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 云檀更少见到司渝了, 银雪山王宫中的侍从皆是来往匆匆,面色沉凝, 好像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云檀疑心司渝这么忙, 或许也和这事有关, 只是到底是妖族的事务, 她也不好多打听。
就在她等了好些天, 几乎有些焦虑的时候, 却收到了来自瀛洲的一封信。
依旧是乔观心那只木质小鸟,云檀将它捉住, 后者蹲在她掌心里, 口吐人言道:“云道友,我算到你最近在银雪山, 请于二月十八早蝉庄相见, 有要事相告。”
乔观心语焉不详, 说是要事,却在信中什么也没说。即便如此, 她却本能地觉得, 他这次,或许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之后连续两日也没有见到司渝, 云檀几乎在想司渝是不是在躲着她。但她对这件事也暂时没有办法, 只好令身边的人传话,说自己要去一趟早蝉庄。
云檀想走,别人自然也拦不住她。跟在她身边的侍从只好去传话给司渝。
一向寡言的二殿下跪坐在桌案前, 神色沉凝地望着眼前的一盏明灯,闻言只淡淡地说,知道了。
见此,侍从连忙知机地退了下去。
银发青年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用金剪挑了一下面前的灯芯。
在他的面前,他的亲生父亲,银雪山九部的妖王司飞韶哼笑一声:“你可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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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檀一路御剑到了早蝉庄,此地位于银雪山外,连接着昆仑道十三州府,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小镇。
然而当她到了镇外,却见到一行穿着赭红色衣袍,身披甲胄,护卫在城外的士兵。
——竟然是朝夕城的妖将。
他们盘桓在早蝉庄入口,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在他们身侧,蒲悯乘着轮椅转出来,摇着一把纸扇,闲闲地看过来:“云道友,好久不见啊。”
云檀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等蒲悯回答,他身后已经冲出来一道青色身影。许久不见的龙子大人朝着云檀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
“阿檀姐姐,我总算见到你了。”
云檀连忙将他的手拽开,又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寻,你怎么来了?”
阿寻乖觉地用光润的龙角蹭着云檀的手心,并不回答。
在他身后,蒲悯替他回答道:“先前云姑娘的消息,朝夕城已经收到了。前几日,乔氏的公子给我等发信,说要于二月十八,在此处相见。”
看来他也是收到了乔观心的传讯,才带着阿寻前来。
只是,这人将他们都叫过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蒲悯道:“云姑娘,阿寻知道你也会来,专门在此处等着的。”
眼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云檀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城中的客栈。
三人一直等到下午,乔观心才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路跟着朝夕城接人的妖将进来,在见到云檀时,神色明显地诧异了一下,接着又四下环顾,好像在找什么人。
“你在做什么?”云檀忍不住问。
“你师尊司渝,没有同你一起来吗?”乔观心十分疑惑地开口。
他这话问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云檀一想到司渝就不自觉地头疼,这时顿了一下,道:“你也知道他是我师尊,怎么会到哪里都同我一起。”
乔观心闻言,悻悻地摸了一下鼻子,道:“好吧好吧。”
蒲悯坐在一侧,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知乔公子令我等前来,是有什么事呢?”
乔观心被他一提醒,好像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立刻回身关上门,对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十分激动道:“我终于找到了!”
“天命一分为五的原因,正和戚照夜有关!”
云檀和蒲悯闻言,都不自觉地直起身来。
乔观心望着云檀,道:“琼光界到如今,出现的最后一名身负天道气运的人,便是戚照夜。他于无妄海斩断天虹,解救无妄海众生,是大功德。然而天虹坠落,打破了原定的阴阳循环,长生剑尊此举,也是以一人之身,承担了苍生的因果。”
“他身为天道气运所钟,却打破了天道循环,只能以身合道,化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云檀皱眉打断了他:“等等,什么叫做,打破了天道循环?”
乔观心也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或许确实有些玄妙,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封寒历时,天虹连接阴阳两界,域外天魔进入琼光界,是天定人间的劫数。”
蒲悯也跟着问道:“那么长生剑尊,是以一人之身,化解了整个人劫?”
“不错。”乔观心忽然叹了一声,“但也正因为他是天命之子,所承受的因果与功德无法抵消,只能以身合道,化为了天道意识。”
“因为这样,戚照夜所身负的气运也一分为五,寄于五样灵宝之中。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每到特定的时间,灵宝的寄主便会身受万劫,以身殉道,将气运还于天道。”
“我师尊的谶言,天命五子,气运相夺……这句话,不是说五人之间会发生争斗,而是说,他们会夺取如今的天道意识,也就是长生剑尊的气运!”
“长生剑尊已然以身合道,为何还会有气运一说?”
乔观心合掌一叹:“这便是我要说的了!自封寒历时后,每到三百年,五样灵宝的新寄主,也就是天命五子便会命劫加身。到如今,一共七七四十九循环,正是《逆命图录》中的七劫化身法!如果我没有猜错,受解七劫毕,万法重临身,这是长生剑尊的最后一世!”
“等天命五子命劫相抵,长生剑尊化身转世,便可从天道中解脱了。”
“所以说,戚照夜的转世,已经来到世间了吗?”蒲悯问。
“应该是的。”乔观心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代行天道,十死无生……我猜,这件事或许也与万法门有关。”
“封寒历时的人劫,最终还是换了一种方式降临。”
想到万法门的魇鬼四处破坏灵脉,房间中的人同时陷入沉默。
少顷,蒲悯问:“那么,灵宝的寄主,之所以会命途坎坷,十死无生,也是因为天道,不,长生剑尊的意志了?”
乔观心摸了摸下巴:“或许吧,只是我也想不通,长生剑尊是一方大能,即使以身合道,也不至于如此……天道气运,究竟是怎么回事。”
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谁?”
云檀立刻拿起手中的剑,蒲悯的手臂也按上了轮椅的扶手。
一道影子翻窗而入,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
“乔师兄,不错嘛,不愧是师尊他老人家最看重的徒儿,能猜到这个地步,费了不少功夫吧?”
——是屈锦!
乔观心警惕地盯着他:“从白鹭宫到万法门,屈锦师弟,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云檀这才想起来,月川一役时,分明可知屈锦是万法门的人,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屈锦微微一笑:“师兄,你怕什么,云姑娘,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他对着面前的剑锋视若无睹,就在剑刃和令牌离他只有一尺之距时,屈锦忽而将身子一扭,从云檀和乔观心的武器下逃开了。
蒲悯捂住胸口,发出一声闷哼。
房中烟雾缭绕,屈锦不知是何时潜伏在窗外,已经不知不觉被他下了散灵香,房中三人,竟然都没有察觉!
还好之前在银雪城,枯雪曾经送了云檀一丸避毒香。
青麟剑光一闪,刺向屈锦落在阿寻颈项处的手指。
后者反应很快,飞速地送开了阿寻的脖颈。
屈锦这一下没有得手,也并不恋战,飞身一撤,就要从窗缝处逃走。
眼看他要跑,云檀抬手,将避毒香扔给蒲悯,跟着从窗户翻出去,追着屈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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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突起,将云檀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仙女姐姐,你追着我做什么啊。”说话的人不仅不慌不忙,语气还有些无赖。
“少废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云檀冷声道。
屈锦忽然回身,朝她诡秘一笑:“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谁知道。”
前方的黑色身影向远处抛出一道长勾,云檀立即追上前去,一剑劈开,却只是一面黑布。
障眼法!
云檀将剑锋一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追他到了早蝉庄一侧的昆仑道中。
丛林中夜雾弥漫,不远处隐约有一盏亮着的灯火。
“是谁?”
云檀将剑柄握在手中,谨慎地朝前走了一步。
一道有些熟悉的,饱含枯寂之意的剑域铺开,同时,身量颀长的玄衣男子手持着一盏灯转过身来。
“沈朝曦?”
见到云檀,沈朝曦仿佛也很诧异:“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顿了一下,“你一个人么?”
云檀心道,怎么人人都觉得我会跟在司渝身边吗?
她没好气地道:“我追一个人到了这里。”
“万法门的弟子,屈锦,你可曾见过他?”
沈朝曦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眼看又被他给跑了,云檀叹了口气,随口问道。
沈朝曦一边持着灯往外走,一边道:“我来找人。”
他看向云檀:“珈蓝殿的人。”
云檀忽然想起来,如果说乔观心说的没错,再联系温妙姝所说的,沈朝曦,不就是第一个应劫之人么?!
他失去了天灵心,堕入魔门,然而这样灵宝究竟有什么作用,沈朝曦也不肯说。
温妙姝说,司渝是第二个……
沈朝曦忽然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天命五子,你知道剩下的人是谁么?”
沈朝曦轻笑一声:“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小师妹,下一个不就是我那便宜师弟司渝么?”
云檀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在月川时,凤如聿曾经试探过她是否知道银雪魄珠之事。
“凤如聿?”沈朝曦默念了一遍,对云檀道,“天渊学宫,凤歧。龙渊境,应寻。银雪山,司渝……”
“只不过,他们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朝曦的劫数早已经来了。比他们都要早。
云檀忽然明白了,原来那时凤如聿是在暗示她。
天命之子的应劫,沈朝曦知道,阿寻知道,凤如聿自己也知道,那么,司渝会不知道吗?
云檀,你真是自作聪明!
她想到在月川时,司渝对她难得的纵容。她那时身中情蛊,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来,凭什么司渝要那样对她?
银雪魄珠……
她心下一紧,来不及同沈朝曦告别,径直回了银雪山。
明明只过去了一日,王城中的景象,却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来往的妖族少了许多,之前令众人惶惶不安的事,好像已经尘埃落定了。
见到云檀回来,姜台殿的侍从道:“云小姐,二殿下已经回了剑阁。”
云檀怔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袖子。
司渝为什么不等她……
她强行忽略了心底泛起的一丝失落之意,刚出银雪山,传讯玉简一闪,收到谢蘅传来的消息。
“剑阁出事,速归。”
……剑阁怎么会出事?
钟灵山,珈蓝殿,四大仙门,戚照夜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了。
根据乔观心所说的,如果戚照夜想要从天道中脱身,那么,他必须将五样气运合而为一,收归己用。再将如今仙道的秩序打破重建,以气运之子的身份,重新回到人间。
这一切,或许都是为了给这一个目的铺路。
这是轮回的最后一世,他没有再多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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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山之中,无数内门弟子形色匆匆,皆是往长生殿的方向去。往常人迹罕至的长生殿,竟然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这是在做什么?”云檀随手拦住路上一人,问道。
“云师叔,你还不知道罢,前几日,长生殿中走水,数千盏心灯燃尽,我们这时过去,是要重新点心灯的。”
云檀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心灯之中,是剑阁弟子的一缕魄珠……
长生殿怎么会忽然走水?
再说,梦山是剑阁所在,长生殿更是重中之重之地。
这件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云檀御剑而起,径直到了长生殿中。距离那日意外过去已经很久,长生殿的角落中竟然还留着一些余骸。她走到那一处,俯身用手指捻起一抹灰烬。
在瀛洲时,云檀被迫跟着魔宗少主沈朝曦,对于如何对付魇鬼,比一般的修士要更熟悉。
此时,根据灰烬上的气息,她轻易地认出了,这是魇鬼的手段!
梦山之中,如何会有魇鬼的存在?!
不好,司渝恐怕有危险。
云檀神色一凛,当下便要回摇光峰。
半途中,她遇见聂灵然,后者拦住了她:“阿檀,你这么着急去哪?”
云檀顿了一下:“你见到我师尊了吗?”
聂灵然点点头:“司渝师兄前两日便回来了啊。你竟不知道么?”
云檀定了定神,心道,我如何会知道,他回去都不等一等我的。
等到了摇光峰,司渝府门紧闭,禁制下了好几重,分明是人在其中,却避而不见的意味。
云檀长舒一口气,人在就好,至于司渝要和她闹别扭,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洞府门,这才大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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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云檀回到自己的洞府,还不到半刻钟,谢蘅忽然又发了一道讯息传召她。
云檀想起来,他喊自己回来,说是剑阁出事,难道便是长生殿的事么?
……
“就这些,看完罢。”
清光殿中,谢蘅负手站在桌案前,对着面前堆成小山的文书,见到云檀来了,立刻抬起头来,对她吩咐道。
“……”
云檀有些无奈地想,原来这就是谢蘅的急事……他使唤不动司渝,便来使唤自己吗?
见谢蘅留下那句话,人已飘然而去,云檀望着面前的文书,认命地坐了下来。
还好她前世也是做惯了阁主的人,这不是什么难事。
时近三更,殿中的清净香升起一缕青烟,在清淡的香气中,云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翻开一页,眼前密密麻麻的,充斥着繁冗修辞的公文简直比剑心七解还要催眠。
南明郡除魔、明州城、试剑大会……
云檀以手支颐,精巧的下巴一点一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地,殿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鼻尖传来一捧香气。
像是清净香的味道,又远比它要清贵高邈。
云檀迷迷糊糊地感到,那味道是那样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因为这样,即使在昏寐的沉梦中,她的眉梢,还是忍不住蹙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不悦。
一阵清风拂过清光殿的窗帷,埋头小憩的少女身侧,有人正温柔留恋地注视着她。
一抹微凉的,像沉玉一样的指节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云檀感到自己被那阵清淡的香气拥住了。这一阵香气像云,像烟雾,却如有实质地环绕着她。
一个含蓄的,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边。
像是安抚,又像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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