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大汉没有告知他古莘的去向。

    不仅如此, 今天一天, 大汉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 除了不让他出去, 对他倒是挺言听计从的,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他们俩, 不出半个小时,江纾就跟大汉熟络了不少。

    大汉名叫金铁头,是村长金毅的儿子。

    据金铁头自述, 他这名字还是祭司, 也就是古莘他娘取的。

    很不巧, 金铁头出生那日正好没赶上晴天,海上云层骤降, 波涛汹涌, 龙卷突袭,天动地摇,似要融为一体, 被祭司断定为凶兆, 早亡之相, 会给陂魚岛带来祸乱。

    村民们认为是金铁头的降世引来海神的不满, 扬言要把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丢入大海平息海神的愤怒。

    村长体力有限,晚年才得此子,舍不得这唯一的独苗,再三考虑后决定破例, 求祭司施法留下,祭司生为人母,感同身受,起了恻隐之心,答应了。

    瞒着众人,祭司古岚先在祭海大典举行当天使出一招狸猫换太子,换走村长的独子,事后又为这个灾婴起了个好生养的名字,偷偷做法施咒,嘱咐村长万万不可将此灾婴带出来抛头露面,不仅要瞒过岛上村民,更要瞒过老天爷的眼睛。

    就这样,金铁头苟活到了现在,成为古莘身边唯一一把好手。

    “铁头,有水吗,这里没……”

    “小二爷想喝水?好嘞我马上去打!”

    金铁头步履飞快,扛起两个大桶就往井口的方向跑,江纾欲言又止,拎起烧水壶的手一时之间不知是放还是不放。

    他只是想提醒一下金铁头水壶里面没水了,怕等下古莘回来没得热水喝而已。

    唉,江纾摇摇头,想着金铁头块头能长这么大个不容易,就是人有点傻,还没点戒心,随便一问,自家底全给掏空了。

    因为有金铁头在,今天江纾哪也没去,就在屋子附近走动,古莘放宽了对他的管制,允许他活动的范围扩大到整个院子。

    从金铁头的嘴里得知,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村长家,古莘于一年前就住进了这里。

    院子不大,一两颗老树歪歪斜斜站立在屋子旁,屋子大小不一,全是白石红砖墙体,顶部盖瓦,看起来有些年份,最小的一间放杂物,最大的是村长的居住地,中间最不起眼的是留给古莘住的。

    金铁头说那原本是他的屋子,自从古莘来了之后他就被赶出来了,只能搬去跟他爹一起住。

    他爹也不让他喊这人叫叔,说不能辈分比他小,金铁头就想着他管村长叫爹,那辈分不能比爹小就是爷,又想着直接喊爷他自己心里又不爽,就管古莘喊二爷,一开始认个长得比自个儿还嫩的长辈他心里是很不服气的,但过段时间后,他就安分了。

    不仅安分,还越叫越顺口,就差改口认祖宗了。

    不因为别的,就古莘治村民的雷霆手段,他每看一次心就咯噔一下。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给这位大爷善后了,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到后来从善如流,甚至习以为常,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江紓听着好奇,就问他:“古莘让你做什么了?”

    金铁头面无表情,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看着他:“处理尸体,大部分的尸体二爷会叫我埋掉或者直接丢海里,一小部分的就捯饬好放回原地给那些人开开眼。”

    江纾眼皮一跳:“他杀了多少人?”

    金铁头皱眉想了一会,摇摇头:“不知道,没细数过。”

    江纾想起上次赵六尸体被村民发现的事,如果照金铁头这样说的话,以他们娴熟的手法按道理讲不可能会出事。

    尸体没有及时处理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古莘故意要引起恐慌,一种是没有办法。

    可现场没有经过精修处理,难免会漏洞百出,若是暴露出点什么,就会被村民盯上,古莘是个谨慎的人,不可能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煽动人心。

    江纾感觉是第二种。

    “上次赵六的事……是因为我?”

    果然,金铁头没有否认,轻轻点了下头:“嗯,是暴露了。”

    暴露了。

    没有经过精心雕琢的尸体曝光在村民面前,一开始大家会害怕、恐惧,人心惶惶,可时间一长,等众人冷静下来后,他们就会发现不对。

    他们可能会为了活命、为了揪出幕后凶手而挖出尸体,仔细研究上面伤口,只要有点脑子的,都会发现这一切皆是人为,而非鬼怪作祟。

    能够搬起重物,最起码得是名男性,岛上健硕男性众多,却无一个是对手,在体格上有一定筛选,最关键的,是致命的竹箭。

    弓箭在这座岛上是稀缺物品,不是谁都能用得起,岛上匠人有限,能够打造武器的只有一个家族的人,龚氏。

    陂魚村存留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这些年来刀箭之类的打猎工具皆出自龚氏匠人之手,可以说没有龚氏,陂魚村不一定能生存下来。

    村民们也曾经怀疑过是龚氏的人,但碍于此,便不敢造次,而且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明是龚氏的人干的,他们便不敢直接将苗头指向匠人。

    除去匠人,稍一思考,符合筛选的人就只剩那么几个,答案呼之欲出。

    而当这层遮羞布被揭开,古莘又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呢?

    江纾抬头望天,日头西斜,余晖将天空切成一半红一半蓝。

    他倚坐在矮树旁,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手边柴火堆早已熄灭了火,壶里的水凉了热,热了又凉。

    一天过去了,古莘却还没有回来。

    金铁头拿了张钓鱼椅坐在江纾对面,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在树上折断的枝干:“…小二爷,要不我再去生个火?”

    江纾闭目想了会,从喉咙里吐出三个字:“不用了。”

    静默半刻,他睁开眼睛,站起身,利落道:“去找他吧。”

    见江纾站起身,金铁头也连忙起身,抿着唇难为情道:“不行啊,二爷吩咐过……”

    江纾冷冷瞟了金铁头一眼,硬生生让他把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可傻大个不愧是傻大个,既然口不能言,他就用身体来证明自己的决心。

    看着一脸决然站在院门前拦他脚步的金铁头,江纾只觉脑门青筋突突直跳。

    强忍下揍人的冲动,江纾心平气和地跟金铁头谈条件:“你可以跟我一起出去,也算是尽忠职守了。”

    但这次谈判没能成功,金铁头仍旧不肯退让:“小二爷你是知道的,我轻易不能走出去。”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的火光在空气中碰撞,良久,江纾目光沉沉道:“你拦不住我的。”

    他的语气坚定,似乎笃定了金铁头不是他的对手一般。

    若是两人体格调换,江纾说这话的可信度会更高一点,但目前情况,显然是江纾处于弱势的一方。

    金铁头没把江纾这话当回事,自然是没在怕的,他更担心的是一个不小心下手太重磕碰了小二爷,要是让二爷发现了,可能会活活剥了他的皮。

    结果没等他想好要怎么放水,眼前就飘来一大堆红色粉末,如天女散花般盖满了他整张脸,他条件反射眨巴两下眼,接着,火辣辣的疼痛就从眼中蔓延出来。

    这种疼不是普通的疼,又辣又麻,刺得眼睛完全睁不开,金铁头疼得直吸气,腰板都挺不直,此时无比懊悔自己的掉以轻心。

    江纾收起自制的辣椒粉,踱步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温声道:“我会回来,别担心,如果古莘比我早先回来没看见我,就说是我逃跑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等,等等……”

    金铁头赶忙去拉扯江纾,却连片片衣角都没有摸到,几息的功夫,江纾已经跑远,金铁头泪流满面,鼻涕眼泪糊成一团,他抬起手胡乱地揉搓几下脸,双脚在门槛上游移不定,眼见江纾越走越远,金铁头咬紧牙关,最终还是决定跨过门槛追了上去。

    江纾不确定古莘具体会去哪,范围太广,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古莘会出手的下一个目标。

    江纾想着先去赵六家中看看。

    上次古莘将他打晕,是村民把他连同赵六的尸体一起搬了回来,又因为王五的事搁置了几天,村民们没有调查清楚,这会估计还没下葬。

    只要先众人一步破坏尸体上的痕迹,就可以洗清嫌疑,或许古莘会在那。

    为避免引起村民怀疑,江纾特地走小道绕过大路。

    小路弯弯曲曲,正好经过他家,可以顺路去看看艾秀。

    一路有惊无险,江纾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后,拿出钥匙开了挂锁,轻轻推开屋门悄声踏步进去。

    门刚一关上,先扑鼻而来的却是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江纾心骇一大跳,第一反应就是艾秀出事了,马上脚底生风大跨步冲进屋内。

    木门撞击在砖墙上嘭地一声巨响,震得屋内的人惊跳起身。

    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墙上、地上还残留着新鲜血液,正在缓慢流动,屋里杂乱不堪,一片打斗迹象,所幸躺在地上的不是艾秀,是郭武。

    这像是一起刚发生的命案现场。

    江纾重新把目光聚焦在艾秀身上。

    艾秀就站在郭武身旁,手里紧紧捏着一条带血的抹布,眼里尽是惶惑。

    她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水,随着她猛然转身的动作,一侧的鬓毛顺势紧紧贴到脸上,她的肤色比往常更要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她身上的伤又多了,青青紫紫的淤青印在乳白色的肌肤上,再加上呈喷溅状洒在她脸上、身上的红色血液,像在染色。

    江纾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对面的艾秀突然冲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

    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声音透露着从未有过的绝望之色,哭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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