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苑简直被面前这少年的口气惊呆了。可没等陆青衡真的添上茶水，这少年就撑不住了，头一栽，“咚”一声趴倒在桌面上。
冯苑：“……”
她看看陆青衡，对方似乎并不惊讶，也丝毫不对少年的颐指气使感到气愤。他的目光落在方衍身上，盯着方衍脑袋顶上的三个发旋儿看了两秒，抬眼对冯苑说：“要换一桌么？”
冯苑：“你们……”
“哦，他是我们班新同学，好像和我之间有点误会。”陆青衡说，“走吧，旁边那桌风景更好。”
冯苑：“那他……”
陆青衡：“没事，他自己会醒的。”
冯苑“哦”了一声，乖乖跟过去，果不其然陆青衡和她聊了两句又去忙其他的了。
睡着的方衍对一切一无所知。
他宛如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梦境，梦里天衍山仙气缭绕，凌霄峰瀑布飞流直下，如练如虹。初见陆青衡，少年丰神俊逸，天人之姿，落在方衍眼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至少没有憎恨，却不料命运弄人，几年后物是人非，两人形同水火，他对陆青衡只剩下憎恶与避之不及。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按照这种算法，人世千载不过仙界三年，这么短的时间，他还是无法释怀。
“先生，请醒醒。先生！”
方衍再度睁开眼，只感觉头昏脑涨，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本君怎么还是一杯就倒……他只记得自己被陆青衡捉弄了，接着喝了不少酒，具体说的话以及后面发生的，全然记不清了。
一张略有点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之前和他交谈过的女服务生轻声对他说：“先生，陆恒已经走了，让我们和您说一声。”
“什么？！”方衍一下子坐直了，“他人呢？”
女服务生指指电梯：“刚走五分钟。”
方衍蹭一下弹起来，就要往外冲。
服务生忙道：“先生，您还没有付钱！！”
方衍：“！”
五分钟后，前台，机器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片刻后吐出一张结账单，方衍扫一眼最后的金额，心脏咯噔一下。
“两万一千二百八十八？”
……这是在打劫么？
可神仙得有神仙的风度，欠债不还有辱斯文。于是收银员就见方衍不知从哪儿掏出三大沓红彤彤的人民币，砰地码到桌台上，豪气道：“你们自己点。”
暴发户方衍很想让陆青衡见到这一幕，这样充满土豪气息的举动，一定会深深刺激到陆青衡，让他自卑难堪。可惜陆青衡不在，方衍只好顶着收银员诧异的目光付钱，然后拿着所剩不多的积蓄走出餐厅。
……欺负陆青衡真的好贵！
夜风清凉，灯火通明，即使在晚上，市中心也仿佛不夜城，不少人在江边散步，听着江涛拍岸的声音。
方衍隐匿身形，在江边一处栈道上发现了陆青衡，还有一个随行的女孩子。
那女孩一身白色连衣裙，丸子头，与陆青衡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肩并肩在栈道上走。路灯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两人很快静默无言。大概沉默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勇气，那个女孩子停下脚步，递出手中的饼干盒，闪烁的大眼睛期期艾艾地望向陆青衡，眸中满是紧张与期待：“学长，这盒饼干送你。希望……嗯，你能了解我的心意。”
冯苑手心都是汗，心脏砰砰乱跳，都快从嗓子中蹦出来——本以为自己今晚依旧会“铩羽而归”，没想到峰回路转，陆青衡下班时她大着胆子叫上陆青衡，请他陪自己走走，陆青衡居然答应了！
这是不是代表她有机会？冯苑紧张得手指都在颤抖。
冷眼旁观的方衍看穿一切——呵呵，又来了。
为什么说是“又”呢。因为这种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方衍哪怕不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仅凭两人的神态动作，就能猜到女孩在表白，而陆青衡对她无意。
毕竟千年前，他们还没撕破脸在天衍山假惺惺当师兄弟的时候，就有很多师姐师妹对陆青衡表白过。
无一例外被拒绝。搞得方衍一直以为陆青衡修的是无情道。
不过毕竟他们千年不见，陆青衡落得如此境地，方衍倒想知道，如今的陆青衡会用什么借口。千年前是“我要修炼”，千年后大概是“我要学习”？
三人各怀心思，就见陆青衡笑了笑，温柔道：“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方衍：“……？”
方衍：？？？！！！
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回答，方衍仿佛瞬间被雷劈中，大脑再度当机。
第一反应：陆青衡会喜欢上别人？！
第二反应：谁那么倒霉，被陆青衡喜欢上？！
直到那女孩被陆青衡叫来的出租车送走，方衍才从极度震惊中缓过神，看向依旧淡定、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陆青衡，用过目不忘的记忆下了结论——陆青衡大概率在说谎！
根据《神仙下凡指南》中的介绍，“我有喜欢的人了”乃是一句现代社会男女情感互动中常见的托词，通常被一方用来婉拒另一方的表白，令对方知难而退。
一句话秒杀，一句话断绝后路，方衍简直佩服书写指南那位仙君的智慧，这是有多了解人间，经历了多少感情，才能记录下如此细节……
总之对书写者的敬佩又上升了一阶。对陆青衡的“不择手段”也有了新的认识。
晚风越来越凉，周围人影渐渐稀少。陆青衡抬头望了望青色的月亮，继续沿着栈道往前走。
方衍满腹心事地跟随在后。
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的，毕竟陆青衡现在是个凡人，在人间度过了二十年光阴，喜欢过个把女孩子也正常。但以方衍对他的了解，陆青衡心思太深，真假不明，说三句话可能一句是烟雾\弹，一句是谎言，另一句是陷阱……加上他那副波澜不惊、仿佛见惯表白也拒绝惯了人的模样……就很欠揍。
方衍自诩不算什么心胸特别宽广的人，尤其对陆青衡，更是奉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真理。刚才在餐厅陆青衡还一句话让他吃了瘪，此时不讨回来，更待何时？
于是方衍手指虚虚一弹，一道凡人看不见的迷障顷刻间设在了陆青衡面前。
在陆青衡眼中，周围景物没有一丝变化。只有熟悉这个法术的神仙知道，不过顷刻周围灵气涌动，陆青衡被看不见的“墙”包围，如坠迷宫，除非知道破解之法，否则无论沿着这条路走多远，都走不到尽头。
而陆青衡一无所觉。
他依旧慢慢地往前走，映着月光，脚步轻缓。一人高的芦苇在栈道两边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潮水混着虫鸣，更显寂静。
大约是有什么心事，他走了足足十分钟，才停下脚步稍作歇息，一抬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眼睛定住，微微皱眉。
哈，可算发现了。
方衍悬在半空，观察陆青衡的反应。陆青衡面露疑惑，仔仔细细扫视一圈，又往前走了几百米，打开手机看了看，确定自己处境不对。
繁华都市应有的嘈杂人声像是被一层膜阻隔在外，周围的景物反反复复，轮回般消失又重现。他仿佛陷入了一个被屏蔽的怪圈，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如果执着地走下去，只会把自己活活累死。
这件事如果叫一个普通人摊上，怕是会吓个半死。好在陆青衡颇受鬼怪“青睐”，也曾经遇到过鬼打墙事件，对于这种手机丧失信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并不十分恐惧，又试探地走了几步，发现是徒劳，干脆找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面对黑漆漆的江水走神。
他在干什么？
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方衍对自己所见愈加不满，正要想办法进一步恐吓陆青衡，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响。
那声音很奇怪，并不是浪花或虫鸣，像是砂纸混合着诡异的笑声摩擦地面，是正常凡人听不见的……鬼怪的尖啸。
下一刻，旁边茂密的芦苇丛里忽地跳出来一只长相丑陋、头顶大包的小鬼。它浑身干瘪，四肢如兽爪，胸骨凸出，脑袋像是被人敲肿般高高耸起，配上青绿发光、咕噜噜直转的眼睛，说不上的恶心和诡异。
大约是闻到了馋人的香味，它朝陆青衡走了几步，突然一跃而起，趴到了陆青衡背上！
对于凡人来说，鬼怪没有重量，陆青衡一无所觉，还坐在石凳上发呆，那食气鬼则露出陶醉的神情，张开嘴，大口大口吸入陆青衡的精神气。
方衍：“……”
食气鬼也是那种一刀死一片的小鬼，只不过与之前在餐厅见到的鬼相比，更有危害性。它们以活物的“精气”为食，最喜食人之精气，被食者最初会感觉头昏脑涨、没有力气，长期被食则会体质下降，精神不济，身体越来越消瘦，去医院看病也看不好。
但比起其他更厉害的鬼怪，它们的危害又不算大，通常情况下，被吸食一次，只要那个凡人足够健康，过几天就能恢复精神。只有长期被吸食的病人，才可能因此而死。这也是方衍没有立即出手的原因。
方衍默然看了一会儿，有点纠结。
坐视不管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可那个人偏偏是他最讨厌的陆青衡……
思量间，陆青衡低头拢了拢衣襟，那食气鬼居然跑到他前胸，直接埋头吸食他脖颈里面的精气。
陆青衡似乎感觉有些冷，低头咳嗽了几声。
方衍：“…………”
谁能想到昔日大名鼎鼎的慈元道君，现在连一只小鬼都打不过？
方衍无言地观望了一会儿，陆青衡果然毫不抵抗，任由一只小鬼骑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脸色渐渐苍白，嘴唇失去血色。配上那孤单的背影，对现实逆来顺受、无可奈何的神情……竟然有一丝可怜的味道。
“……没劲。”方衍嘴角抽搐，几乎丧失了落井下石的兴致。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现在的陆青衡实在太弱了，弱到方衍难以接受，甚至感到匪夷所思。这样一来，不论方衍做什么都像 “恃强凌弱”，道德至高地被陆青衡占据……倒不如两人都用道体轰轰烈烈打一场来得痛快。
食气鬼还在吸食，陆青衡搓了搓手，又咳嗽了几声。
方衍：“罢了！本君才不是帮他！只是习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怕陆青衡被区区食气鬼弄死顺便给自己积德而已！”
给自己找好理由，方衍心中略定，掌心灵气汇聚，打算吹一阵风过去，不出意外那只小鬼就会死翘翘。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方衍顿了顿，接听电话。
由于空间屏蔽，周励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一听上去就很焦急。
“方也！！你的寝室突然传来巨响，好像水管爆了！！”
“啊？”
“水都流到走廊了！我们打电话给师傅，正准备撬锁进去维修，你在哪儿呢？！”
方衍：“别撬锁！我马上到！！”
迷障半个小时后会自动失效，反正陆青衡死不了，被食气鬼欺负一会儿事小，倒是寝室里有小白，他们冒然闯进去惊扰小白，小白发起飙就完蛋了！
方衍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掐了个诀，身影消失在半空。
一阵凉风吹过，陆青衡抿了抿唇，慢慢站起身。
那只食气鬼还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吸食这具身体的精气，兴奋得眼睛都红了。陆青衡转身，抬头看了看天空，除了一望无际的黑夜与星辰，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睫毛，面上神情被浓重的阴影覆盖。修长的手指微微伸展，拇指似乎只是在食指指尖上轻蹭了一下，食指便破了一个小口，滴下一滴血。
刹那间，浓郁的血香味散布到四周。原本漆黑静谧的芦苇丛中亮起一盏盏青绿色的眼睛，仿佛收到莫大的吸引，磷火般向陆青衡汇聚！
“你们没有用了。” 陆青衡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冷下来。
一阵微光从他体内腾出，仿佛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破，气浪以栈道为中心，瞬间席卷整片江面。
食气鬼维持贪婪吸食的模样，连恐惧都来不及，便与方圆十里内的同伴一齐湮灭，在白光中化作阵阵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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