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晚膳时间到了,将军请殿下入帐一叙。”延东军的亲卫长前来禀报。
赵凤辞三日前随延东精兵南下东海,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广阳都,穿过琊山山脉,今日傍晚已抵达易水河畔。祝梁见天色渐晚,便命令军队沿河安营扎寨,原地休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赵凤辞刚入延东军时,几位军中副将暗中都颇有微词。行军路上条件艰苦,容不下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这皇五子虽少时在镇北经过一番历练,但毕竟明事后就一直长居宫中,兴许也染上了不少皇城好逸恶劳的习性。
军士们也大多对这位皇子监军有所耳闻,心中却仍存有忌惮,每每遇到这位穿一身黑的贵人便绕着走。众人见到的五殿下总是沉默寡言的,哪怕有人同他行礼,殿下也只是微微颔首了事。后来才听到巡夜的同僚议论,原来这位五殿下还有些闻鸡起舞的雅兴,每日天还未亮便跑到大树底下练剑。
祝梁初时还担忧五殿下不习惯军中住行,吃不惯军中的大锅食。沿途找了两名来历干净的厨子,随军为五殿下做些吃食,没料到人刚来不久就被五殿下遣走了。后来,每到停扎驻营时,五殿下便拿个陶碗,去大锅前取了自己的饭,坐在帐前启筷开吃。
行军三日,他一声抱怨都未曾过,反倒日日鸡鸣而起,跟着队伍骑马疾驰,瞧不出一丝疲态。就连亲卫长也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少年人果然精力好啊。
赵凤辞听到背后人声,作了个收势,将剑别回腰间,转身说:“劳驾告诉将军,我马上便来。”
他不知祝将军寻自己是有何事,但见亲卫长神情肃穆,似是有要事相谈。于是随手用袖子一擦,抚去了练剑时额间浸出的细汗。随亲卫长去了祝将军的帅帐。
赵凤辞刚走进帅帐,亲卫长便合上帘子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他与祝将军二人。
祝梁正在提笔批注着兵法,见赵凤辞入内,忙起身迎他入帐。
祝梁与泾阳霖师出同门,两人出身于将门世家,年少时便扬名天下,都是为大芙镇守边境的猛将。祝梁比泾阳霖还年轻些,他的须发未白,看似神采奕奕,适逢壮年。
赵凤辞对这位祖父的至交老友行了个后辈礼:“将军找我有何事?”
祝梁乐呵呵:“这几日行军匆忙,我竟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殿下坐下来谈。明日便要横渡易水,恰逢此夜与殿下说说心底话。”
赵凤辞记得祖父总说,祝梁祝将军一向是个老不正经。幼时自己同祝容的娃娃亲,便是祝将军趁祖父大醉时忽悠上的。他还记得自己被送往塞北那年,祝将军曾来广阳送过他,还赠了他一堆木刀木剑玩耍。
当年与祝容的婚约虽有些儿戏,但毕竟是自己先负的约。祝容苦苦等了自己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嫁为了宫中妇。
“祝叔公,祝小姐一事……我实在是抱歉。”赵凤辞斟酌了半晌,对祝梁说道。
想起女儿,祝梁的神情有些黯然,但他并未因此而怪罪赵凤辞,而是将话锋一转,反问道:“既然提起容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推为延东监军,随我南下抗倭?”
为何自己刚被解了软禁令,便被祝将军看中,这也是赵凤辞一直未想通的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祝将军叹道,“殿下可知你被软禁那几日,宫中都发生了何事?”
“还请叔公明示。”
“闻家那小子中箭后,陛下和娘娘便命各路人马去彻查到底。最后果然是与胡人有关。但不知为何,太子闭口多日,却在泾阳霖要带兵回塞北前夕,屡次入宫面见皇后。容儿见态势不对,便拐弯抹角地朝太子打听。未想到打听出娘娘和太子殿下向陛下施压,对你下死手。她来信苦苦求我,让我想办法将你带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避开朝中祸乱。”
“我想到此法后去信泾阳霖,没想到泾阳老贼心思玲珑,立马允了我这出隔岸观火之计,麻溜地滚回塞北去了。”
赵凤辞听了前因后果,心中有些怅然。他对祝容一直心中有愧。祝容如此相助,若来日与太子兵戈相向,不知她该如何自处。
“无论发生何事,待我回京,定竭力护祝小姐周全。”他轻声说。
祝将军得了五殿下一句允诺,揶揄着看了他一眼:“容儿同我说,殿下已心有所属,不知哪日得空,带来给你祖父和叔公瞧瞧?”
赵凤辞红着脸摇了摇头:“叔公莫听祝小姐胡说。”
自己入京后并未见过祝容几次,她哪知自己有无意中人,不过又是闲暇时的诨语罢了。
“不过如此容易便得了陛下之允,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祝将军接着说。
赵凤辞倒能揣测出皇帝的心思。正如阳疏月所言,靖阳帝对皇后及闻氏颇为忌惮,但他常年被闻家紧紧把控,明面上并不敢有大动作。若是随了皇后的意,处置了五子,那便彻底得罪了镇北府,从今往后,朝中就再也无人能与闻家抗衡了。
将自己派去监军,战场刀剑无眼,既圆了皇后与太子惩治自己之意,又为太子在东境竖了个箭靶。免得太子无所顾忌,直接起了别的心思。
自己这位父皇竟能在一生的懦弱中破出条自保之路来,实在令人唏嘘。
但祝将军对此并不了解,他已为此付出了一个女儿,赵凤辞不愿将延东军也拉下这趟浑水,只是点头应了声:“想必父皇有自己的考量。”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段出自闻府的波折。”二人相谈了一阵,祝将军似是想到了什么,叹道,“殿下可认识那中箭的闻府小子?闻仕珍是个孬种,没料到养个儿子出来还挺有骨气。”
听祝梁提起了闻雪朝,赵凤辞放下了手中酒盏。
“听闻那小子替太子挡了一箭,躺了半月才缓过神来。这还没完,他不知从太子府听了什么消息,深更半夜跑进宫去和陛下理论。说什么他的伤与镇北府无关,劝陛下不要为害忠良云云。陛下见这束发小儿能言善道,不但未作计较,还赐了些药让他带回去。谁料到闻家这小子还没出宫便晕倒了。”
“你猜为何?原来他溜出府时伤口便裂开了,硬撑到面圣完才晕了过去。”
赵凤辞身子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滔滔不绝的祝将军,心中思绪绞在一起,往日种种涌上心头,压得他心如刀绞。
为何闻雪朝没有进宫赴宴,为何养了三月的箭伤仍不见好,原来谜底已昭然若揭。
这人又弃自己于不顾,去为别人做傻事。
祝梁见天色已晚,便敛了话头,唤亲卫长亲自将五殿下送回营帐,并嘱咐他好好休息。赵凤辞昏昏噩噩地回到帐中,并未直接就寝,反倒独自一人走到了易水河畔。
他解下了闻雪朝给他的玉佩,放在掌中轻轻摩挲。那凌厉的雪字深深嵌在玉中,衬着波光粼粼的易水,泛起了温润的光泽。他想起那一双明眸的主人,沿着宫中小径而来,初见便晃了自己这毛小子的心神。
距延东军南下已过半月,闻雪朝算着日子,大军再过两日便到杜陵都府。他身子好得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已无大碍,便收到闻仕珍传来的消息,让他今日去一趟临枢院。
临枢院由晋安帝设立,与中庭分掌军政大权。临枢院设立伊始原是为削弱相权,加强帝君对军权的掌控。然而到永平年间,临枢院由闻相掌权,院内小事已不必上报天听,隐隐有架空帝王之势。
闻家嫡公子长这么大,却是初次被邀至临枢院旁听。见闻雪朝跟在闻相身后走了进来,众臣纷纷与同僚议论了起来。今日所谈是军机要事,看来闻仕珍已有意让嫡子入朝历练了。
闻相指了个角落的位置,闻雪朝便乖乖坐了下来。他听文武朝臣谈了几个时辰的南国叛乱及北境战事,并未听出个大概,掩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要事谈毕,大臣们上了自家府邸的轿子,或是打道回府,或是去酒楼小叙,先后离开了临枢院。
闻雪朝见人群散尽,正欲起身,却被闻仕珍喊住了:“闻玓,随我来。”
他跟着父亲进了后堂,竟看到几位刚离开不久的朝臣都坐在堂中,似是在候着参知政事。刑部尚书郑睿,三司副使严青,中书舍人钱彦泓……在座的几位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他还未等父亲示意,便依次向在座的几位老臣行了礼。钱彦泓已逾古稀之年,见闻家小辈如此懂礼数,满意地抚了抚须:“如今咋们都老了,这天下今后便是少年人的天下。闻玓如此聪慧机敏,看来仕珍是要提前培养出下一个闻参知啊。”
闻仕珍摇了摇头:“阁老说笑了,此次叫上小儿,不过是朝中事务愈发繁复,需让小辈分担些琐事罢了。”
“既然人都齐了,我便同诸位大人细细说来。任都府来信,延东军明后两日便到杜陵,杜陵属城有八万兵马留守,南境有五万,加上此次京中拔营两万,延东此次共有十五万兵马可供调遣。任都府称他此前与祝梁商谈过,待练兵三月,加上钻营战术机巧,多不过半年,便会向乌首人开战。”闻仕珍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便需尽快作出抉择,是弃是留,闻相有何高见?”刑部尚书有些焦急地问。
闻仕珍沉吟不语,反倒是钱阁老缓缓道:“老夫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圣上怪罪下来倒是能扛上一扛,大不了以死谢罪。就怕我钱家几代忠良,也受我连累不得善终啊。”
闻雪朝挑了挑眉,这钱老小子当了□□还想立牌坊,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闻仕珍叹道:“我何不担忧圣上发现蛛丝马迹。不过我等与乌首私下来往多年,闻府在杜陵设下的钱庄和粮铺还有几百名乌首人派来的内应,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
“乌首手上欠咋们多少银两?”钱彦泓问。
“黄金十万两,银钱百万两,珠宝玉器不计其数。”
“这笔钱不要也罢,”闻仕珍咬牙说,“我再加赠二十万银两给乌夫人,让她带那帮海寇避走东海,既不影响咋们往后生意,也不会向延东军透露风声。”
闻雪朝屏住了气。父亲唤自己来枢密院,果然是为了此事。他早早便知京中几家大族同东境海寇私下暗通款曲,多年来通过海道堆金积玉一事。朝廷久久未能镇压乌首海寇,夺回东境群岛,背后何尝没有世家大族的影子?若灭了海寇,便是断了他们在东境的商机。今日父亲叫自己前来,想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想将自己也拉下这蹚浑水了。
他一向清楚闻府富可敌国背后的缘由,父亲和这帮老臣与胡人海寇并无不同,不过是群在内侵蚀大芙的国贼而已。
他无法在五殿下离京前透露许多,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些东境之事。后来见赵凤辞并未明透,才在临走之前将自己的玉佩赠予了他。
“暂且派人去通知乌夫人,先观察一番延东军动向,再做后续打算。若有任何异象,我便派府中小辈亲自前去周旋。”闻仕珍看了儿子一眼,“之前乌夫人给你的玉佩,你可收好了?”
“回父亲,雪朝已妥善保管。”闻雪朝见父亲问自己,心脏刹那间漏了一拍。
“那便好。那玉佩是当年乌夫人赠与你的生辰礼,若你今后需去东境,身带玉佩,自然不用担心安危。”
闻雪朝幼时曾在闻府见过那海寇女首领一面,女首领给了她一枚翡翠打造的玉佩。说这玉佩能保他在东境畅行无阻,性命无忧。
将军收了他的玉佩,他便等着将军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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