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大，山道泥泞, 湿滑难行。
龙渊境的第八层是一道数千阶的天梯, 直入云霄。在天梯的尽头, 一座高塔立在云巅之上。
乔观心一面背着阿寻往前走，一面问云檀：“既然已经来了，不如我们顺便找找龙鳞罢。”
云檀还在想着刚刚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随你。”
有司渝和云檀两人在, 乔观心又对龙渊境比较熟悉，即使带着十三这个拖油瓶，一路上也十分顺利。
“就是这里。”
一行人沿着天梯来到高塔前，乔观心掐指一算，推开门, 带着众人走了进去。
塔中设置的机关和禁制都是钟灵山弟子惯用的手法, 对乔观心来说不是难事。有些他无法解开的, 也被云檀直接拔剑砍断了。
众人一路走到了塔尖的最顶层, 面前拦着一张石屏风，其上挂着一幅画像。
这幅画画得十分传神, 画中女子身形窈窕，两根小巧的龙角从紫雾一般的鬓发伸出来，其上缀着价值连城的珊瑚和宝珠。
她肤色皓白, 唇形天生微微翘起, 唇珠饱满，好像天生带着三分笑意，偏偏一双眼眸却又幽又冷, 显得十分难以接近。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她身上，竟然没有分毫突兀，只令人觉得她高不可攀，像月宫中清极又艳极的优昙花。
乔观心忍不住看向云檀，又看着那画上的女子，视线在两者中间来回移动。
云檀忍不住斜了他一眼：“你看什么，有话直说。”
“云道友，你觉不觉得，这画上的女子有些眼熟呀……”乔观心清了清嗓子，自觉委婉地暗示道。
云檀盯着那画像看了一会，是感到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像你。”全程假装不存在的十三，这时忽然转过头，有些别扭的说。
“像吗？”云檀愣了一下，不自觉地伸手抚了一下脸颊。
“不像。”司渝看向她，神色淡淡道。
“你这人是不是眼神不好啊，明明这么像。”乔观心有些不满地反驳。
司渝不理他，依旧看着云檀，坚持地重复了一句：“不像。”
“……”
乔观心忽然醒悟自己和司渝这样的人计较这种无聊的问题，完全是浪费感情。
他立刻转换了话题：“好吧好吧，看这画上的女子打扮，应当就是传说中的龙女罢。”
云檀赞同地点了点头。阿寻三番两次提到的娘亲，想必也就是这画上的人。
“所以这就是龙子亲近你的原因？”乔观心开了个玩笑，“云道友，原来你身负真龙血脉啊？”
云檀：“……”
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与龙族有什么关系，大抵只是巧合罢了。
“我只知道我师尊曾经说他见过真龙，没想到竟是真的？”乔观心摸了摸下巴，“好吧，既然来了，那就不废话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推开那扇挡着路的屏风，白玉铸成的画壁上光影流转，甫一走进去，一股浩瀚的灵压便直直地扑面而来。
这塔顶竟然开辟了另一方小世界！
天幕中的星斗连成一线，月光织缀成流苏，落在那静静地垂首跪坐，双眼低垂的女子身上。
云檀看她的面目，知道她便是那画上的龙女，只是魂魄早已经消散，唯有一缕灵识留存在此。
她缓缓地睁开眼，看向了面前的来人。
被乔观心背着的阿寻这时如有所感，忽然睁开了眼睛，只是他双手还被云檀的缚龙索绑着，没有办法行动。
“娘、亲……”阿寻张开嘴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龙女的视线落在阿寻身上，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目光离开阿寻，在剩下五人身上转了一圈，移到了云檀的方向。
冥冥中传来一股奇妙的吸引力。
云檀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乔观心说的没错，自己看着她，竟然好像在照镜子似的。
龙女微微一笑，朝云檀伸出手来。
云檀忍不住伸出手，对上了虚空中那人影的手掌。
“小心！”
“云檀！”
司渝伸出手想拽住她，却只来得及摸到一缕衣角，流水一般轻软的细纱从他手中倏然划过，消失无痕。
.
黑色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子，狂风卷起巨浪，一艘小船在风里摇摇欲坠。
四下是狂澜怒涛，站在船上的青年却显得十分悠然自得，对眼前近在咫尺的危险也视而不见。
他随意地靠坐在船头上，支起一条腿，手中拿着一管玉笛，不时用笛子敲击着船舷，随着风浪的节奏，低吟起了一首歌谣。
“……岁暮不见，朝夕不与，魂支魄离，长愿之始……”
……
“奇怪，不是说无星之夜，吟诵召歌，会有龙女循声而来吗？”
青年停下来，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
“难道是我不够风流倜傥，无法赢得龙女的关注？”
半空中忽然出现一道清凉的水流，劈头就要朝他浇下去。
青年仿佛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在水流落下的前一瞬敏捷地避开，他转过头，看向礁石上坐着的人影。
云檀忍不住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入目是万金一尺的鲛纱裙摆，毫不在意地垂到海水里，她抬起手，泛着银光的鳞甲覆盖了手臂。
……这是龙女的记忆吗？
“姑娘，你做什么？”
青年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明知故问道。
“你们这些修士当真无聊，龙女是你们想见便能见的吗？”
生着龙角的少女歪了歪头，有些不屑地道，“不过本殿下今天心情好，哼哼，说，你有什么目的。”
“见过龙女殿下，”青年慢悠悠地，毫无敬畏之心地行了个礼，“我的目的嘛……”
他卖了个关子，等龙女脸上出现好奇的神色，才勾起嘴角，笑得有几分邪气。
“我想求的，是真龙之血……”
“……找死！”
少女大怒，海面突现一道巨浪，猛然将那青年栖身的船只打翻了。
青年在自己葬身大海的前一瞬吹了个口哨，一只背生双翼的大鱼飞过来，将他送到旁边的礁石上。
“别生气别生气，我开玩笑的，龙女殿下，莫要生气啊！”
……
云檀的意识待在龙女的身体里，十分无聊地看着她和灵照斗嘴。
她很清楚龙女虽然觉得灵照很讨厌，却又忍不住好奇心，每天都来海上看他。
“喂，你要死了吗？”
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海面无风无雨，龙女依旧坐在第一次见到灵照的那块礁石上，抱着手臂，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呵呵，瞒不过殿下。”
青年摇摇手指，十分不在意地道，“本人一生虽只有数十年，却自认为比大多数人都活得风流潇洒，临死前还能见到龙女殿下的英姿，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切，装模作样！”
龙女十分不屑地“嗤”了一声，见青年依旧慢悠悠地笑着，浑不在意的模样，忽然好像有些生气。
“本殿下施舍你的，还不拿了快滚！”
她猛地一抬手，将一个碧色的小瓶子朝青年扔了过去。
薛灵照下意识地将瓶子接住，等看清是什么时，不由得僵住了。
他愕然地抬起头，一阵海风吹过，礁石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龙女的身影。
离去时，薛灵照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
海面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喂，你们知道吗，城主要娶亲了，新娘是无妄海那边的，据说是一位龙女！”
朝夕城中的小妖怪们议论纷纷。
“龙女？当真吗？”
“那可不，据说龙女殿下看不上咱们城主，定亲这段日子里，无妄海巨浪滔天，五百里内无人敢靠近。”
“胡说，如今哪里还会有龙女啊，怕是什么蜃妖之类的，以讹传讹罢了。”
“也是，城主那暴虐性子，别说高贵的龙女了，就是城里的小姐也没人愿意嫁吧。”
“嘘，小声些，当心被人听去，命还要不要了。”
……
云檀想起了第五层的蛟龙骨。
龙女的夫君朝夕城主应无休，便是一只修炼了数百年的蛟龙。
灵照为她斩蛟龙，将害死龙女的应氏一族灭门，又修建了龙渊境，蕴养龙女的残魂。
想来他原本也是钟灵山的法修，后来之所以会痴迷玄学，只是为了找到逆转阴阳，复活龙女的办法罢。
然而只是因为因缘邂逅，竟然生出这样浓烈的执念，云檀实在无法理解。
“喂，小姑娘，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
寂静的无妄海幻境中，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云檀吓了一跳。
她茫然四顾，发现虚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变回了自己的模样，不再是被困在龙女的躯壳里的状态。
也是，龙女已经死了，她自然被放出来了。
“你在同我说话吗？”
“呵呵，是啊。”
说话的声音云檀方才听了那么多遍，自然知道这便是薛灵照，龙渊境的主人。
云檀说：“为什么是我？”
灵照回答道：“你是她选中的人。”
他叹了口气，言语中带着无尽的遗憾之意：“我为殿下建立了龙渊境，又将她的神魂放在其中蕴养，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命换命，只可惜天意难违，我亦资质鲁钝，一切原是痴妄罢了。”
“执念生痴，何必强求。”
“小姑娘，你才这么大，怎地说话这么没意思？”
云檀心道，谁说我年纪小，真说出来吓死你。
灵照道：“这样不好，不好，年轻人，何必这么理智，若是没有执念，怎么算是真正的活过呢？”
见云檀不理他，灵照有些自讨没趣，叹道：“好罢，不与你说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线金光从天边升起，又落到云檀的面前。
灵照有些自得地道：“这金铃里是我毕生所学，殿下又喜欢你，我看你天赋也很好，正好适合做我的真传弟子。逆转阴阳，起死回生，我不能做到的，或许你可以呢？”
云檀道：“我从不信这些。”
灵照道：“难道你便没有至亲至爱之人，一生都没有遗憾么？起死回生之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云檀道：“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灵照仿佛被她噎了一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好像是他在观察云檀，半晌后，他忽然叹道：“啊，原来竟是个剑修。”
“无聊无聊。”
“好罢，你不要便送人，反正是你的了，还有，你见到阿寻那孩子了吧。”
“嗯。”云檀点了点头。
“拿了我的东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灵照十分强买强卖道，“阿寻生下后没多久便在龙渊境中长大，什么都不懂，你替殿下将他送回朝夕城罢。”
云檀应了。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前辈，我有件事要问。”
“什么？”
“阿寻说，他的敌人，是什么意思？”
灵照愣了愣，好像想到什么，忽然道：“等等！”
只是现在，却已经来不及了！
幻境本来就由薛灵照和龙女的元神维持，方才灵照将凝聚修为的金铃给了云檀，这一方小世界即将崩塌，云檀出去前，只听到灵照断断续续的声音。
“天命五子……气运相夺！代行天道，十死无生！……阿寻，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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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
乔观心第一个扑到云檀面前，激动地喊了一声。
云檀揉了揉额角，还没来得及回答，前者又自问自答道：“不对，能有什么事！”
“果然……我就说，若是你，一定可以的。”他望着云檀手上的金铃，十分羡慕地说。
司渝抓着乔观心的领子将他一把拎开，上下打量了云檀一圈，见她安然无恙，才松开手，重新站了回去。
乔观心又凑到她面前，继续问道：“你见到龙女了吧，怎么样，快同我讲讲，我师尊他老人家究竟同龙女有什么故事！”
云檀瞟了他一眼：“你都知道啊。”
乔观心面上大惊失色，接着用一种十分做作的语调感叹道：“什么！原来我师尊真的是痴恋龙女，一腔深情，至死不渝，情到痴绝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云檀：“……闭嘴。”
是痴恋吗，怎么感觉说出来怪怪的。
她想起了薛灵照望着龙女的眼神，那究竟是爱，还是执念呢？
总觉得好像有些熟悉。
云檀眼光一转，不经意地扫到司渝，忽地愣了一下。
她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那样的眼神。
——方才在第七层，云檀抱着昏过去的阿寻，司渝站在她身前，他那双向来孤高冷漠，没有一丝感情的凤眼，在那时望着她的时候，竟然同薛灵照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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