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莎在开学第一天就接获学校通知时,心情究竟如何不提也罢。
她几乎不敢相信克拉克会像电话里描述的那样去与人打架,那孩子是怎样的性格她难道还不清楚?那是宁愿自己承受千百倍心灵伤害,也从来不愿伤害别人那怕一根寒毛。
在她从家中匆匆赶过来的时间里,校长也搞清了事情经过。和电话里头含糊不清的陈述相比,玛莎总算弄明白状况。
自然不是克拉克发起的冲突,他只是在瞧见汤米即将受到屈辱后,终于选择使劲挣脱了当时受制于人的状况。
──然后造成两名少棒队员手骨骨折。
显然,克拉克当时挣扎得有些用力过头了。
不过除摆脱桎梏后护走汤米外,克拉克也再没有其余额外举动了。
幸亏校长是明理人,在捋过一遍事发因由后,他首先向克拉克与汤米的家长道歉。
毕竟那完全是单方面的欺凌,克拉克的举动只能归类到自我防卫,「中规中矩」。
没见对方父母的态度在明白事由后,也从咄咄逼人转换成心虚与对孩子的恼怒了吗?
嘛,今天的学显然是上不成了,在领孩子们回家的路上,玛莎虽然没说什么,克拉克心里却很是自责,各种方面的。
他感觉自己同时失信于父母及兄弟。
随后的日子,尽管尤金那伙人受警告后没再敢过于放肆,可暗地里的小动作却绝对少不了。谁让由于这件事,他们还惨遭剥离少棒队员身分呢?
没了放学后练习的去处好待,他们聚齐起来所出的歪脑筋也更加蓬勃汹涌。
克拉克不能让两兄弟的水壶离开视线,因为尤金的党羽随时蠢蠢欲动地备着「好料」;
克拉克不能同汤米在学生食堂用餐,否则他们的餐盘与盘中食物永远会被「不小心」发生各种「意外」;
克拉克不敢让汤米单独一人去厕所,因为尤金同伙持续乐此不疲地蹲守在厕间门口……
事情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尤金没来上学。
一天、两天、三天……
尤金的父母起初还以为孩子只是又闹脾气地离家出走,等从家里偷出的钱被花光光了,就自然又会回去。
然而时间滚轮咕噜噜,当拖延到了四天、五天,乃至整整一个星期……
到了这时候,再怎样迟钝的人也发觉到古怪,包括向来溺爱尤金的父母。
克拉克永远记得,他那天终于重新看见尤金──对方的笑脸猝然现身于电视报导,然后,仅仅占据了新闻不到几分钟的画面。
接着在往后的日子里,就此沉寂。
那是克拉克最后一次看见尤金的面孔。
也是最令他无法忘怀的一次。
很奇怪,面对霸凌者,他印象中最深刻的不是对方如何丑恶的嘴脸,而是对方那嘴灿烂张扬的笑。
童年的时光总是很快,无论期间是悲是喜,当你逐渐长大、回首凝望,便猛然惊觉寒暑实飞逝、岁月总无情。
眨眼,汤米和克拉克皆成为了八年级生。
风潮逝去、记忆蒙尘,媒体俨然又围堵起其他目标,追随萦绕。
疗程虽已结束,汤米却仍同莱克特医生保持着密切书信来往。
同时,新环境、新面孔,旧事淡去,过往幼稚的人也不再那么幼稚。
不得不承认,人都是特别注重外在的。
而面对屡次代表学校参与科学竞赛获奖无数,又颜好声甜脾气佳的汤米,谁还能讨厌?
日日相处下,部分同学从前的偏见被逐渐遗忘。
然而,七□□年级依旧是霸凌发生得最严重的时段。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汤米。
例如贾斯汀.怀特就不喜欢。
或着说,从汤米开始变得受欢迎的那天起,贾斯汀就没有一天不讨厌过汤米,就和他没有一天不恨死那些随意欺凌自己的人一般。
汤米凭什么?他凭什么能获得同学的喜爱?他凭什么能爬出和自己一样饱受凌/辱的位置?
同时,那具有浓厚传统信仰的怀特一大家子,大约也是对汤米曾经「魔鬼之子」身分最念念不忘的一批人。
特别是从小就处在深刻熏陶下,坚定封闭信仰立场的贾斯汀。
于是当汤米无意中发现被困在体育用品仓库内的贾斯汀,并满含善意地询问对方有无大碍时,仍浑身湿淋淋狼狈跌坐在地的贾斯汀所选择的,是狠狠挥开汤米伸出的左手。
还恶声恶气地骂了汤米一句假惺惺。
汤米剎时表现出一丝楞然,随即缓步后退、双手轻轻举起,说明自己没有任何攻击性。
「如果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了,我很抱歉。但你看起来需要帮助,至少先去医务室看看,还是先把湿衣服换掉?」
大冬天的,当仓库门紧锁时还好,湿衣服只是黏在身上腻腻的不舒服。可汤米进来时留了个门洞,寒风唰唰灌进来,湿透了的贾斯丁顿时不自禁地发起颤。
饶是如此,贾斯汀依旧固执自我。
或许也正因为眼前汤米的衣冠楚楚、优秀姣好,更对比出他自己的惨然不堪、平平无奇和满脸锉疮。
汤米被培育地擅长伪装,他混迹人群,却几乎不认为周围的家伙和自己是一体。
理所当然,他对那些柔弱易碎的生物,长久抱持猎食者看待草食动物的态度。
你见过蛇虎防备兔鼠吗?
以至于,当向来轻蔑的对象竟产生能力伤及自己时,汤米真实地讶异了。
他瞬间进入几年来沉默许久的紧绷状态,隐眼下的蛇瞳反复舒张又收缩。
然而他锐利的指甲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反复伸长又被迫缩短,那是企图成为战斗形式,却又横遭能量压制的痛苦表现。
记忆中从未受过的疼深入骨髓,扭曲了汤米血肉下的每一寸神经,逼他以最弱小无助的姿态蜷缩倒地。
光线昏暗的体育器材仓库内,发出重物狠击地面的巨大「碰!」响。
贾斯汀这边一时显然也是巨大的惊诧。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他曾在心里头给汤米抹上无数恶毒名头,就和他曾对所有比自己过得好的人做得一般。
可当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竟成真时……
贾斯汀倏地就兴奋极了,他油腻腻的脸上出现了那些同过往霸凌他的对象一样的眼神,冒着好似突然发觉自己也能够轻易支配旁人的精光。
他能伤害汤米。贾斯汀想。他也是有能力打击别人的。
不,不是打击。
是驱逐,他是在驱逐魔鬼。
而整间学校都应该为此感谢他,感谢他贾斯汀.怀特!
贾斯汀脸上神情突然令人作呕地渐趋悲悯,他手上紧握那个传子不传女的家族护身项链,也是当前一切的由头。
圆圆的罗盘内里刻有家中已然无人识得之玄妙金纹,构成似几何又若曼陀罗的对称图形。感受到周围有不该现于此界之黑暗能量,法纹因此正赫赫发出灼眼的灿金光芒,其上指针飞转如疯狂的芭蕾舞女。肉眼可见,随她脚步一刻不停歇地欲转愈快,汤米也愈感浑身筋骨抽离,彷佛被什么东西用力辗压、试图彻底挤除此间。
罗盘外层金属壳似乎经过特别加持,以致于在贾斯汀真实按开罗盘前,汤米连那物的的一丝一毫气息都没能及时察觉。
骤然蜷缩的瞬间,汤米也因此尖叫出声。
他的喊声前所未有地锐利,如一道惊雷凶猛投进克拉克脑海。
──是汤米!
克拉克立刻朝课堂老师举手请求,却被老师刁难。毕竟离下课仅余五分钟,老师不喜欢在这种时候放人。
为了彼此隐私,克拉克通常不随意听看家人状况。
玛莎和乔纳森都不太常拜托克拉克做事,顶多偶尔忘了买洗洁精之类的,就会在家中面朝空气讲话,请克拉克在放学路上顺便带回。
倒是汤米常常喊他。
年级上来后,两兄弟的课也并不是都在一块儿了。克拉克对校内摄影与媒体相关课程有兴趣,汤米则领先同龄人一大截,早就开始准备大学申请。
就是这样令人骄傲的天才弟弟,谁能想到,他本质上其实还是个离不开哥哥那怕十几分钟的小黏糊精呢?
『克拉克,和你说,我们上节化学课,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克拉克,费斯老师上课好无聊,而且他的数学刚刚又算错了。』
『克拉克,我们午餐去草坪吃好不好?我想晒太阳。我知道你现在没法回答我,不过我猜你一定会同意的对吧?那就这么说定了喔!』
『……克拉克,我们已经分开两堂课了,我好想你喔。』
『克拉克,我想吃冰淇淋,就现在!我快要饿死了……要哥哥亲自买的那种大买场的巧克力冰淇淋才能恢复体力!!』
面对甜甜撒娇的弟弟,犬属性的克拉克哪里扛得住?当然是听弟弟说话、偷偷去图书馆给弟弟掏书、盛好双人份午餐准时去草坪找弟弟、以及携钱后运用超级速度瞬间来回,就为了给弟弟带他想要的冰淇淋。
这么多美好回忆里,克拉克却从未听闻过弟弟此刻这样凄厉的嘶喊。
他立刻意识到,对方绝对出事了。
这头,汤米本能般地尖叫起克拉克的名字,下一秒,他的声音却猝然断绝,犹如什么东西强烈扼住他所有妄图发声的气力。
──贾斯汀情绪激昂间,迫不急待地上前,然后就那么用力地将罗盘直直按上,按在汤米那张令人生妒的脸蛋上!
「──GO BACK TO HELL!──YOU DEMON!!」
剎时的人声寂静里,俨然是烙铁触上皮肉才能发出的那种「滋滋」声格外明显。
空气中骤然飘忽起炙烧般的味道,混合凝固后虚无飘渺的血腥气。
完全失去所有力气,面对恐怖,他所能做的仅有痉挛。
汤米猛烈抽搐如失水的鱼,不受控制的指甲挥舞间甚至画伤自己腿根,留下数道狰狞血痕。张大口试图呼吸,然而唯一能从口内进出的只有溢散的能量,那些人类无法识别的星积光点宛若被剥夺的生命力,汤米的整具躯壳都在眨眼转变,短短数秒内,光线已然能够穿透过他。
他正在变得透明,因为整个生物的存在皆遭此间全盘否定。
如果说那巧合下触发的金色刻纹,是以维度系统庞大循环中的免疫细胞存在,那么汤米,就是其命中注定要消灭的病毒原虫。
生死瞬间,那被禁锢的少许意识突然苏醒,茫然的它察觉仅「自己」当下正遭受难以抵抗的巨大伤害。为苟活而被迫弱小的身躯如同蝼蚁,低级到连最简单的白魔法都能轻易欺辱。
所幸这场景也令真正必须警惕的敌手误会,对方只匆匆瞥过一眼,认定了「无害」,然后就和对待其他不小心从狭间误闯来的污秽尘螨一样,决定不再支出繁忙看第二眼,而是任由对方被误触的法纹消毁。
暗中顺利躲过一劫,匍匐水面的意识立刻哗啦小声扑腾起来,竭力使出对当下最有用,也最能逃避后续或被关注的招数。
空间在它的举措下横遭撕裂,随即扑面而来的呼啸凛冽如刀割,在道道暴风面前,贾斯汀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去、老师的吼声停留在后方、赶来的克拉克脚步才刚刚碰及仓库门口的地面,整个时空宛如冻结在此处,形成一瞬间的诡异画面。
……一个没有汤米的画面。
……
……
……
北风将寒冷浸入皮肉,连日的阴雨不休,叫人骨随都在暗暗发疼。
曾经无论晴雨、不管天空洒到脸上的光亮有多微弱,肯特家的孩子都能如野草般蓬勃生长,顽强的生命力永远给予他强大体能,令他的身版永远笔直。
可今天,也唯独今天,肯特家的男人们腰间皆佝偻如耄耋老人。
你在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喜乐,这很合理,毕竟今天是玛莎.肯特下葬的日子。
人到中年的男人失去了他的妻子,年仅16的少年失去了他的母亲。
野草般顽强,野草般命贱。
玛莎是那样亲热的一个人,然而此时在她的葬礼上,除去那群身着廉价黑西装的葬仪人员,竟只有肯特父子二人见证这位伟大女性,她的棺椁被撒上第一捧黑土的瞬间。
甚至于,在这寒冬腊月里,周围人似乎还能隔着那层木板,切实嗅闻到其中尸体腐臭味。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位值得敬仰、慈蔼而护崽的母亲,她的死,和曾经堪萨斯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关。
而肯特父子逃亡至今,哪还有什么亲友?
直到今日,用时灵时不灵的超能力躲躲藏藏间,他们才终于在这混乱之地暂且安下,也好不容易寻到愿意经手玛莎已然开始长蛆之肉身的礼仪师。
……其实克拉克不介意的,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亲自为母亲梳妆打扮。身为儿子,他已然背负着玛莎躲藏数月之追捕,只为实现当初所允诺母亲的,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的诺言。
雨愈下愈大,葬仪员工也不愿意再在这样的天气中浪费时间,反正整场葬礼仅有雇主一家,明显也不会再有旁人想畅扬祭奠感言,于是他们带有侥幸,妄想直接跳过发言的部分,眼神交流间彼此直接上铲子,就要把那发出恶心腐臭的棺椁彻底埋上。
乔纳森制止,并打发走了他们。
于是眼见倾盆大雨中,只剩撑着两把大黑伞的肯特父子,在坑洞两侧对望。他们互相那么靠近,眼神却又那么遥远。
克拉克未来会对爱情的忠贞与执着并非没源头可追溯,肯特家的男人,他们的爱侣对他们而言,就直接意味着半个世界。
父子俩俨然相对无言。
乔纳森最终亲自动手送了玛莎最后一程,但究竟能不能成功将过往一同埋葬,谁知道呢?
其后面对乔纳森干涩的询问,克拉克摇摇头。
于是乔纳森走了,留下克拉克原地伫立。黑伞被他抛弃一旁,淋雨或许不能让他感冒,湿淋淋的黏腻感却可以让人头脑发浊、什么都不再谋图思考。
现实往往还不是最伤人的,残酷过后的自我归咎才是。
最糟糕的时刻,一时间也只能产生最糟糕的情绪。
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要让他诞生?如果不是自己,爸爸和妈妈或许还能是一对幸福夫妻,也或着可以选择收养其他的小孩,正常小孩,组建一个家庭,正常家庭,就能有正常的生活……
……不应该存在的......他在世上就是一只孤单的怪物,他永远不可能重新拥有正常生活,那怕他认为自己伪装得再像,事实仍一再强调真相。
……残酷的真相。
尽管明白雷电也无法伤害自己,克拉克却从未有哪一刻同此刻这般诚心祈祷,祈祷上天能随便劈一道闪电,至少将自己直接击晕过去,好不再产生更加糟糕的想法。
否则,克拉克不知道,或许他怕自己将一头栽进思维的迷宫内,再也出不来。
此刻的他正凝视脚下深渊,如同深渊也正仰头凝视他,并且随着两者目光逐渐相连,他们彼此间的距离彷佛也逐渐黏合。
……克拉克最终也没等到惊雷,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再没心思继续深想下去,因为最终随着点大雨滴齐齐掉落、乃至狠砸到他身上的,是一只……
……
……一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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