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尚阳殿, 瑟瑟对温玄宁软硬兼施,敲打过之后,温玄宁很是安分了一阵, 脾气有所收敛,为人处世也隐忍了许多, 加之瑟瑟与傅司棋合力从旁襄助,朝堂上很是风平浪静, 暂且没人冒出头来作妖。
沈昭既已下了旨,对于济中匪患自然无需再多议, 温玄宁依旨去兵部领了兵符,调兵遣将, 准备去济中剿匪。
瑟瑟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不放心,将温贤请进了宫。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 轩窗外偶有云雀栖枝啼叫, 桃花冶艳, 枝影婆娑,顺着窗台斜伸进来, 给过分沉静的殿宇带进了融融春意。
父女两寒暄了一阵, 瑟瑟道“我想请父亲陪着玄宁入济中去剿匪。”
温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边霜白,眼角皱纹愈深,沉默时眸光暗淡,再不见从前的飞扬神采。但面容依旧端正, 余留着几分当年温润俊雅的残影。
他没应, 也没否, 只垂眸默了良久, 突然道“我想见一见你母亲。”
瑟瑟搁在矮几上的手缓缓攥紧,没说话。
温贤有些急了“就算她犯了重罪,我又不是要你把她放了,我只想见她一面,如今陛下又不在长安,里外都是你说了算,这有什么难的”
“玄宁前些日子刚去见过母亲。”瑟瑟抬眸看向父亲,眼中透出晶莹冰冷的光“她挑拨玄宁仇视陛下,疏远我。玄宁见了她没多久,就在凤阁跟那些老臣大吵了一架,险些撕破脸,令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女儿费了大力气去善后,好容易才让玄宁勉强坐稳侍中之位,好容易才让朝局暂且稳定,不再多生事端。”
瑟瑟不忍看父亲那难过失望的神情,将目光移开,稍作妥协,轻声说“您先陪玄宁入济中剿匪,等剿匪回来,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温贤看着女儿因过分操劳而消瘦憔悴的面容,心疼不已,不再坚持,问“为什么要让我陪着玄宁去济中”
瑟瑟娥眉微皱,似隐藏着不能言说的苦衷。
温贤叹道“你总得跟我说为什么,我才好心中有数,我这一趟有何使命,去了该干什么”
瑟瑟道“此番剿匪,玄宁请调了五万大军,能顺顺利利地剿匪,班师归来自是好事。我就怕,玄宁年纪太轻,遭逢家变,心性不定,手里突然有了兵权,加上陛下又不在京中,会一时糊涂,生出些别的想法”
她将话说得隐晦委婉,温贤还是一下就听懂了,他脸色变得难看“你怀疑玄宁有异心”
瑟瑟摇头“我不是怀疑,只是此事关乎重大,我担心会有差池。母亲虽被软禁在西宫,可她势力强大,仍有旧部在逃。万一那些人见玄宁得了兵权,要来缠上他怎么办裴”她猛地噤声,与父亲极为默契地避开对方的视线,轻声道“到现在都还没抓到,谁都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有时候对错只在一念之间,不是非得心怀异志,大奸大恶才会犯错。可有些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回头。我们温家世代忠良,如今家传爵位在父亲的手上,总不能到此而止,是要继续传下去的,对不对”
温贤严肃道“这事我应下了,我会紧随玄宁左右,寸步不离。若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我会立刻传书给你。”
瑟瑟松了口气,终于能舒展眉头,笑靥轻绽“谢谢父亲。”
温贤紧凝着瑟瑟的脸,目中满含疼惜,道“你歇一歇吧,别操那么些心了,脸色差得很”
他又多出几分自责“都怪我这些年图自在,游离于朝局之外,不然还能帮上你。我都听说了,那些大臣讨厌得很,也难缠得很”
温贤将话锋一转,以袖掩唇,神兮兮地低声道“我这次从莱阳带了不少打手过来,你看要不要放心,不会打死,卧床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瑟瑟哑然失笑“那要是都卧床了,朝中这些琐事谁来料理到时候女儿岂不是更要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温贤一忖,心道也是,郁郁地缩回脑袋,坐了一会儿,起身要告辞。
走到殿门口,温贤又退回来嘱咐瑟瑟“玄宁我是一定会看住的,你别操那么多心,多心疼心疼自己。还有”他走到瑟瑟跟前,附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照顾好钰康,万一淮关那边出什么事,他就是你的依靠。爹这回儿是带着人来的长安,真到了紧要关头,爹和玄宁都站在你这边,不会让旁人欺负你的。”
寥寥数语,却让瑟瑟眼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好容易忍下去,声音却含了淡淡的哽咽“我以为爹会怪我的,我不让您见娘,还让您看着玄宁,您一定会觉得我不如从前乖巧贴心,还变得特别讨人厌”
温贤一笑“傻孩子,你没做错什么。就算是错,那也是玄宁那混小子的错。”他抬手轻抚过瑟瑟高挽的云鬓,满含怜爱柔情“我女儿长大了,有心眼有手段,不光能保护自己,还能稳定朝纲,匡扶社稷。爹为你骄傲,怎么会怪你不许胡思乱想了,记住爹的话,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瑟瑟重重地点头应下。
她站在轩窗前,一直目送着父亲自云阶徐徐而下,慢慢走远。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强势冷厉的母亲会倾心于父亲,并将之视为一生的执念。想到此,她又摇头,生出些惋惜,这样的男人,难道不比权力地位更好吗为什么不把他抓住
温玄宁此去济中诸事皆顺,本就是些不成气候的落地草寇,他带去数万精锐,不出一月便尽数剿灭。
只是淮关那边出了些乱子,沈昭当初为了扫平瑟瑟身边的麻烦,将许多与温氏姐弟不合的朝臣带去随军。他们紧盯着温玄宁手里的兵权,济中的捷报刚刚传来,就有人按捺不住要沈昭下旨将兵符收回来。
与南楚的战事正胶着,沈昭本就心烦,无暇理这些党派纷争,随手指了高颖去一趟济中,让他把代宣旨意,把兵符从温玄宁那里收回来。
高颖此人素来倨傲张狂,又与温玄宁不和,两人在济中起了冲突,高颖灰头土脸地跑回淮关向沈昭告状,而兵符自然还握在温玄宁的手里。
瑟瑟收到奏报时一阵头疼,问送信的校尉“父亲呢他就由着玄宁胡闹”
那校尉是温玄宁的心腹,毫不避讳,据实相告“这一回,莱阳侯并不反对温大人的决定。”他顿了顿,又道“娘娘不在济中,没看到姓高的嘴脸,着实气人,真是狗仗人势。”
瑟瑟彻底没有脾气了,只盼望着玄宁早点还朝,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事情从头到尾透着蹊跷。
阿昭为何要让高颖去宣旨要兵符他明知道两人不和,长安既无天子坐镇,这兵符十有是要不出来的啊
疑虑缭绕于顶,到了温玄宁凯旋还朝,瑟瑟才彻底弄明白。
此役大胜,温玄宁自然志得意满,向瑟瑟讨要恩典,要加封追随他左右的中都郎将。据说在济中时曾遇匪寇突袭,玄宁险遭不测,多亏了这郎将舍身相救,才躲过一劫。自那以后玄宁就对他颇为倚重,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瑟瑟明面上应下温玄宁之请,暗地里让傅司棋去查了这中都郎将的底细。
甚是奇怪,户部所存籍录里,关于此人的信息只有绥和三年往后,而绥和三年往前则一片空白,好像这之前没有这个人一样。
瑟瑟这些年跟在沈昭身边学了些权术谋局,知道这样的情况多数是有人早已将这郎将收归麾下,抹掉从前的痕迹,是要他当细作的。
她首先想到的是兰陵,一阵心惊,不敢耽搁,立马编了个理由让傅司棋亲自把这个人带进宫。
起初这中都郎将还嘴硬,直到傅司棋要拔剑,他才松了口,让瑟瑟摒退了左右,只留傅司棋在侧,才不情不愿道“娘娘,您错怪臣了,臣是陛下的人,是陛下将臣安排在温大人身边的。”
说罢,他生怕瑟瑟不信,从袖中掏出一枚龙纹玉符,端高呈上。
瑟瑟当然认得沈昭的贴身之物。
事情瞧上去很是荒诞,可仔细想想,仿佛又必须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才能说得通。
瑟瑟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扫了一眼依旧迷茫的傅司棋,淡淡问“陛下让你做什么”
中都郎将道“陛下有令,淮关战事不明,为保娘娘和太子周全,予温侍中兵权。他若尽心辅佐娘娘和太子便罢,若他有异心,命臣”
“什么”
“命臣立即将之斩杀,收缴兵权,取而代之。”
瑟瑟道“那派高颖去济中,只是陛下做给群臣看的戏,陛下早就知道,凭高颖和玄宁的恩怨,他是收不回来兵权的,对不对”
“是。陛下不能明着纵容温侍中,他带去出征的文武朝臣中多有与兰陵公主积怨颇深的,他们的家眷都留在长安,本就不放心温侍中,是陛下力排众议才有今日之局面。若是他们察觉出陛下刻意偏袒娘娘和国舅,只怕会激起他们的怨怼,使军心不稳。”
瑟瑟一直就觉得沈昭有什么事瞒着她,没想到是这样。她沉默了片刻,问“那如今这个局面,军心就能稳吗”
中都郎将稍一犹豫,道“至少,陛下对群臣百官有个交代了。兵权不是他不想收回来,是高大人无能,要不回来。”
瑟瑟轻拂过手边的缠枝如意梅瓶,冰凉柔滑的触感融于指尖,让她突然清醒了。
她想起了出征前沈昭曾经说过的话
“就算我有九成的胜算,只冲最后那一成的不确定,我也会替你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我能不能回来,都会护你安稳”
原来这就是他做的准备,是他替她安排好的后路。
她摇了摇头,浅浅笑了。
傅司棋不明所以,上前一步,担忧地看着瑟瑟,却听她的声音微哑,如染了烟霭,轻悠悠的飘过来。
“要说他精明,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很。自己身上麻烦一大堆了,还要分出心神来护我,还要多给自己找一份麻烦”
她默了良久,倏地收敛起所有柔弱,坚定地道“这后路我不要。大敌当前,就应当把力气使在一处。我相信自己的夫君是旷世明君,是天下之主,会一统山河,平安归来。”
她看向傅司棋,道“我会把兵符要出来,你亲自送到淮关,当着百官的面儿亲手交给陛下。我要让他们知道,帝后一心,后方安稳,他们唯一该做的,不是终日疑神疑鬼,而是助陛下荡平天下,早日凯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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