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命劫

    云檀一手撑起下巴, 揉了揉眼睛, 恍然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人来过清光殿, 似乎是来看她。

    ……是谁呢?

    她再回忆,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罢了。

    云檀伸手抚了一下额角, 继续看起了眼前谢蘅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公文。

    “七月十八, 珈蓝殿主继任大典, 十方坛温氏行七……诚邀剑阁十二峰主前往……”

    等等, 温妙姝竟然已经做了珈蓝殿的新一任殿主么?

    不过,云檀前世所知道的玄言仙子温妙姝, 的确是珈蓝殿的殿主。当日温穆仪让云檀进入轮回镜, 看到的却是戚照夜在无妄海斩断天虹的情景。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在浮屠秘境中, 温妙姝曾说, 青麟剑是主上的剑。那时云檀就猜测过, 她前世所做的事情,是否也与戚照夜有关。

    因此在早蝉庄时, 云檀曾经就温妙姝的变化一事问过乔观心。

    “温妙姝, 为什么要这么说?”

    乔观心沉吟了半刻,推测道:“珈蓝殿的功法, 所推崇的是沟通天道, 如果温妙姝能够真正地做到沟通天道,那么,她的意志或许已经臣服于长生剑尊, 成为了他的傀儡。”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银雪魄珠,应当就是第二样灵宝,那么,温妙姝前一世,一定是已经拿走了司渝心灯中的魄珠。

    云檀前世在司渝心灯之中看到的情景,究竟是不是真的?

    又或者说,真相究竟是什么?

    司渝怎么会甘心为温妙姝转移轮回咒,又将魄珠交给她呢?

    青衣少女将手中的文书合上,霍然起身,大步离开了清光殿。

    无论如何,所谓的天道,如果非要以寄主的命劫作为代价,那么,还配被称为天道吗?

    苍山覆雪,沉暗的黄昏天中一角,忽而泛起一道耀眼的七色光芒。

    那一抹绚丽的彩光横贯天南,同时,一道沉郁的钟声在梦山中响起。

    一、二、三……

    霜降钟,足足响了九声!

    有人开启了剑阁的护山大阵!

    云檀刚刚翻阅文书的时候便意识到,如今魇鬼之乱初平,琼光界各大仙门正是休养生息之际。然而剑阁作为仙门之首,十二位峰主,却恰巧有九位都不在梦山。

    她来不及再细想,立刻御剑而起,赶往山门。

    .

    数个时辰前,梦山山门处。

    一面玄黑色的令旗漂浮在半空中,四角隐隐现出猩红色血光,一只无形的大手挥舞着它,在凛风中猎猎作响。

    数百名身穿黑袍,兜帽遮脸的万法门邪修鬼魅一般降临在此地,旋即迅速地按照九天星宫的方位列阵,九宫暗星阵之中,隐约现出一扇漆黑的大门。

    ——令旗挥动,九幽之下的厉鬼应召而来,从门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一阵阵诡异的哭嚎声回响在半空之中,无数抹看不清的黑色影子,如同潮水一般从阵法四周涌向剑阁山门的阵法。

    这一幕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看守山门的剑阁弟子们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扑面而来的煞气吞噬,徒留身负的本命灵剑,发出一声迟来的警示。

    ……

    兵戈交错,杀声震天。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数剑阁弟子飞奔至山门处,与潮水一般的魇鬼缠斗起来。

    魇鬼无休无止,是依托心魔怨念而生之物,修士的灵力却并非没有尽头。万法门此次想必是有备而来,剑阁中好几峰的大能都不在门中,在魇鬼连绵不绝的攻击中,逐渐有人现出力竭之相。

    有十二主峰的弟子们发出数道传讯烟火,照亮了拂晓的沉沉霜天。只是不知为何,门主谢蘅却依旧迟迟未到。

    平日里总是端着八风不动笑脸的殷若沄,神色中隐约现出一丝焦急;灵犀峰主闻珈那向来不染尘埃的狐毛披风,也沾染上了一缕缕暗色的血迹。

    ……

    万法门的修士却仿佛没有意识一般。九宫阵中出现一个缺口,很快又有新的人补上,弥漫着煞气的阵法,好像永远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来月川一役,万法门的人好像有了经验,变得更加难对付了。”

    “他们在山门出祭出九宫星暗阵,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是打算拿我们剑阁开刀?”

    “……”

    “呵,那便让他们见识一下,梦山剑阁,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小师叔,别耍帅了,看你身后——”

    “闭嘴!”

    说话的剑修哼了一声,回首一剑刺中了扑面而来的幽魂。

    ……

    重重血雾与冰冷的凛风之中,忽而传来一声鹤唳。

    身披白裘衣的银发青年御剑而来,一道九天之上的寒光落下,在空中发出一声铮然清响。

    随着他的动作,梦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在片刻内铸成一道屏障,将魇鬼隔绝在了障壁之外。

    深陷鏖战的剑阁弟子们,因为这一道雪障,得以拥有了半刻喘息之机。

    如果云檀在这里,一定可以认出来,这是司渝只使用过两次的功法,千仞雪。

    单凭他一人,自然无法掌控如此磅礴的灵力。

    银发剑修手中所持的,是一盏镶嵌魄珠的灵灯。

    烟青色的火光跳动,其中发出光芒来燃烧着的不是灯芯,而是人的灵魂。

    “你来了。”

    万法门的黑袍邪修围成的阵法中,忽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他在和谁说话?!”

    “司渝师兄!!”

    “这是什么功夫,怎么看起来完全不是我们剑阁的路数。”

    “但是,看起来很强……”

    司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他的耳边,同门嘈杂的议论声已经听不分明,唯有那一道沙哑的声音却清晰可辨,字字诛心。

    “银雪魄珠,四百年一轮回。能够成为银雪魄珠的寄主,是生来就知道自己会有死劫的。”

    “这死劫倒也并非不能被化解,只是需要全族人的心头血,并族中数百年气运来相抵。相反,若是乖乖应劫,以身为殉,牺牲一人,成全千万人,以至于福泽后世——”

    “住口!”

    伴随着少女的一声清叱,青麟剑的凛冽寒光已穿过重重幻阵,直取说话之人的后心。

    巍然剑光之下,黑袍人却一动不动,继续道:

    “司渝小儿,你想明白了吗?是要心灯,还是要银雪山和剑阁,都为你……”

    剑阁的护山大阵不知何时被引动,万法门无数魇鬼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扑向苦苦支撑的剑阁弟子们。

    “该死,这些魇鬼是怎么回事?”

    “谢尊主人呢?!”

    “殷峰主,你怎么只晓得喊门主啊?”

    “不必废话了,要战便战,剑修的心中,没有后退二字!”

    从清晨到正午,剑阁的山门处,有无数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其中有万法门的邪修,也有剑阁弟子,鲜血汇成一条溪流,从梦山蜿蜒而下。

    银发剑修手中那一盏心灯的光芒,在无边血雾之下,却显得越发明亮,甚至有些诡异起来。

    ……

    “你,生来就是一个错误。”

    “有人在意你吗?”

    “一人之身,和剑阁数万弟子,司渝,究竟哪一个更为重要呢?”

    “天命,是不可抗衡的!”

    “师尊——!”

    剑影和血光之下,那一抹白衣银发的身影,忽然掠身而起,扶摇剑清光万重,落在了梦山之巅。

    剑阁的护山大阵一旦开启,身处其中之人,都会遁入长梦之中。

    然而,这一天,在场的所有剑阁弟子,却同时做了有生以来,最短的一个梦。

    “司渝师兄!?”

    没人看得清楚身处漩涡中央那一抹白衣的动作。

    转瞬之间,潮汐涌动,星天逆流。

    只在一眨眼的片刻,剑阁弟子心中那抹永远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身影,已经以身为殉,开启了灵归梦阵,同在场的所有万法门邪修,以及无穷无尽的魇鬼,一齐同归于尽。

    灵归梦阵开启,阴阳逆转,时空回溯。

    受伤的剑阁弟子们,伤口逐渐愈合,血流汇成的小溪,也消散在了空中。

    ……

    除去云檀,再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梦灵归,日月长明之力,却也无法消除她的记忆。

    云檀握着手中的灵剑,不可置信地看向阵眼。

    白衣身影悠悠而去,阵中,唯有扶摇剑留在原处,现出一缕淡泊的微光。

    那一盏心灯终于熄灭,其中的魄珠,最终还是落到了万法门九宫星阵中央的黑袍人手中。

    “戚、照、夜!!”

    青衣少女的嘴角溢出一线鲜红,青麟剑起,与天命崖下如出一辙的剑出无回的剑意,刺向了那抹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身影。

    黑袍人兜帽下的唇角诡异地勾起。

    “云檀。我知道你。”

    “七劫化身法?!你休想、得偿所愿!”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么你觉得,你手中的剑,还会有什么用么?”

    青麟剑那本应是一往无回的剑势,在这一刻,却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在场所有的灵剑,同时于剑鞘中发出清脆的鸣响。

    那是属于天下剑主的意志,十方明照,万剑臣服!

    盛怒之下,云檀的剑域,带着史无前例地凛冽杀意,潮水一般涌向那道黑袍身影。

    青色衣袂翩然而去,如同一抹流星,在撞上黑袍人那一刻,却好像烈焰消融冰雪,尽数地消弭了。

    阴阳相生相克,双方的力量,既是同出一源,又好像完全相反。

    ……

    “尊主!!”

    照月流波的剑光之下,剑阁阁主谢蘅终于姗姗来迟。

    他脸色苍白,好像是受了内伤,对着九宫阵中正在缠斗的两抹身影,却依旧毫不迟疑地出手。

    面对两名拼尽全力剑修的攻势,黑袍人的身影忽然向后一撤。

    “退下。”

    谢蘅一把推开已经受了重伤而不自知的云檀,朝着那抹身影遁逃的方向追去。

    云檀被他推开,以剑撑地,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迹。

    有剑阁弟子这时想要上前,被她神色中的杀气所慑,竟然没有一人敢再开口。

    .

    梦山,藏书楼。

    银雪魄珠,天灵心……

    灵归梦阵……

    天下剑主,戚照夜……

    被纤细指节虚握着的一卷古书,在下一瞬,徒然散落于地。

    云檀靠在墙壁边,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剑阁的创派祖师设立梦山大阵,原本便是只为防范有人偷袭,灵归梦阵,只能自守,无法御敌。

    要开启整个梦山的阵法,唯有生出忘我与自毁之心,拥有以身殉道的觉悟,才能令灵归梦阵逆转阴阳,破除万煞。

    明明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集十二峰峰主,连同谢蘅之力,未必不能与万法门抗衡……

    为什么?!

    云檀想了很久,直到看到这里,她终于明白了。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前一世,他以银雪魄珠和轮回咒术与温妙姝做交易,换得剑阁数百年安宁。

    这一世,以一人之身,以身为殉,开启灵归梦阵,逆转阴阳。

    ……

    若不是情势所逼,他永远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云檀的境界本已到了金丹大圆满,正是结婴之期。剑修结婴,不像法修一般,是在雷劫时淬炼元婴,而是在身受雷劫之前,便需要自行化丹成婴。

    她的金丹早已圆满,结婴之相却被生生抑制,本就气血难行,经脉滞涩。

    此时急怒攻心,气血逆行,一口心头血涌上喉咙,竟是有了走火入魔之态。

    青麟剑在云檀的手中,发出一声有些焦躁的嗡鸣。

    “不,不会的,不是这样。”

    云檀将剑柄紧紧地握住,下意识地喃喃道。

    “阿檀,你醒醒!”

    奔波多日的聂灵然站在藏书楼顶层的门前,有些痛心地喊了一声。

    她在剑阁找了许久,这时才终于找到了她,“司渝师兄,他是为了剑阁,也是为了你,才会如此。你如此伤身伤心,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云檀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那双眼瞳平日里灵慧巧黠,多半是含着三分笑意,此时却如同沉珠堕水,仿佛空无一物。

    下一刻,一抹青色的剑光倏忽而至,云檀不闪不避,任由凤翎剑的剑刃抵上颈项,流苏打在她鸦黑色的头发上。

    “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要走火入魔,堕入魔道的。”

    “为了他,值不值得?”

    云檀不知道值不值得,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若说是真的天命已定,命劫难解,司渝前世,这时也是好端端地在剑阁做他的亲传弟子。

    何至于此?!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天命难改,人死不能复生……”

    “云檀,从你进入剑阁到现在,为了一个人,就能轻易动摇剑心吗?”

    “还有,难道你不想知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话好多。”

    云檀有些不胜其扰地挥了一下手,绕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让开。”

    白桢和聂灵然对视一眼,又看向那道纤细挺直的背影,以往看起来无比坚韧,此时却好像陷入了迷障之中。

    .

    云檀从藏书阁中出来,漫无目的地御剑四处乱飞,最终还是停在了摇光峰。

    春天已经到了,可是摇光峰中,却依旧和以前一样冷。

    晴光映着雪溪水,流淌过小路中央的大树。清风吹过梅花,带起簌簌的雪絮落下。

    ……好冷啊。

    云檀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发涩。

    不对,她如今已是金丹期,怎么会感觉到冷呢。

    云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司渝的洞府前。

    被司渝下的禁制挡在外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她抿了一下嘴唇,一拂袖,直直地走上前去。

    封印着符咒的大门感受到云檀的灵力,下一刻,禁制竟然纷纷自行撤去了。

    ……原来这禁制,她自己的灵力也能打开。

    云檀以前都是等着司渝来给她开门,从未想过,其实他的门,从来都是为她开着的。

    ——只要她肯踏出一步。

    就像在她中情蛊的时候一样,云檀做什么,司渝好像都不觉得奇怪。无论她怎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沉默地包容了她。

    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从来都不拒绝。

    “好冷啊。”

    云檀望着空寂的洞府,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她将司渝书房的门打开,走到窗下摆着的书架前。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什么线索的。

    云檀想道。

    她强行忽略了那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只在心里对自己不断重复着,不会是这样的。

    书架上摆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与修剑相关的典籍。

    《灵剑修明录》,《剑心七解》,《洞天通玄》……

    云檀拿在手中扫了一眼,又将它们一本本丢开。

    就在她不断重复的动作中,一旁竖着的一尊玉像忽然被碰倒了。

    书架的第二层下,弹出一个小小的凹槽。

    她伸出手,将暗格按开。

    一个精巧的小盒子弹了出来。

    竟然真的有暗格,会是司渝提前留下的么?

    云檀怀抱着天大的期冀,十分小心地将那锦盒拿在手里,指尖一按锁扣,将它打开了。

    盒中静静地躺着几块玄黑色的,泛着霜华的砥石。

    ——送出此物的人,从没有想到,有人会这样爱惜地,珍之重之地将它们藏在书架的暗格里。

    ……值得吗?

    白桢的话语好像又回到了耳边。

    云檀怔怔地松开手,砥石落到青石板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

    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好像在这一刻,乍然破碎了。

    ……

    “云檀。”

    就在这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来人是谢蘅,他脸色依旧苍白憔悴,想来是在同戚照夜的化身相斗中重伤未愈,这时却不知为何,强撑着来了摇光峰。

    “阁主。”云檀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谢蘅立在门口,用一种极为复杂地眼神看着她。

    “司渝和你,是凌霄峰一脉仅存的两名弟子。”

    “原本还有一个沈朝曦,他的意外,虽没有同我讲,其实我也知道,那是他的命劫。”

    “司渝……也是同样。云檀,你是了无牵挂之人——”

    云檀喃喃道:“不是我,他或许不会……”

    “若不是你,他何苦如此?”谢蘅闷闷地咳了一声,望着面前神色冷若冰霜的少女,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司渝的剑心究竟是什么?”

    “他曾经问过我很多次,剑修的剑道,要怎样才能不被人察觉。”

    “其实,一名剑修的剑道,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怕被你察觉。”

    云檀忽然握紧了手中的锦盒。

    她想开口,让谢蘅不要说了,可是喉咙好像被冰块堵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的剑心,是钟情。”

    谢蘅淡淡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云檀,你便是他的剑道所往,剑心所系。”

    作者有话要说:司渝以前的种种不对劲,都是因为剑心不稳的缘故啦,终于可以解释了

    信我,最多一章,马上结束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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