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檀一手撑起下巴, 揉了揉眼睛, 恍然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人来过清光殿, 似乎是来看她。
……是谁呢?
她再回忆,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罢了。
云檀伸手抚了一下额角, 继续看起了眼前谢蘅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公文。
“七月十八, 珈蓝殿主继任大典, 十方坛温氏行七……诚邀剑阁十二峰主前往……”
等等, 温妙姝竟然已经做了珈蓝殿的新一任殿主么?
不过,云檀前世所知道的玄言仙子温妙姝, 的确是珈蓝殿的殿主。当日温穆仪让云檀进入轮回镜, 看到的却是戚照夜在无妄海斩断天虹的情景。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在浮屠秘境中, 温妙姝曾说, 青麟剑是主上的剑。那时云檀就猜测过, 她前世所做的事情,是否也与戚照夜有关。
因此在早蝉庄时, 云檀曾经就温妙姝的变化一事问过乔观心。
“温妙姝, 为什么要这么说?”
乔观心沉吟了半刻,推测道:“珈蓝殿的功法, 所推崇的是沟通天道, 如果温妙姝能够真正地做到沟通天道,那么,她的意志或许已经臣服于长生剑尊, 成为了他的傀儡。”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银雪魄珠,应当就是第二样灵宝,那么,温妙姝前一世,一定是已经拿走了司渝心灯中的魄珠。
云檀前世在司渝心灯之中看到的情景,究竟是不是真的?
又或者说,真相究竟是什么?
司渝怎么会甘心为温妙姝转移轮回咒,又将魄珠交给她呢?
青衣少女将手中的文书合上,霍然起身,大步离开了清光殿。
无论如何,所谓的天道,如果非要以寄主的命劫作为代价,那么,还配被称为天道吗?
苍山覆雪,沉暗的黄昏天中一角,忽而泛起一道耀眼的七色光芒。
那一抹绚丽的彩光横贯天南,同时,一道沉郁的钟声在梦山中响起。
一、二、三……
霜降钟,足足响了九声!
有人开启了剑阁的护山大阵!
云檀刚刚翻阅文书的时候便意识到,如今魇鬼之乱初平,琼光界各大仙门正是休养生息之际。然而剑阁作为仙门之首,十二位峰主,却恰巧有九位都不在梦山。
她来不及再细想,立刻御剑而起,赶往山门。
.
数个时辰前,梦山山门处。
一面玄黑色的令旗漂浮在半空中,四角隐隐现出猩红色血光,一只无形的大手挥舞着它,在凛风中猎猎作响。
数百名身穿黑袍,兜帽遮脸的万法门邪修鬼魅一般降临在此地,旋即迅速地按照九天星宫的方位列阵,九宫暗星阵之中,隐约现出一扇漆黑的大门。
——令旗挥动,九幽之下的厉鬼应召而来,从门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一阵阵诡异的哭嚎声回响在半空之中,无数抹看不清的黑色影子,如同潮水一般从阵法四周涌向剑阁山门的阵法。
这一幕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看守山门的剑阁弟子们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扑面而来的煞气吞噬,徒留身负的本命灵剑,发出一声迟来的警示。
……
兵戈交错,杀声震天。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数剑阁弟子飞奔至山门处,与潮水一般的魇鬼缠斗起来。
魇鬼无休无止,是依托心魔怨念而生之物,修士的灵力却并非没有尽头。万法门此次想必是有备而来,剑阁中好几峰的大能都不在门中,在魇鬼连绵不绝的攻击中,逐渐有人现出力竭之相。
有十二主峰的弟子们发出数道传讯烟火,照亮了拂晓的沉沉霜天。只是不知为何,门主谢蘅却依旧迟迟未到。
平日里总是端着八风不动笑脸的殷若沄,神色中隐约现出一丝焦急;灵犀峰主闻珈那向来不染尘埃的狐毛披风,也沾染上了一缕缕暗色的血迹。
……
万法门的修士却仿佛没有意识一般。九宫阵中出现一个缺口,很快又有新的人补上,弥漫着煞气的阵法,好像永远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来月川一役,万法门的人好像有了经验,变得更加难对付了。”
“他们在山门出祭出九宫星暗阵,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是打算拿我们剑阁开刀?”
“……”
“呵,那便让他们见识一下,梦山剑阁,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小师叔,别耍帅了,看你身后——”
“闭嘴!”
说话的剑修哼了一声,回首一剑刺中了扑面而来的幽魂。
……
重重血雾与冰冷的凛风之中,忽而传来一声鹤唳。
身披白裘衣的银发青年御剑而来,一道九天之上的寒光落下,在空中发出一声铮然清响。
随着他的动作,梦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在片刻内铸成一道屏障,将魇鬼隔绝在了障壁之外。
深陷鏖战的剑阁弟子们,因为这一道雪障,得以拥有了半刻喘息之机。
如果云檀在这里,一定可以认出来,这是司渝只使用过两次的功法,千仞雪。
单凭他一人,自然无法掌控如此磅礴的灵力。
银发剑修手中所持的,是一盏镶嵌魄珠的灵灯。
烟青色的火光跳动,其中发出光芒来燃烧着的不是灯芯,而是人的灵魂。
“你来了。”
万法门的黑袍邪修围成的阵法中,忽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他在和谁说话?!”
“司渝师兄!!”
“这是什么功夫,怎么看起来完全不是我们剑阁的路数。”
“但是,看起来很强……”
司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他的耳边,同门嘈杂的议论声已经听不分明,唯有那一道沙哑的声音却清晰可辨,字字诛心。
“银雪魄珠,四百年一轮回。能够成为银雪魄珠的寄主,是生来就知道自己会有死劫的。”
“这死劫倒也并非不能被化解,只是需要全族人的心头血,并族中数百年气运来相抵。相反,若是乖乖应劫,以身为殉,牺牲一人,成全千万人,以至于福泽后世——”
“住口!”
伴随着少女的一声清叱,青麟剑的凛冽寒光已穿过重重幻阵,直取说话之人的后心。
巍然剑光之下,黑袍人却一动不动,继续道:
“司渝小儿,你想明白了吗?是要心灯,还是要银雪山和剑阁,都为你……”
剑阁的护山大阵不知何时被引动,万法门无数魇鬼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扑向苦苦支撑的剑阁弟子们。
“该死,这些魇鬼是怎么回事?”
“谢尊主人呢?!”
“殷峰主,你怎么只晓得喊门主啊?”
“不必废话了,要战便战,剑修的心中,没有后退二字!”
从清晨到正午,剑阁的山门处,有无数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其中有万法门的邪修,也有剑阁弟子,鲜血汇成一条溪流,从梦山蜿蜒而下。
银发剑修手中那一盏心灯的光芒,在无边血雾之下,却显得越发明亮,甚至有些诡异起来。
……
“你,生来就是一个错误。”
“有人在意你吗?”
“一人之身,和剑阁数万弟子,司渝,究竟哪一个更为重要呢?”
“天命,是不可抗衡的!”
“师尊——!”
剑影和血光之下,那一抹白衣银发的身影,忽然掠身而起,扶摇剑清光万重,落在了梦山之巅。
剑阁的护山大阵一旦开启,身处其中之人,都会遁入长梦之中。
然而,这一天,在场的所有剑阁弟子,却同时做了有生以来,最短的一个梦。
“司渝师兄!?”
没人看得清楚身处漩涡中央那一抹白衣的动作。
转瞬之间,潮汐涌动,星天逆流。
只在一眨眼的片刻,剑阁弟子心中那抹永远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身影,已经以身为殉,开启了灵归梦阵,同在场的所有万法门邪修,以及无穷无尽的魇鬼,一齐同归于尽。
灵归梦阵开启,阴阳逆转,时空回溯。
受伤的剑阁弟子们,伤口逐渐愈合,血流汇成的小溪,也消散在了空中。
……
除去云檀,再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梦灵归,日月长明之力,却也无法消除她的记忆。
云檀握着手中的灵剑,不可置信地看向阵眼。
白衣身影悠悠而去,阵中,唯有扶摇剑留在原处,现出一缕淡泊的微光。
那一盏心灯终于熄灭,其中的魄珠,最终还是落到了万法门九宫星阵中央的黑袍人手中。
“戚、照、夜!!”
青衣少女的嘴角溢出一线鲜红,青麟剑起,与天命崖下如出一辙的剑出无回的剑意,刺向了那抹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身影。
黑袍人兜帽下的唇角诡异地勾起。
“云檀。我知道你。”
“七劫化身法?!你休想、得偿所愿!”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么你觉得,你手中的剑,还会有什么用么?”
青麟剑那本应是一往无回的剑势,在这一刻,却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在场所有的灵剑,同时于剑鞘中发出清脆的鸣响。
那是属于天下剑主的意志,十方明照,万剑臣服!
盛怒之下,云檀的剑域,带着史无前例地凛冽杀意,潮水一般涌向那道黑袍身影。
青色衣袂翩然而去,如同一抹流星,在撞上黑袍人那一刻,却好像烈焰消融冰雪,尽数地消弭了。
阴阳相生相克,双方的力量,既是同出一源,又好像完全相反。
……
“尊主!!”
照月流波的剑光之下,剑阁阁主谢蘅终于姗姗来迟。
他脸色苍白,好像是受了内伤,对着九宫阵中正在缠斗的两抹身影,却依旧毫不迟疑地出手。
面对两名拼尽全力剑修的攻势,黑袍人的身影忽然向后一撤。
“退下。”
谢蘅一把推开已经受了重伤而不自知的云檀,朝着那抹身影遁逃的方向追去。
云檀被他推开,以剑撑地,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迹。
有剑阁弟子这时想要上前,被她神色中的杀气所慑,竟然没有一人敢再开口。
.
梦山,藏书楼。
银雪魄珠,天灵心……
灵归梦阵……
天下剑主,戚照夜……
被纤细指节虚握着的一卷古书,在下一瞬,徒然散落于地。
云檀靠在墙壁边,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剑阁的创派祖师设立梦山大阵,原本便是只为防范有人偷袭,灵归梦阵,只能自守,无法御敌。
要开启整个梦山的阵法,唯有生出忘我与自毁之心,拥有以身殉道的觉悟,才能令灵归梦阵逆转阴阳,破除万煞。
明明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集十二峰峰主,连同谢蘅之力,未必不能与万法门抗衡……
为什么?!
云檀想了很久,直到看到这里,她终于明白了。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前一世,他以银雪魄珠和轮回咒术与温妙姝做交易,换得剑阁数百年安宁。
这一世,以一人之身,以身为殉,开启灵归梦阵,逆转阴阳。
……
若不是情势所逼,他永远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云檀的境界本已到了金丹大圆满,正是结婴之期。剑修结婴,不像法修一般,是在雷劫时淬炼元婴,而是在身受雷劫之前,便需要自行化丹成婴。
她的金丹早已圆满,结婴之相却被生生抑制,本就气血难行,经脉滞涩。
此时急怒攻心,气血逆行,一口心头血涌上喉咙,竟是有了走火入魔之态。
青麟剑在云檀的手中,发出一声有些焦躁的嗡鸣。
“不,不会的,不是这样。”
云檀将剑柄紧紧地握住,下意识地喃喃道。
“阿檀,你醒醒!”
奔波多日的聂灵然站在藏书楼顶层的门前,有些痛心地喊了一声。
她在剑阁找了许久,这时才终于找到了她,“司渝师兄,他是为了剑阁,也是为了你,才会如此。你如此伤身伤心,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云檀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那双眼瞳平日里灵慧巧黠,多半是含着三分笑意,此时却如同沉珠堕水,仿佛空无一物。
下一刻,一抹青色的剑光倏忽而至,云檀不闪不避,任由凤翎剑的剑刃抵上颈项,流苏打在她鸦黑色的头发上。
“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要走火入魔,堕入魔道的。”
“为了他,值不值得?”
云檀不知道值不值得,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若说是真的天命已定,命劫难解,司渝前世,这时也是好端端地在剑阁做他的亲传弟子。
何至于此?!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天命难改,人死不能复生……”
“云檀,从你进入剑阁到现在,为了一个人,就能轻易动摇剑心吗?”
“还有,难道你不想知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话好多。”
云檀有些不胜其扰地挥了一下手,绕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让开。”
白桢和聂灵然对视一眼,又看向那道纤细挺直的背影,以往看起来无比坚韧,此时却好像陷入了迷障之中。
.
云檀从藏书阁中出来,漫无目的地御剑四处乱飞,最终还是停在了摇光峰。
春天已经到了,可是摇光峰中,却依旧和以前一样冷。
晴光映着雪溪水,流淌过小路中央的大树。清风吹过梅花,带起簌簌的雪絮落下。
……好冷啊。
云檀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发涩。
不对,她如今已是金丹期,怎么会感觉到冷呢。
云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司渝的洞府前。
被司渝下的禁制挡在外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她抿了一下嘴唇,一拂袖,直直地走上前去。
封印着符咒的大门感受到云檀的灵力,下一刻,禁制竟然纷纷自行撤去了。
……原来这禁制,她自己的灵力也能打开。
云檀以前都是等着司渝来给她开门,从未想过,其实他的门,从来都是为她开着的。
——只要她肯踏出一步。
就像在她中情蛊的时候一样,云檀做什么,司渝好像都不觉得奇怪。无论她怎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沉默地包容了她。
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从来都不拒绝。
“好冷啊。”
云檀望着空寂的洞府,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她将司渝书房的门打开,走到窗下摆着的书架前。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什么线索的。
云檀想道。
她强行忽略了那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只在心里对自己不断重复着,不会是这样的。
书架上摆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与修剑相关的典籍。
《灵剑修明录》,《剑心七解》,《洞天通玄》……
云檀拿在手中扫了一眼,又将它们一本本丢开。
就在她不断重复的动作中,一旁竖着的一尊玉像忽然被碰倒了。
书架的第二层下,弹出一个小小的凹槽。
她伸出手,将暗格按开。
一个精巧的小盒子弹了出来。
竟然真的有暗格,会是司渝提前留下的么?
云檀怀抱着天大的期冀,十分小心地将那锦盒拿在手里,指尖一按锁扣,将它打开了。
盒中静静地躺着几块玄黑色的,泛着霜华的砥石。
——送出此物的人,从没有想到,有人会这样爱惜地,珍之重之地将它们藏在书架的暗格里。
……值得吗?
白桢的话语好像又回到了耳边。
云檀怔怔地松开手,砥石落到青石板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
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好像在这一刻,乍然破碎了。
……
“云檀。”
就在这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来人是谢蘅,他脸色依旧苍白憔悴,想来是在同戚照夜的化身相斗中重伤未愈,这时却不知为何,强撑着来了摇光峰。
“阁主。”云檀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谢蘅立在门口,用一种极为复杂地眼神看着她。
“司渝和你,是凌霄峰一脉仅存的两名弟子。”
“原本还有一个沈朝曦,他的意外,虽没有同我讲,其实我也知道,那是他的命劫。”
“司渝……也是同样。云檀,你是了无牵挂之人——”
云檀喃喃道:“不是我,他或许不会……”
“若不是你,他何苦如此?”谢蘅闷闷地咳了一声,望着面前神色冷若冰霜的少女,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司渝的剑心究竟是什么?”
“他曾经问过我很多次,剑修的剑道,要怎样才能不被人察觉。”
“其实,一名剑修的剑道,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怕被你察觉。”
云檀忽然握紧了手中的锦盒。
她想开口,让谢蘅不要说了,可是喉咙好像被冰块堵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的剑心,是钟情。”
谢蘅淡淡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云檀,你便是他的剑道所往,剑心所系。”
作者有话要说:司渝以前的种种不对劲,都是因为剑心不稳的缘故啦,终于可以解释了
信我,最多一章,马上结束狗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