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宝儿见师父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进了殿,一路上频频朝自己使眼色,便知师父是要提拔自己了。
他师父是皇后娘娘身边管事太监。石宝儿刚入宫便被师父瞧上了眼。师父说他面相好,一看便是惯会伺候人的,便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石宝儿对师父感激涕零,早早便听从师父的指令候在中宫前。因师父说娘娘近日心情大好,今日欲在娘娘身前提拔自己一番。
他端着白玉瓷碗,忐忑不安地守在中宫外,等着娘娘唤自己。
俯首候在宫门前,石宝儿听到师父恭敬地同娘娘说了几句,引得殿内响起了笑声。除去娘娘外,宫中好似还有其他贵人。娘娘的笑声温婉,太子殿下笑得爽朗,有一人随即也跟着笑了,声音玉润好听。
石宝儿听到娘娘说:“唤那小太监进来给本宫瞧瞧。”
他腿脚有些发软,只见师父走出殿来,用拂尘拍了拍自己的肩,让自己跟上。石宝儿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白玉碗,跟着师父走入殿中。
石宝儿放下瓷碗,朝殿上磕了几个响头,语间尽是敬畏:“石宝儿叩见皇后娘娘,太子千岁,还有——还有这位大人。”他不敢在御前胡乱张望,不知太子殿下身侧坐着的那位华服贵人是何人。
“听你师父说,你有好物进献,呈上来给本宫瞧瞧。”皇后娘娘悠然道。
石宝儿忙将白玉碗举上头顶,亲手递给了娘娘。
师父取了盖盏,那玉碗便开始冒出丝缕雾气,待雾气散去,碗中物事便显了形。原来是碗晶莹剔透的冰镇桃子。
“奴才籍贯花间,三日前岛上仙桃又结,特遣人摘来献予娘娘,恭贺娘娘生辰。”石宝儿又向娘娘磕了个头。
在场诸人听闻“花间”二字,纷纷静了下来。
大芙东海百里外有岛名花间,花间人善植蟠桃,蟠桃十年一结,十分稀贵。民间传言,说这花间岛是上古大佛抛入凡间的舍利子,蟠桃便是舍利子中的精核。若有缘吃下这花间仙桃,便可延年益寿,容颜永驻。
虽不如传闻所说般神乎其神,但这花间蟠桃多汁香甜,肉质紧密,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物。
闻皇后用指尖拾起一只仙桃,拿在手中端量了片刻,笑道:“果真是好物,你师父把你教的伶俐,本宫有赏。”
石宝儿同大太监一齐跪了下来,叩首谢皇后恩。
“邈儿,玓儿,你们也尝上一尝。”闻皇后挥了挥手,让石宝儿将仙桃分给下首两人。
石宝儿方才不敢擅自在殿内张望,如今走到那位声音好听的大人面前,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大人身材高挑,容颜极为俊秀,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他身穿一袭紫色官袍,袍上绣着云鹤花锦,腰配御赐金带,一头长发用朝冠高高挽起,如玉山秋月。
石宝儿大惊,碗中仙桃差点抖落,这位大人看似年纪尚轻,竟已是朝中三品重臣。
“东境如今战事胶着,花间可受波及?”大人接过桃子,语气温和地问自己。
石宝儿红了脸,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回大人,延东军严守东岸,乌首退避百里外,桃间尚未受波及。”
大人点点头,又问:“那凌波,秋槿,君留诸岛呢?可有岛民流离失所?可有海田绝收?”
“好了好了,别再问他战事了。”太子不耐烦道,“今日来是陪母后逗趣解闷的,要谈回中书省再谈去。”
大人面露歉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果然不再追问了。石宝儿暗暗松了口气。
听闻石宝儿不仅得了娘娘的赏,还得了娘娘的青眼,小太监们住的院落里一时热闹了起来。刚入宫的小公公们追着石宝儿问这问那,还轮番要石宝儿请酒。石宝儿同众人喝了三巡,才终于落得个清静。
夜半无人,他独自躺在小榻上,透过窗台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明月。
今日接连被那位大人追问,自己差点就露了馅。
世间哪还有花间岛,早在一年前,花间便被乌首海寇烧了个干净。全岛百余户人家都被屠尽,只剩他一人被延东军相救,堪堪活了下来。
闻雪朝与赵启邈走出中宫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赵启邈掩袖打了个哈欠,面上已显乏意。靖阳帝龙体欠安,接连几日都未能上朝。他今日从卯时便主持早朝,与老臣们舌战了三四个时辰,午后又被皇后邀至中宫相谈,此时早已疲惫不堪。
“殿下若乏了,今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批也不迟。”闻雪朝接过女官手中的宫灯,为太子点上。
赵启邈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走吧,还是去中书署一趟。”
他身为储君,已入朝辅政两年。闻雪朝为闻氏后人,也早已入朝为官。两人为朝中政事殚精竭虑,恍然间早已不复少时在上书院的时光。
永平二十八年,五皇子赵凤辞作为监军,随延东军南下抗倭。延东军于东海集结数十万大军,欲与乌首族决一死战,夺回故土。却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乌首首领在大军休整时便率领麾下海寇避走东海,占下数百个远洋小岛,与大芙形成遥遥对立之势。
群岛易守难攻,延东军已失了正面出击的良机,只能在东境沿海建起守备军,操练海师,以待来日。两年间,延东军筹划过几次奇袭,夺回了几座小岛,但尚未击败海寇的主力军。
永平三十年,太子入朝协理朝政,挂名中书令一职,主掌朝中密奏封事,临传诏命之责。闻相嫡子闻雪朝同年入朝为官,任正三品内史侍郎,辅佐储君处理政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靖阳帝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镇北延东两位大将都留在驻地,皇子们或出宫建府,或下放封地,逐渐都被逐出了权力中心。如今大芙朝堂,已落入太子殿下与背后靠山闻家的手中。
闻家小子年纪轻轻便任中书省要职,初时曾引来许多老臣不满。几名谏官曾向皇帝上谏,最后仍不了了之。知情人不禁感慨,闻仕珍自己当了参知政事,便铁定心思要让儿子也封侯拜相。
京中曾与闻雪朝厮混的纨绔,嘲他腰金衣紫后便愈发高不可攀起来。闻雪朝今年已二十有二,广阳同他一般大的男子,大多都已婚娶数年,膝下也已有儿有女。而闻大人这几年拒了许多做媒,一直孑然一身。
中书省的大臣们都有家室,就连太子殿下也不意外。每到半夜,留守中书署的常常只有闻雪朝一人。他不常回闻府,也并无耳鬓厮磨的去处,便时常在中书署客院过夜,同那堆连篇絫幅的折子睡在一起。
今日各郡上疏了近百封奏折,大多是居功邀赏,旧案重查。他通常在前堂将奏折筛查一遍,再按类分好送给太子阅批。
闻雪朝将百封折子归整好,发现桌上还剩了两封。他取过折子,见扉页分别写着“延东祝府圣启”,“杜陵郡府圣启”两行字。
军情向来直达临枢院,由军机大臣审阅后,再上交陛下。为何这两封折子绕过了临枢院,直接上疏到了中书省?他觉得事出蹊跷,侧首朝后堂望了一眼,见赵启邈并无动静,便凑在烛光下,将两封折子展了开来。
“永平三十二年四月初四奏,皇上圣鉴谨。三月廿十,五殿下率西翼军绕后君留岛,激战七日,遇乌首主力埋伏,副将被俘,殿下生死未卜。然乌首未有大动作,臣以为殿下未薨,或被乌首抵作人质,逼我军就范。延东终生为战,誓死不退。延东军祝梁跪。”
闻雪朝怔然了片刻,抓过了杜陵郡府的奏折。
“永平三十二年四月初三奏,皇上圣鉴谨。延东军三月出杜陵征君留岛,激战数日大败而归。应抚慰亡将之时,臣于舰中目睹五殿下投敌,斩杀我西翼军副将,受乌首上宾之礼。臣跳海循逃,险被殿下射杀于海中。望圣上明鉴,缉拿叛将,夺回君留。杜陵郡守任季跪。”
两封急奏,祝梁称赵凤辞战败被俘,杜陵郡守却称赵凤辞临阵叛逃。
可他怎么会败,怎么会反!
闻雪朝猛地站起身,将两封折子塞进了衣袍腰侧,随即抱起沉重的折子进了后堂。
赵启邈见闻雪朝抱了两大叠奏折进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殿下,我腹中不适,要去出恭。”闻雪朝放下折子。
赵启邈随意瞥了步履匆忙的闻雪朝一眼,取过最上首的一册,神色慵懒地执起笔:“去吧。”
闻雪朝绕过中书署中值守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恭厕。
他在万籁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中书署专门处理朝中机密,出入皆有羽林卫盘查。奏折用的是官家榜纸,若随身携带,极易被人搜出。
就算身死,赵凤辞也不会叛国。那人五年前抱着一番赤子之心南下东海,如今延东军日益强大,夺回群岛指日可待,他怎会叛逃乌首?他想起自己给五殿下的那枚玉佩,不知那么多年,他是否察觉到了其中机巧,若是发现了,又会如何处置?
若自己不信赵凤辞,便无人会再相信他了。无论是延东府还是杜陵府的折子,都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闻雪朝眼中浮上熠熠,他将两封折子撕成了碎片。
赵凤辞批折子入神,不知闻雪朝何时回来的。他听到前堂传来一阵隐忍的干呕声,掀开帘子朝外看,看见闻雪朝正趴在案几上,闷着头不住地干咳。
“你今日不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吃食吧,怎么上吐下泻的?”太子蹙眉,“你还是早些回府去,好生歇息,若是上不了早朝,明日便告假一日。”
闻雪朝对赵启邈投了个感激的眼色,嗓音有些沙哑:“昨日赴翰林宴,吃了太多辛辣,今日又吃了蟠桃。我这腹中冰火两重天,自然不适。”
回府的轿子颠簸,闻雪朝倚在软榻上,腹中绞痛得厉害。他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个葫芦香囊。他将香囊紧紧攥在手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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