了宫,便急匆匆地赶去望湖楼,却没见着师尊,原来是先回来了。”
北山蘅茫然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波澜,若无其事地问道:“皇帝召你入宫,说什么去了?”
重九摸他脸的手一顿,“没什么,只交代了些册封礼仪。”
“还有呢?”
“再没什么了。”重九弯下腰,手探入他腿弯想把人抱起来,“外头风大,师尊脸好凉,弟子抱您进去暖暖。”
“不要。”北山蘅推开他,转身欲走。
重九愣了愣,意识到有些不对,从后面扑上来圈住他,贴着耳朵问道:“师尊怎么了?”
北山蘅气得不行,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带了满腹委屈板着脸道:“你自去做你的太子,娶你的太子妃,还来找我作甚?”
“原来是为这个啊……”重九松了口气,“师尊别担心,只是为了行册封之礼,必须得有储妃在侧。弟子即便将她娶回府,也会雨露均沾,临幸完她来看看师尊的。”
娶回来?还临幸?
北山蘅脑袋“嗡”地炸开了。
“好,当真是极好的主意。”他沉下脸,将重九推远了一些,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为师祝你俩百年好合,就不打扰了。”
重九摸了摸鼻子,道:“若是师尊不喜欢,弟子可以娶您为妃。”
“不必了。”北山蘅冷笑,“我瞧那齐国公府的女儿便不错,你娶她过门给她荣华富贵,她以家族势力助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你俩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成亲都对不起这天赐的良缘。”
重九呆住了。
他还是头一次听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贺礼我就不送了,你放心,为师云游四方的时候,会日日帮你二人祷告月神,祝你和太子妃早生贵子,福泽万年。”
北山蘅阴阳怪气说了一通话,发泄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重九这才回过神来,要追上去。
墙头上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林浪藏在凤凰竹林子里,冲他挤眼睛,“小殿下,教主反应如何?是不是如我说的那样,立刻同意要做太子妃了?”
“同意个鬼,我师尊跑了!”重九往府门口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北山蘅的身影了,连忙去牵马追人。
林浪也懵了,讪讪道:“这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重九牵了马过来,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骂道:“都是你瞎出馊主意,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有病。”
林浪挠挠耳朵,拉住他,“殿下别急,我想个办法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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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蘅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
帝都,于他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去追逐心中的光焰,却在准备好迎接新生的黎明前,被人生生掐断了那一缕熹微暖光,重归于漫长永夜。
他就这样游荡着。
直到面前出现一座府邸——齐国公府。
府门开了条缝,里面走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瞧见他,那人扬声道:“教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将北山蘅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端详着说话那人的脸,半天,才点了点头,眸底含了一丝郁悒:“随便走走……就走到这了。倒是巧,林先生也在。”
他抬起头,看面前的齐国公府。
府门前有一座石楼,石楼上嵌着青底红字的匾额,上书“碧血丹心”四个大字,旁边还有某某皇帝落款的小字。
“此处是我三弟的府邸,我来拜访他。”林浪指了指身后府门,见北山蘅注目,便解释道:“这块匾额是开国皇帝世尊帝所赐,用以告慰林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
北山蘅若有所思地点头。
公侯之家,功勋卓著,难怪能当得起储妃之荣。
他思忖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听说令兄家中有一位林姑娘,要许……许重九为妃?”
“哦,是有这桩事。”林浪摸着脑袋,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正巧府里又走出一人,林浪忙拉住那人过来,“湛儿,你同蘅教主讲讲,我还有事先回衙门。”
北山蘅看向那人,认出是曾在皇帝身边见过的太傅,便颔首问候:“齐国公。”
“教主不必多礼。”林太傅拱了拱手,目送着林浪纵马离去,视线转在北山蘅身上:“听兄长说……教主有事要问在下?”
北山蘅定了定神,道:“我想替徒儿看看那位太子妃。”
“这不巧。”林太傅蹙了眉,神色犹豫,“按规矩,婚前七日,储妃要提前上紫微台沐浴斋戒,小女已经送上去了。”
北山蘅略一怔,轻轻点头。
“册封那日,教主可以在典礼上看的。”林太傅觑着他的神色,道:“您贵为太子之师,又有救命抚育之恩,陛下定会奉您为上宾,届时便能瞧见小女。”
“册封我不去了。”北山蘅垂眸,强作镇定,“我最不喜人多的地方,若是去了怕是扫人兴致。”
林太傅不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暗骂了林浪两句,道:“既然教主想看,又不愿叫人知道,那在下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教主进来说。”
林太傅将门打开,请北山蘅进去。
两人一直行到二堂,林太傅唤人奉上茶水,又端来一直漆木长盒,这才道:“教主若是不介意,可以扮作小女的陪嫁侍女,待册封那日随内侍同上紫微台,便可在旁边看婚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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