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月晕而风

    出乎意料,宋缺并没有立刻回答女孩的问题,一双亮如宝石的眼睛不带半点情绪地看着女孩。

    女孩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或者说在大多数的时候,宋缺的目光都是那样的,不含半点感情、不为任何事物所动,令人根本没办法从他的眼中看出半点他内心的想法。女孩也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眼神,只是这一次她似乎从宋缺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她似乎不太懂又似乎有些懂的东西。其中满是深刻、复杂、矛盾和挣扎,令人忐忑不安惴惴难平,想要逃离却又无法逃避。

    女孩按住自己的心口,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它忽然跳得那样快起来,难道她又开始发烧了吗?本来已经稍稍清醒的意识又开始混沌起来,就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一片。在猝然加速的心跳声中,女孩又模糊睡去。

    见她缓缓睡去,宋缺的目光转柔,上前来轻轻地为她掖好被角,以低得令任何人都听不清的声音叹道:“不是不能提起,而是不想你提起。”

    只有桌上的油灯听到了他的低语。

    星河天悬,月至中天。

    宋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星空。人也和这满天星斗一样,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天地,要是能寻得自身的奥秘,也就能够触类旁通、得查宇宙的玄奥。他宋缺不应该心无旁骛地,在这一条路上坚持到底,在无常的生命变化中,寻找恒常不变的宇宙至理,其他一切一概微不足道。

    一切本该如此。

    宋缺根本不用转身,身后床中的人儿的呼吸心跳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心中一笔一画地勾勒出,她烂漫无忧的笑颜,就像分毫不差地把握到刀法的变化一样。

    直到在心中精确无误地描绘出了她的容颜,宋缺这才惊觉原来她在自己心中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那本不应该出现的脸。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是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宋缺本不是那种认命之人,他从来都是要把握自己的命运的,这一次本也应该不例外的。

    想到这里,宋缺不由得回过头望向床上的人。良久之后,宋缺叹息回头。

    只这一次,他想例外。

    静养几天之后,女孩的烧就完全退了,身体也恢复了健康。不过他们这一耽搁,寇仲和徐子陵那两个小子早就已经离开了竟陵,如龙游大海般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宋缺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便带着女孩继续南下。也许是高烧初退的原因,一路上女孩异常沉默,也不像往常那样会不时说话。路过风景特别好的地方,也不像往常那样央宋缺停下来看一看。宋缺自然察觉到了女孩微妙的变化,对于小姑娘的心思,宋缺自然没办法像洞察敌人那样把握得分毫不差,他在心中暗自猜测着,一连猜测了许多可能都被自己否定了。

    宋缺并不是会在这些事情上纠结的人,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事就应该果断坚决,丝毫不拖泥带水,既然想不通,那开口问便是。

    “为何不说话?”即使在这样高速的移动过程中,宋缺的声音仍旧平稳低沉,准确无误地送入女孩的耳中。

    “……没什么,就是不想说话。”

    “可是身体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那为何不高兴?”

    “……宋缺,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想回答,你就回答我好不好?”

    “什么问题?”

    “……那天,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好像病糊涂了,所以才产生了错觉。”

    “……那你想那错觉成真吗?”

    “……不想……”

    “为何?”

    “……”

    “……那只是你的错觉。”

    到了荆门,宋家的人早就等在那里,乘船沿长江一路逆流而上,很快便回到了宋家山城。回到宋家山城后,二人自然不必再朝夕相对,都要回到各自原有的轨迹上。

    一回到宋家山城,宋缺就开始处理积压了许多时日的事务。排队等待他接见的人挤满了大厅,源源不断的军情急报,从天南海北雪花片般地飞过来。海南、江南、中原、北方、塞外,变化多端的各方新形势铺陈在宋缺的桌子上。

    宋缺将自己的思绪投入到这些信息中,凝神静心思索着天下的走势。寇仲这小子的确不负他所望,从南到北角搅风搅雨,弄得天下形势为之大变。李密早已经是日落西山的穷寇,杜伏威、萧铣之辈也难成气候,王世充更是短视自大,窦建德、刘武周各有胜败,而李阀仍旧声势日盛如日中天,少帅军在各方势力的环伺中艰难求存,一天天羽翼渐丰。

    天下形势如此,正是他宋家的大好机会。只要寇仲那小子能撑着大局,等到自己和他会合,那天下将不再会是李阀的天下,而是寇仲的天下。

    花了很长时间处理阀内事务,宋缺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到了磨刀堂。磨刀堂内的墙壁上仍然挂满形状各异的宝刀,唯独缺了那一把蓝光莹莹的水仙宝刀。自那日在山洞中将水仙宝刀留给女孩自保,宋缺就再没有将那把刀要回来,中间女孩曾经还过他好几次,都被宋缺拒绝了,让她拿着防身。

    宋缺取下他名震天下的天刀,耳中又响起了那日女孩所说的话。

    “所以我说你的刀是有情之刀,能够把死的刀变成活的刀,怎么会是无情之刀呢?”

    有情之刀,他还不知原来他宋缺的刀也有情。

    宋缺的心情颇为复杂,重逾百斤的天刀如飞鸟游鱼般的活动起来。满室寂静无声,只有刀光与日影不断交错纵横,带起满室波澜。

    “我觉得一个人的刀法也像人的眼睛一样,是一个人的心声,看懂了你的招式,也就能了解你这个人了。”

    “你的刀不是杀人的刀,是追求生命、追求答案、追求至理的刀。”

    刀有情,便代表人有情,刀是有情之刀,人自然也是有情之人。

    天刀是天下无双之刀,自然也有天下无双之情。

    天刀既有情,宋缺自然也有情。

    星河灿烂,明月当空,整个宋家山城都沐浴在溶溶的月色中。

    女孩独坐空荡荡的庭院中,望着庭院中随风飘动的树叶。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风树自然也就静了下来,人若想静又该如何呢?

    女孩抬头望月,月光是那样温柔沉静,即便久久凝视仍然不会有任何负担。太阳就不一样了,要是想要直视耀眼的太阳,就会被刺痛双眼。同样是照亮万物的源头,太阳与月亮的界限也许就在此处。所以,无论月亮之上有没有传说中永远寂寞广寒仙子,它都那样令人神往。

    女孩定定地看着夜空中的月轮,脑海中渐渐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月亮温柔如许、清寒如许、疏离如许。在月光的呵护下,似乎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用笛子倾诉着自己的心声。

    女孩拿出怀中的笛子放到嘴边,久违的笛音又从短笛中飘出,一如女孩脑海中的画面一般。

    月光盈盈洒落,笛声清远幽缈,中庭寂无人声,女孩和月亮似乎借着笛声和月光悄无声息地连接起来,有了密不可查却又牢不可破的关联。倾城的月光渐渐汇集起来,像是有意识一般集中到女孩的身上,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光晕,将女孩笼罩其中,从银白渐渐变为澄澈剔透的银蓝色,然后又从银蓝色变成莹白无瑕的光练。

    一时间院中光华熠熠,满庭生辉。若蓝若白的月光不断在庭中汇集,照得整个庭院亮如白昼。

    笛声依旧,如梦境中最了无痕迹的春梦秋云,在宋家山城不断扩散开来,又蔓延到与宋家山城隔河相望的郁林城中。似乎要以笛声代替梦境来充盈此地人们的睡梦,让人们都能从永恒的月光中,汲取的神秘莫测的力量,消除徘徊于内心深处的苦痛伤痕,等醒来后就又能充满了向前走的勇气。

    宋缺步入庭院中后,满庭的月光顿时笼罩着他,令他使无数女子倾倒的英俊轮廓变得更加分明,更勾勒出他伟岸轩昂、完美匀称的体魄,就连两鬓微微泛着的白色的头发,也被月光梳理得一丝不苟,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也被月光增添了无限属于夜的神秘,倍增主人渊停岳峙、莫测高深的气质。

    笛声仍在继续,似乎要借着月光直上九霄,让月光中的广寒仙子也能听到来自人间的心声。然后又借着月光向更广阔的空间飘洒,似乎要将月光照到的地方都一丝不漏地占满。

    庭中亮如白昼,那个原本正在庭中的人却被白昼笼罩,任是什么先天高手,都难以看清那一片眩人眼目的白芒中到底有什么。

    无数微芒无声消失之后,笛声终止,月光也随之一哄而散,吹笛之人又重现人间。

    一片朦朦白光中,本是坐在椅上的人缓缓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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