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单纯许多,或许也是受父母的有意隐瞒。毕竟米国家庭对儿童的保护尤为看重,对那些含有大量负面形容与警告惊悚画面的新闻,他们绝对不让孩子接触,也颇为默契地不在小孩面前张扬讨论。
可尽管如此,镇上大喇喇鱼贯出入、络绎不绝的媒体也已经足够显眼。
年纪小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是小天使,他们依旧属于活生生的人,被认为需要保护的心灵同样存有大量──甚至更加恐怖的庞大好奇心。
他们耳听八面、眼观四方,大人们自以为小心谨慎,可于活泼如脱兔般流窜在各色商家、大街小巷当作游戏场的孩子们来说,镇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随意一句悄声八卦都能轻易惊动他们,惊动他们那嗅觉锐利的神经、点醒他们那令人愕然的敏感洞察力、唤起他们那纯然残忍而又……充满无知的想象力。
你曾经看过这样的画面,休憩的孩子会在屋舍下、稻草垛旁、滑梯下乃至哪个胡涂搭建却分外珍稀的秘密基地中,若小猫三两只般聚集起来。脸上常常带有玩闹后的潮红,更衬得他们嘴唇水润、脸蛋细腻白嫩。
平凡的日子里,他们会嘈嘈杂杂,犹如一群永远无法停歇下嘴的小鸡崽一样聚集着啾啾鸣鸣。
你家的狗、我家的猫、谁家的爸妈给人买了新游戏机、哪个好吃哪个好玩、你分享我来我分享你、待会儿我们又该去哪儿蹦蹦跳……
而如今,开学第一天,他们几只几只团在学校置物柜的长廊,从他们粉嫩花朵一样的唇瓣里吐露出的,却是连大人们都会自愧不如的尖酸刻薄。
他们直白的话语远较自家长辈、较隔壁邻居、较街上那些姨婶,都还要更能切割进人血肉长的心窝底。
当恰好以超级听力捕捉到那些微末话语时,克拉克心理几乎是瞬间的凉意由脊尾窜上。
他在许多时候都能快速反应过来的肉身躯骸彷佛遭冻结原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寒冷侵占住他四肢上下。
他微开的嘴楞然,喉头滚动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眼睛宛如被镀上一层霜,那本长久在汤米面前呈现出漂亮天晴水色的蓝眸,猝然失去高光。
蒙蒙灰暗下,衰败又无力。
是自己的错。克拉克想。都是自己的错。
他的弟弟本该拥有完美的童年。
汤米明显不喜欢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也不明白克拉克怎么就骤然间顿住口吻。
所以他伸手扯扯克拉克洁白帽T长袖:「怎么了?」
要再将时间往前推数月,汤米必定不会用这种类似关心的词语,向自己印象中好欺负的小孬孬好声询问。
因为天生任性妄为的他,怎么可能不一副理所当然、一脸理直气壮地要求克拉克继续给自己讲故事呢?
但汤米现在懂了,曾隐匿丛林的野兽在腥风血雨间,终于学会人类那套精妙的交流。
时间细水长流、流入曾经的懵懂心智,将过去的空乏灌溉、填满所有它能嗅闻到的缝隙,直至一切成为和它一样粘稠之玩意儿,把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聚集,拢到密不透风的丝网窒息处。
如今,那熟练切割剖析、擅长培养浇灌、头顶黑色鹿角的引导者,已然将黑泥覆满。
而既然被填满的是黑泥,又怎可能从中繁育出好种来呢?
克拉克曾以为,自己的能力足以良好照料汤米,将他栽培成米国梦中宣传的孩子,那种会手拿巧克力冰淇淋于撑有朵朵彩虹伞的黄金沙滩下漫步,脸上带有天真烂漫笑容的天使娃娃。
──然而伍德那张累累惨烈伤痕的面孔,至今仍每每现身在所有夜半惊醒、乃至冷汗淋漓的梦境中。
──对方会狞笑着用那双长有厚茧的肮脏大手,上下抚遍汤米全身稚嫩,而他无助的弟弟会尖叫着喊出求救,然而梦中的自己却永远听不到,自己的双手永远错开汤米啜泣时竭尽全力伸出的指尖。
克拉克曾以为,自己将林地的精灵搂入人类社会,是件好事。
──来自邻居夜晚的窃窃私语、围堵记者的吵杂喧闹、镇上大人自认无碍的品头论足。
──就连最开始,克拉克也从未感到超级听力是这样让人痛苦的事情。他可以忍受整个州的不安噪音,却听不得汤米在背后遭人狠狠戳刺。
克拉克曾以为,自己至少还能给予汤米远不同于自己的童年。
在他曾有的想象中,汤米将能拥有许多玩伴,或许还会在某天询问马莎是否能邀请朋友到家中作客。
──「嘿,就是那边那个,他就是肯特家的小儿子。」
有人悄悄在同伴身侧耳语,借着柜门用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指指点点。
──「那个和□□搞在一起的人,就是他?」
──「他怎么还敢来学校?!」
有人丝毫不加掩饰,诧异地惊呼出声。
──「我妈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有人用彻底鄙夷的目光瞅向他们。
──「别看了,小心他把你也烧死。」
有人的观念被「魔女嘉莉」案混乱至今。
他们的根据不曾经过深度揣摩,仅仅「眼见为凭」,然后再将所有无知想象加诸到无辜者身上。
更何况,究竟为何讨厌一个人、又到底为何选择欺辱一个人,往往连理由都不需要。
他们所做的只是到茫茫人海中挑选,紧接着一把抓出那只本就该死的黑羊。
至于现在,汤米,就是他们眼里那只待宰的黑羊。
──「你们看见他的牙齿了吗?太可怕了,简直和鲨鱼一样!我绝对不会想和他坐到同一排!」
「别说是坐到同一排了,」他的同伴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宛如要全世界都听到,大喊:「我连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恶心!!」
大喇喇将话语喊出后,那名同伴俨然成为走廊内所有视线的聚集焦点。
而肉眼可见,在人群突然寂静的凝视里,他也因此洋洋得意起来,并且大跨步地朝兄弟俩靠近。
克拉克挡住对方企图冲汤米而去的步伐:「你想做什么,尤金?」
尤金为此不满,可转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下一秒开始如同打量什么劣等生物般上下扫视起克拉克:「喔……是你啊,克拉克.肯特。怎么,现在全校的怪人都集中到一块儿了是吧?喔天啊瞧瞧我在说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你们都姓肯特,对吧?」
他嗤笑一声,随即道:「肯特家难道专产怪人吗?兄弟俩走在一起还真是般配极了!哈……不过这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克拉克已经习惯同龄人有意的嘲讽与捉弄,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无视对方,于是他牵起汤米的手就打算离开这万众瞩目的是非之地。
可尤金怎么会让他轻松得逞?全校人可都看着呢,身为校霸的他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嘿,我有开口准许你们走了吗?」他挪步挡到克拉克行走路径上。
与此同时,他的几名小伙伴也纷纷围了上来。
作为少棒队的成员,他们一伙看着就比同龄人壮实不少。平时小小年纪拉帮结派的,没少欺负过人。
克拉克紧了紧一手拳头又松开,转而将弟弟拉到身后护起来。
「你想怎样,尤金?」
「我想怎样?你在问我我想怎样?!」尤金朝克拉克大吼,假装不可置信而瞪大的蓝色眼睛里充斥恶意。
之后他随手拍一把隔壁同伴肩膀,努努嘴:「喏,巴德,你告诉这白痴我到底想怎样。」
那名叫巴德的结实男孩似乎老早等着,接到提示后几乎迫不及待地喊:「──我们要你们滚出我们的学校,恶魔崽!!」
旁边有人不忍心,想要劝阻这种行为,却被小伙伴猛地拉住而后对其摇摇脑袋。
「不可能,」克拉克:「我们有上学的权利。」
「而且就外表来看,我们和你们可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既然你们要说我们是恶魔崽,那请问你们又是什么?吃苍蝇的癞虾蟆吗?」
尤金:「你──!」他犹如不敢相信既往一向逆来顺受的温吞男孩,竟也会有出言驳斥自己的一天。
骤然间,双方彼此瞪眼对峙,谁也不服谁。
其后过了一小会儿,尤金的耐心彷佛被耗尽,只见他小手一挥,周围同伙便很快训练有素地动作起来。
克拉克当然选择挣扎,可他又不能用真正的力气挣扎。
那么,试问一名普通小男孩,又怎能抵抗得了整个棒球队的暴力行径?
「快,快掰开他的嘴!」尤金在那头兴奋地大喊。
克拉克被两名和他一样高壮的队员从身后桎梏,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将小小只的汤米围困。
而此刻,弟弟的眼神正越过无数双试图侵/犯他的手,直直凝视自己。
──眼前景象俨然渐与梦魇内曾经的画面相互交迭起来。
──脆弱的鸟儿被肆意玩弄、初生的羽毛遭毫不怜惜地连根拔起、翠绿的眼盈满绝望哀鸣……最终小小身躯无助而凄惨地高高坠落,甚至还未曾来得及学习飞行,就已然成为血色床面上最深的一抹红。
他的弟弟低声呢喃,他明白克拉克铁定听得清楚。
伊甸园的毒蛇将象征不详的眸子伪装在天使脸孔下,花瓣一样的红唇嘶嘶甜腻地吐出音色:
「……你不是说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绝对会过来保护我的吗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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