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青翠郁郁的竹林深处, 这会竹楼前,只剩了一对样貌出众的男女相对而立,两人的随侍都很有眼色地避到了竹林小径上, 以免扰了两人的清静。

    “那日后我的含章院尽可随卿卿布置, 打理成阿沅习惯的布局便好。我素日里都随意惯了。

    “只要你喜欢便好。”

    苏六郎还惦记着方才王沅说的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又表了表心意,还把两人相握的手拉到了身前。

    乍一看, 颜色十分相近的枣红色与绯红色的袖边,缱绻缠绵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

    这会不应该说说别的吗, 怎么话题就转到布置屋子的问题上来了。

    难道自己想怎么布置,他还能反对不成?

    这点自信,王沅还是很有几分的。

    她也差不多摸准了苏六郎的性子, 很是洒脱随意,小事上对她几乎千依百顺, 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沙文主义自尊心,从而表面大度内心憋屈。

    大事上虽然很倾向于自己大包大揽, 但是也愿意与她商讨一二,还能听得进她的意见。

    总而言之, 可以说是相当完美了。

    所以她就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六郎, 潜入苏府书房中放置伪信之人,可是找出来了?”

    这个问题,一下就戳到了苏六郎的痛处, 他垂了眼,长睫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眸子,语气透着些怏怏不乐。

    “那个落水的孩童一见到桐伯就惊慌尖叫,后来直接奔到一身酒气的医师怀里,扎进去就不肯出来。”

    “我讯问过能接触到书房锁匙的其他人,也去检查了书房的锁匙门窗,并无撬动的痕迹。如此,是谁所为已经很是明显了。”

    想到这些年来,对待他们兄妹慈爱照料,在府中颇有威望的桐伯,居然会将伪造的书信放到书房里,那可是,能置苏家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伪信!

    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了颤,在眼睑下投出的浅青色暗影也随之舞动。

    是财帛动人心,还是官职权力动人心,苏六郎已经不想追究了。

    他轻叹出声,想到昨夜场景,眼中就有一丝茫然:“府中医师先认得罪,像顾二郎一般,把罪名全扛在自己肩上,可他连接触锁匙的机会都没有。”

    “阿沅,你说这是为什么?”

    医师,是那个喝得醉醺醺的来给九娘看病,满口胡诌的医师?

    果真是不能靠第一印象就否定一个人,王沅心下暗叹。

    空着的手轻轻搭在了苏六郎握住她的手上,缓缓开口:“自然是顾念着血脉亲情,也像顾二郎一样,想替血亲顶罪罢了。”

    是了,医师和顾二郎想维护的,都是他们的亲人而已。

    “血亲?”

    苏六郎短促地冷笑一声,昨日就开始积攒发酵起来的失望都化作了嘲讽,勾成了唇角冰冷的弧度。

    “从耶耶到九娘,莫不是把桐伯看做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可他只怕是从未将我们当作亲人。”

    继而小幅度地摇了两下头:“难不成是我们曾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让他轻易就抛却这么多年的相处提携,当年可是耶耶在金殿上,用战功替他换的良籍!”

    见到苏六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王沅有些担忧,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拍了拍,然后就被他拖进了自己的掌心。

    双手被制住,她一抬头就望进了一双浸润了水色的双眸,如黑色曜石一般,此时亮得惊人,热切而偏执。

    “阿沅,你说,他到底为何这么做,耶耶当年还曾明言,让阿耶以兄事之,万万不可薄待于他们二人。”

    “他便是如此回报给我们苏家的吗?”

    看来这位桐伯跟苏家的人感情颇深,王沅心里掂量着,要不然苏六郎不能如此发怒,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苏六郎这般模样。

    不过一码归一码,为着这般人伤心生气,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但同样的,她也不会劝什么说不定对方有苦衷之类的金光闪闪的话语。

    再说对方有苦衷,因此才会如何如何,其实并不会使当事人心里好过多少,反而不如让当事人痛痛快快地怨恨对方。

    若否,心地善良之人说不定真的就陷入原谅不可,不原谅似乎不够仁厚的纠结矛盾中,进退维谷,心内生焦。

    她稍稍用力地抽出一只手,削葱根般细嫩的指尖继续轻拍着苏六郎的手背,温和道:“我知晓六郎此时心中并不好过,我只有一问,六郎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可否有错?”

    这话问的苏六郎神情一顿,他再次不自觉地把王沅安抚着他的手拢到了自己的手心,有些诧异地反问道:“阿沅何出此言?”

    难不成还是自己逼着桐伯做这般事不成。

    “那既然不是六郎的错,六郎又何必气坏了自己,这不是反倒便宜了作祟之人。”

    抛出了经典劝慰词,王沅也放弃了挣扎,任由苏六郎无意识地拢着她的双手,甚至故意语气轻缓地逗他:“若是六郎气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是好?”

    她没有笑,只是眼中闪动着调侃之意,一本正经地询问他。

    这倒一下子让苏六郎红了耳根,他收束了双手缚住王沅,把她往这边拉了拉,就张开了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贴着他温热的心口,王沅就听见了耳畔边砰砰砰的心跳,初时急促,在察觉她并未拒绝之后,逐渐放缓回归正常。

    好似哪里不对,她突然想到,上次苏六郎抱她是自己心情不好,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护在怀里,还轻轻地拍了拍背安抚她。

    这回好像是他心情不佳,所以自己安慰他,怎么还是他先动的手?

    她有些不甘,就绕过一只手,试探地拍了拍苏六郎的背,以示安抚,果然就感觉到拥她之人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怀抱着怀中温软娇柔的小娘子,苏六郎觉得自己仿佛饮醉了酒,陶陶然而微醺,烦心事暂且被他刻意地抛诸耳后。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好似阿沅有些过于清瘦了,可见自己还是得盯着她多用些饭食。

    毫不知情的王沅背后忽而一寒,还不知道已经有人惦记起了她的饮食用度。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苏六郎把下颌轻贴在了王沅发顶,光洁的下巴上被她发上的几朵珠翠印出压痕,这才让他想到了正事。

    他轻轻放开了王沅,自袖中取出长方形的漆盒,朱漆光亮,盒顶用晶莹烁耀的螺钿镶嵌出一簇月季花来。

    他用修长白皙的指尖抚着花纹,有些踟躇:“盒上纹样是我绘好后寻了工匠拼镶出的。”

    “但这盒中之物是我亲手所做。”

    他双手递过了漆盒,“许是不够精致,以后每年阿沅生辰,我都会为你做一件,想来技艺会越来越熟稔的。”

    接过温润如玉的漆盒,王沅轻启开,就看见了盒中的一支短钗,她有些讶异地看了看苏六郎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是不错,还能做这等精细物件?

    索性小心地拈起了盒中物,越打量,她越是沉默。

    这是一支短钗,可以别在发间任意处,钗头上是一朵介乎月季和牡丹的花型,看苏六郎画的盒顶,应该是朵月季才对。

    这朵暂且叫做月季的花是用细细的金丝攒就的,这种工艺叫做花丝镶嵌。是用了细细的金丝编制对垒,最后编结成型,精细异常,很是费时。

    她略略转了转短钗,花心镶嵌的打磨圆润的小粒红宝石色泽艳丽,在转动下流光溢彩,折射出的光线闪得她眼中微酸。

    哪个世家郎君会自己下厨做一盒卖相糟糕的点心,又有哪个郎君会去学如何镶嵌珠花,说起来,可不就是让人发笑的吗。

    事实上她也笑了出来,有些感慨地问道:“六郎这是从哪学的手艺,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吗?”

    这有什么可笑的,苏六郎有些不解,他骨子也是个随心所欲的,要不然幼时也不至于挨了他阿耶那么多顿打。

    不过想了想,大概也就明了了她的意思,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见解。

    “我如是想,便如此做了,其他人笑话我又如何,阿沅与我皆是欢喜便好,何必在乎他人眼光。”

    “当真是不惧他人眼光?”

    “当真。”

    想了想,他又补了几句:“我心悦卿卿,诚心诚意讨你欢喜,他人笑话又如何,你我二人开心便可,何必在乎不相关之人的闲言碎语。”

    “我尚幼时,阿耶就常言,人生天地间,最可贵的便是随心,能随心而行者,不畏惧他人目光,不在乎他人非议,凭本心而动,才是真的恣意快活。”

    “我亦是深以为然。”

    “我心悦卿卿,想如此做便做了。那么,阿沅,你可喜欢这件生辰礼?”

    喜欢么?自然是喜欢的。

    轻抚着钗头的月季花,细密的花丝盘织出形状姣好的花瓣,指尖反馈出凹凸不平的清凉触感,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苏六郎俊秀的面容,柔声道:“那还请六郎为我簪上如何?”

    这是正合他意了,苏六郎近前一步,接过她手中的发钗,扬手在她如云的发髻上比划位置。

    他今日穿的是宽袖的衣衫,绣着流云纹的柔软袖边就轻擦过王沅的额角,让她觉得有些痒痒的。

    心下一动,王沅就环住了苏六郎的腰身。

    他不是只知道吟诗作对的世家子,骑射刀剑样样上手,腰身劲瘦挺拔,她环住之后,指尖还能触碰到自己的手肘,这让埋在他怀里的她闷闷地低笑了一声。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那日嗅到的香气,怎么就偏偏与她素日闻到的此香不同,难不成是因为混了苏六郎本身的气息。

    这个想法一起,就让王沅觉得自己的耳根也有些发热。

    总之,这温暖干净的感觉似乎不坏,她也是喜欢的。

    被突然抱住的苏六郎身形一僵,反应过来之后就是狂喜,唇角飞速扬起。他忍了又忍,才没粗鲁地把这突然主动的小娘子紧紧桎梏在自己怀里,即便是心下蠢蠢欲动。

    寻了自以为最合适的位置,把短钗慢慢插入了乌黑浓密的发中,他手上微微用力,只怕弄疼了怀中人。

    这会终于空出了双手,可以揽住她,苏六郎半阖着眼,只觉得没有比此时更好的了,仿佛平地冒出了一汪清泉,正在浸润着这些时日焦枯烦躁的心田。

    四周忽然变得很静,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响,还有远处似有似无的宛转鸟啼与翅膀扑棱声,有零零散散的光束穿过了落在了苏六郎的脸上。

    斑驳的光点落在介于少年与青年的面容上,他这一笑,仿佛三千世界的光彩,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

    “六郎觉得是顾相公与晋王已经有了勾结?”

    这会两人已经离了竹楼,正沿着小径往外走,小径道窄,但也刚好够两人并肩而行,袖袍下,两人的手还牵着对方。

    听见王沅发问,苏六郎颔首应道:“应是如此。”

    想明白了个中原委,他把昨晚之事娓娓道来:“桐伯自然是不肯说的,但有人为了给他求情,坦白了他的一些习惯,诸如把些隐秘物件藏于寝居的暗格中。我就带人搜出了几封与晋王府中幕僚门客往来的书信。”

    “至于如何怀疑晋王已经与顾相公有所牵连,也有几分是因着今日之事了。阿沅可猜出一二?”

    他不想只是自己一个人滔滔不绝,唱一出独角戏,也想勾着阿沅多跟他说几句。

    “是有些想法。一者,我曾与六郎说过,苏府所取得的信上字迹与六郎很是接近,想来是模仿的苏大将军的字迹。若是顾二郎承认是他写的字条,那岂不是证实了是他与晋王有所牵连。”

    “可他今日还是站出来担下此事,想来他对苏府的那封信件一无所知。可见始作俑者并不是他。”

    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想法,王沅就对上了苏六郎鼓励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回答学堂里夫子的发问,心下好笑。

    索性就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六郎觉得我说的可对?”

    “阿沅颖悟过人。”他笑着肯定了一句,带着莫名的认真,倒让她觉得越发地像在夸赞学生了。

    好在他没有揪着这点不放,继续边走边说了下去:“用我的名义约你,自然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关系。”

    他的前半句明显可以听出不悦,而后半句的语气就轻快了起来。

    “再用阿沅的名义约秦王,显然是试探了,想来是搜查了苏府一无所获让他们起了疑心,说不定秦王身边也有了耳目。”

    这句话一说完,他看向王沅的眼中就带了些担忧之色。

    “所以此次也是存了试探之意,试探你与秦王是否有些来往,若是,想必秦王定会赴约的。”

    接下来的猜测就让苏六郎面色青了几分:“便是你与秦王素日并无来往,今日被撞破,传出了私会流言。我也会对秦王心存芥蒂,苏家更是少了几分与秦王结盟的可能。”

    见他眼里的火花都要炸开了,王沅就接过了话尾,替他说了下去:“王元娘也不过是受了指使而已。她本就对我不满,这会又得了顾相公指使,想来,既是想讨好顾家家主,也是趁机泄愤。”

    想到了她刚刚穿来时面对日日来嘘寒问暖的王元娘,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在心里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顾二郎为何会来,很可能是无意间得知了此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赶了来,只不过恰好被郭五娘逮了个正着。”

    这下他怕是脱不了身了,郭五娘应该也能如愿以偿,倒真是造化弄人了。

    即便是知道阿沅对顾二郎无意,这会听她提起,苏六郎依旧有些呷醋,但他想了想顾二郎很可能是为了阿沅而来,也就……

    不,他觉得心中的酸味更重了,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只是不知郭五娘来此是巧合还是人为了。”

    这倒是与他们二人无关了,王沅也不纠结此事,想了想又道:“我只是怀疑其后是晋王插手,并无十分把握肯定顾相公牵涉其中,六郎又是如何确定的?”

    自然是有原因的,苏六郎就把清晨来王府之时遇见崔五郎之事告知了她,最后总结道:“若非闻清已告知我,晋王与顾相公私下颇多往来,我也不敢完全肯定,猜测而已,并无十分把握。”

    王沅默了一瞬,崔五郎如今显然已是秦王心腹,他肯告知此事,也就是说苏家与秦王、楚王完全站在了一条船上。

    大概也算是好事一桩?毕竟原剧情中那么不利的情形下,秦王都能上位,显然晋王是没有胜算的。

    只是苏氏一族自来只忠君不站队,从来不偏帮哪方,到底是自己把苏府拉上了这条船。

    便是苏六郎不说,她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即便她有剧本这个金手指,知晓这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可这难道不也是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替他们做了决定?

    更重要的是,就此打破了苏氏不参与储位之争的传统,日后便是再做回孤臣直臣,这信誉上到底是打了折扣了。

    转头看了看身侧突然沉默的小娘子,苏六郎有些不知所以,难不成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惹了阿沅不快?可是自己方才似乎也没说什么。

    他正犹疑着,就见王沅转了话题,心不在焉地说道:“也不知此次顾二郎与王元娘的昏事可还有变故。”

    这话就又触动苏六郎的某根神经了,他默了一下,淡淡回了句:“说不定此回顾二郎娶妇的牛车就是从郭家归了。”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满是柠檬的芬芳。

    察觉到的王沅乐了一下,就将方才所想之事一扫而光,她做了便是做了,若是苏家其他人真的不满,只管与她说道便是,想来苏六郎也会维护自己的。

    不过,如今还是得先哄哄身边这个,将来要为她撑腰的郎君。

    她屈起了与苏六郎所牵住的那只手的小指,在他掌心里轻轻画圈,刻意放轻的动作像羽毛一般轻盈颤抖。

    果不其然就被苏六郎用力握住,一回头就对上了他满含笑意的双眸,从眉角到眼梢都是笑意,口中却是道:“阿沅有何事吗?”

    没事,不过逗逗你而已,她机智地没有出声,好在苏六郎也没有追问。

    他们两人此时心情正好,顾府里却满是风雨欲来。

    在顾府的书房里,精神矍铄的顾相公正跪坐在窗前,摆弄着黑白的棋子,却是闲暇时,用左手跟右手在下棋。

    可此时平和的湖心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搅起圈圈涟漪,让他右手拈着的黑子半天都不曾落下。

    “你当时便是如此说道?”他抬头望向眼前曾经引以为傲的嫡长孙。

    “耶耶,我……”顾二郎脸上苍白,透出一种含义不明的颓丧,他嗫嚅几下,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

    “几年前,你便是因为不愿接受与寿安郡主的昏约,继而选择外出游历,”顾相公眉心的褶皱越发的明显。

    “几年后,你却是因为寿安郡主,又刻意去坏了顾家的谋划?”

    明明顾相公只是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慢条斯理地询问他,可听在顾二郎耳中,却不亚于厉声质问。

    他此时的脸色白得透明,双腿僵直地撑着身躯,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自知本是顾家养育了他,又赋予了他清贵的世家子身份,是顾家的财帛与地位将养了他,自然也要他反哺顾家。

    可,那可是王沅,是他前世至死,都不曾放下的憾恨与痛苦,也是他今生有缘无分的求而不得,他好不容易接受了挚爱之人另嫁他人,也下了决心只在心中祝祷她万事顺遂。

    但得知顾家设计于她,此举想来会坏了她与苏六郎的姻缘,他就心生不忍。

    前世的她一生都不曾得偿所愿,这辈子终于有人疼她爱她,怜她惜她,他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再失去苏六郎。

    不过一次谋划而已,耶耶足智多谋,一定能再想其他的法子的,他当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半晌,顾二郎慢慢道,“耶耶如何责罚我,我都愿意领受。”

    责罚,此时责罚他,便能让他不向着顾家的心掰直捋正吗。

    还是能让他得了教训,日后事事以顾家为先。

    顾相公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就带出些凉薄来,早知今日,他还不如没有过这个嫡长孙,若是不曾对他寄予重望,也就不必失望了。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盘上局势一转,黑子当机立断,选择了断尾求生,顿时白子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大局已定,他慢慢捡起了棋子,叹道:“二郎回去吧。”

    一声又一声,棋子落回棋盒中的敲击声,仿佛也在叩击着顾二郎的心跳,他踏出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顾相公幽幽的叹气声。

    随即便是不带温度的告知:“你犯了大过,过几日,开了祠堂,我会将你除族。”

    “日后,好自为之吧。”

    顾二郎身下一个踉跄,扶住了门框,细腻温润的花梨木触感唤不回他的神智,他扯了扯唇角,发现连苦笑的动作都难以作出。

    这位曾经温润如玉清雅如风的郎君,僵着身躯,撑持着往自己的寝居行去,心中一片死寂,又生出一点希冀。

    想来他与王元娘的劳什子昏约大概也会被解除,真好。

    从此,他大概真的就,自由了。

    ————————————————

    大抵人总是势利的,一时的荣辱起落也会带动旁人的态度起伏,要不然也不会有诸如前倨后恭之类的词语精确形容。

    王沅也是深以为然,但亲眼见到还是不同的。

    方才回了宴席上,她不过是去更衣再回,就看见了有几位郎君在围着苏六郎,为首的正拿着罚酒所用的玛瑙羽觞在劝酒。

    杂色玛瑙所制的酒觞,差不多有持之郎君的手掌宽,长度则是两倍宽,这一杯下去,都不能称之为杯了,一碗下去,只怕是喝都要喝撑了。

    此时正拿着玛瑙羽觞劝酒的郎君,王沅隐约觉得也有些眼熟,好似曾经见过。

    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余光里捕捉到她在不远处的劝酒郎君,顿时觉得备受鼓舞。

    苏家如今已有没落之象,说不定郡主已经后悔答允了和苏六郎的昏约。

    说不定今日自己下了苏六郎的面子,郡主还会高看他一眼。

    若是能羞辱苏六郎,让他意识到自己配不上郡主,能主动退亲,郡主说不定还会考虑考虑他,劝酒的张七郎美滋滋地想道。

    他激动的手都在打颤,玛瑙羽觞里满满一觞的微绿清酒也随之荡漾,溅了许多在桌案上,连着他的袖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湿痕。

    “苏兄,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这可是寿安郡主的生辰,当浮一大白也,苏兄不饮,难不成是看不上我张某人?”

    “是看不上我张某人,还是不愿为郡主举杯?”

    附近还有不少素日里与苏六郎交好的郎君们,都早被家中长辈交待,多事之秋,需得事事以家族为先,切勿招事。

    见张七郎来者不善,这会也都面面相觑,却又碍于苏家之事,到底是没有上前。

    苏六郎恍若未觉,他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容只称得上清秀的郎君,眼下青黑脸上浮肿,一看就是素日里纵情酒色,标准的纨绔子弟做派。

    张家是晋王妃的母家,旧日里他也是识得这位张家七郎,据说是早年前也是颇有才学,自张家发达,就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流连平康坊里的烟花柳街。

    两人往昔无过节,便是苏家如今有难,他上赶着羞辱自己作甚,难不成是晋王授意?

    早年也有些交情,他觉得,晋王应当不会如此无聊才是。

    耳聪目明的苏六郎很快就发现张七郎的余光不时地,在往他的后方瞟去,他低头,自桌上光洁的银碗反光里看见了绯红色的身影,登时额角青筋一跳。

    竖子安敢觊觎阿沅!

    他忍了又忍,佯装出笑意,朗声应道:“闷声饮酒何其无趣,不若张兄与我以投壶定输赢如何?”

    他指了指玛瑙羽觞,“输者,自罚三杯也。”

    投壶也是时人雅好的酒席活动,在地上放一只细长颈的壶,比试者站在划好的位置线内,往壶中投掷羽箭,投中者赢。

    谁不知道你苏六郎出身武将之家,张七郎也不是傻子,但他一想到不远处的美貌小娘子正看着他,就觉得胸中骤然涌出一股豪气。

    气从胆边生,他偏要比比,若是侥幸赢了,可不就锉锉苏六郎的锐气,让他也在郡主面前丢个面子。

    “好,比便比,只是苏兄可莫要赖账。”

    张七郎把酒觞往桌案上一拍,动作太大,桌案上都洒了一大滩酒液。

    他们几个人轮流上,还能比不过苏六郎一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得比!

    王沅倒是不担心苏六郎会输,别问,问就是迷之自信,她就是有些奇怪,怎么感觉这个来找茬的郎君似曾相识,细想又想不起来。

    正想着呢,就被人攀上了手臂,一看,就是眉飞色舞的卢娴,一旁还有个掩口而笑的柳箐,都是一脸促狭地看着她。

    这是发生了什么吗?

    “喏,”卢娴示意她看并排而站的苏六郎和那位不知名郎君,“想不到张家的那位,现在还敢惦记你呢?”

    她眉梢一挑,语气里的轻蔑嫌弃遮都遮不住,“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张家那位,张家哪位?

    王沅更迷惑了,凡是世家大族,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多,真真是人多,排行还都按照族里来。

    一来二去,她觉得自己的脑容量都已经不够用了,好在她已经过了需要记忆并背诵谱牒的年岁,只需要熟悉常来往的人家便可。

    偏偏张家鲜少与王家有所来往。

    “那不就是你与阿娴当年相识的缘由。”还是柳箐看不下去,直接点破了对方身份。

    当年是因为有小娘子恋慕围在她身边示好的郎君,背后说些酸话,恰好被她撞见,然后才结识的阿娴……

    也就是说,这位便是当年那位在她身边示好的浪荡郎君之一了?

    王沅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心下感叹,长得丑还熬夜,这不,都丑得让她认不出来了,何其悲哀。

    见到有郎君要玩投壶,好些年纪相仿的闲散人士都聚了来,让张七郎越发得意洋洋,他这几年吃喝玩乐,投壶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就是他不行,一道来的几位狐朋狗友难得还没有精于此道的吗,就是总跟他一道的吴九郎,就是个中好手,十能中八的。

    他对晋王与苏家之事一无所知,心里惦记的就是非得让苏六郎跌了面子不可。

    一旁的苏六郎则是悠哉悠哉,笑容满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时不时还往王沅所在处瞟上几眼。

    王府的婢女也是利索,很快就摆好了一只黑漆饰金的长颈壶,颈长就有七寸,口径才只二寸半。小口长颈,一看就是难中。

    又有人取来去云皮的柘箭,划好了距离线。

    不过是私下比比,也就省略了投壶前应有的赋诗谦让环节,只寻了几位乐师在一旁奏乐助兴,勉强算是雅歌长许佐投壶,还邀了位郎君充当司射一职。

    这时,司射已经就位,就高声宣布了规则:“顺投为入,次序投之,输者满饮三大觞。”

    张七郎随即上前,自箭壶里拔出一支来,掂了掂,比划来两下,瞄准了半天,才腕上用力,电光火石间投掷了出去。

    中!

    他笑得咧嘴,负手听周围的叫好声,眼风就扫到远处寿安郡主所在地,有一种郡主对他微笑的幻觉。

    这让他更加亢奋,连投十筹,十能中六,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接下来就轮到苏六郎了,他站到了方才张七郎所在位置,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了抚箭尾的羽毛,以手执箭,轻轻松松地掷了出去。

    明明看上去不过是随手而为,众人却只见到,那支箭仿佛长了眼一般,直直地钻入了长颈壶中,把其他六枝都震到了另一侧,连壶身都晃了晃。

    一时场中众人哑然,只听见乐师所奏之曲,陡然上扬,入耳的乐声震得人心中乱跳。

    无他,掷壶的郎君表现的太过轻松,仿佛都没有瞄准壶口的位置,就轻轻松松地将箭投了进去。

    反衬的方才比划了半天才投中的张七郎,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连带着攀着王沅手臂的卢娴都微微张口,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摇晃她的手臂:“阿沅!阿沅!苏六郎也委实……”

    她噎住了,想不出合适的词汇,卡了又开才续道:“也委实太准了。”到底还是觉得缺了点意思。

    看来自己倒也不是迷之自信,王沅有些失神地想到,不是说苏六郎少年时也是个打马游街到处跑的纨绔郎君吗,那这些玩乐之事对他应该是小意思而已。

    端看苏六郎这手,就知道接下来的投中不过是顺理成章,果然,接下来的五投,无一失手,一直到第七投时,投壶居然已经插满了箭,塞得满满当当。

    苏六郎把玩着手里的这支,看着张七郎一脸灰暗失望的神情,轻轻笑了笑,就稍稍用力,把这支也投了出去。

    稳稳地插在了,其他羽箭的缝隙里……

    因为长颈壶已经没有了空隙,所以他投出的这支,插在了其他入壶羽箭的缝隙上,直直地竖立着。

    这会周围连叫好声都没了,见者都有些目瞪口呆,全场的注意力都在场中一身枣红圆领袍的郎君身上。

    郎君容貌极盛,投壶技艺亦佳,惹得不少小娘子动了春心,脸上染上了红霞。

    可这会苏六郎倒是没什么波动,他折返回了自己的坐席,取了桌案上的玛瑙羽觞,斟满又回,站到了张七郎面前。

    “张兄可还要比?”苏六郎噙着笑意,和煦问道。

    再比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张七郎也不是不识时务,他瞟了瞟满满的酒觞,喉结上下不住地滚动,呐呐道:“苏兄精于此道,我不能比。”

    他自觉地要接过酒觞,做好了满饮三杯的心理准备。不就是三大杯酒,撑死也得喝,谁叫他技不如人。

    可苏六郎却是后退一步,让张七郎心里一凉,难不成这人还想羞辱自己不成。

    谁知就听见眼前郎君悠悠地说了句:“方才我也只投了七支,胜了张兄一箭而已,张兄满饮此杯,此事便算揭过,可好?”

    竟是要放他一马!

    张七郎简直要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等滋味,冲苏六郎方才那手,谁不知他几乎是百发百中,原以为他会一连十筹俱中,好好地奚落自己一番。

    可人家刻意卡在了比自己多一支的数上,给自己留点情面,连罚酒都寻了由头减免到一觞。

    自张家攀上了晋王,家中长辈恨不得尾巴都翘上了天,只等着晋王上位成了外戚,再上几层楼。

    他也就被迷了眼,丢掉了十数年来苦读的书本,招朋引伴章台折柳,过得好不自在,平日里也没捉弄身份地位不如他之人。

    今日倒是被苏六郎轻轻放过。

    只能说,他现下是输得心服口服。

    俯身长揖,张七郎浮肿的脸上难得正色道:“苏兄高义,我心服口服。”

    然后他接过酒觞一饮而尽,咕噜咕噜地往下灌,连珠漏下的酒液都染湿了前襟,好不容易才咽下酒嗝。

    正想跟苏六郎闲话几句,套个近乎,就发现,眼前人已经不见了。

    眼见得苏六郎赢得漂亮,王沅在心里给自己的直觉点赞,她早就知苏六郎能赢,这不就成了。

    然后,她就看见郎君大踏步地往她这边行来。

    随即胳膊上就是一松,攀着她的卢娴转而拉住了柳箐往别处走,笑得不怀好意:“苏郎君过来了,我与阿箐就不打扰阿沅了,我们去也!”

    “阿沅回来了。”

    苏六郎眼底荡漾着温柔笑意,就是说的话简直是明知故问,别以为他方才时不时往这边瞟的目光她没有看见。

    “六郎射艺当真不错。”

    君子六艺,以射造士,射艺是其中之一,而这投壶嘛,自然也是能算在其中,所以王沅也没说错。

    听见心上人夸赞,苏六郎眼中晶亮,口里却是随意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可博阿沅一笑,便是不枉此一遭。”

    不过,她以前好似没听说过苏六郎善投壶,一般这种玩乐趣事,不应当在洛京城的各种宴席上时时说道么。

    “六郎早先就很擅长投壶吗?”

    这就问到苏六郎的过往了,他顿了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早先我于此道,不过当作玩乐,倒是真的并不十分精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