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辛回到棠翠宫, 原本是要再回别院, 今日戚慎恐怕要忙到很晚, 她没有折腾他,还是暂时留宿在了宫里。
棠翠宫中仍是一派热闹的气氛,长欢与挽绿在清点诸侯与大臣的礼物,两人都笑道这些都是天下间罕见的珍宝。
景辛心系战事,没有同她们这般开心。
挽绿过来道:“娘娘,您该相信天子,奴婢跟在天子身边这么多年,这世间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您放宽心吧!”
留青也说黑人不是大问题, 只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之便。
“天时地利?”
留青道:“是啊, 他们趁水路而上,又趁太子百日宴之时, 各国没有诸侯坐镇,才让他们占了便宜。可惜了我大梁的子民, 王上会讨伐敌人的!”
她们的谈话声吵醒了甜宝,小婴儿在寝宫摇床上哭, 孟秋没哄好孩子,景辛忙抱在怀里。
小甜宝如今好像只认她, 不再认乳娘, 只有她的抱抱才能哄他止哭。景辛也恨起那群身毒人,偏偏趁她儿子百日宴搞事情,这不是给她儿子背锅么。
晚膳时分, 景辛备好了菜让寿全去请戚慎。
寿全回来道:“娘娘,王上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王上问您可还回别院?”
景辛说不回。她虽然也想再考验戚慎,可如今局势有变,他身为天子若不在王宫坐镇,恐惹天下非议。
寿全道:“那奴才再去给王上回个话。”
“王上可曾用膳?”
“不曾,奴才去时王上在宫中发火。”
景辛问何故。
寿全答来,是宫外建造的一处御塔轰塌,死伤了十几妇孺孩童。那御塔兴建好后四周百姓前去围观,不曾想顶层坍塌,听说死伤的孩童最小不过尚在襁褓,戚慎震怒,处死了几名工事官员,指派了太医院前去救人。
景辛草草吃过晚膳前去紫延宫,议政大殿灯火通明,殿内还跪着几名臣子。
戚慎听见她来,从御案前抬头看来一眼,示意她先坐,又埋头留下御批,加盖玺印。
成福将他的御批呈给殿中的臣子,他们领命退出大殿,戚慎也在此刻终于得到片刻清闲。
宫人安静入内摆膳,戚慎从龙椅上起身伸展筋骨,一面问她用没用晚膳。
“我吃过了。”
“容嘉可还好?”
“孩子吃得很饱,已经睡了。”景辛在旁陪他,问起:“为何塔顶会倒?”
戚慎眸色暗沉:“他们滥用梁栋,以次充好。”
“那的确可恶该惩。”景辛叹口气,可怜了丧生的孩子。
殿外有太医来,成福想让戚慎先吃顿饭,将太医堵在了殿门外。
待戚慎用过晚膳,成福才来回禀:“王上,一名七个月的婴儿不曾抢救回来,其余几个幼童皆已无生命危险。”成福捡着好话来讲,知道戚慎可怜幼童,没有提起方才太医说的那些惨状,“您放心吧,太医尽责守候,又有您下放的拨款,那些孩子能救回来。”
戚慎今夜的情绪并不好,景辛留在紫延宫陪他,没有再回棠翠宫。
翌日开始,戚慎已经下诏举国征兵,景辛也在关注陆国的战事。
陆扶疾没有那么快回国,黑人所占之处烧杀抢掠,他们先占天时之便,陆国兵马已然不敌,两万兵力留在王城守城,等待国君归来。好在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已传达到都兰国,戚慎已经下令由都兰国的兵马攻入陆国,协助陆国抵御此次外敌。
紫延宫。
寿全回来禀道宫外的皮影戏班子已经按景辛的剧本排练好,想请她观赏演出,若有问题可以及早改正。
景辛不便在如今的关头去赏戏,吩咐暂且不见。
这几日戚慎食欲不振,她做的雪媚娘也没勾起他食欲,她出宫去看了眼天子圈地中生长的辣椒,已有十几株长出尖长的辣椒来,有的已经成熟发红,轻轻一碰便掉在了地上。
景辛也终于有了些笑脸,打算培养戚慎吃辣的习惯。
他之前一直以为辣椒就是单独做成菜的,所以每次吃都会被辣得呛红整张脸,是她教了膳夫正确的做法后戚慎才觉得辣味的菜肴也不错。
照看圈地的小农忙捡起那些掉落在地的红辣椒准备丢掉。
“不用丢,红了便是熟透了,可以晒干制成粉末入菜。”
“还可以这样食用?”
景辛笑了下。
小农种了半辈子菜,也精通各种育苗之理,却从来不知辣椒还有这般花样繁多的食用方法。
他笑道:“娘娘,臣以为这掉落在地的便是烂了的,昨日捡回去小心做了道炒肉,不曾想味道妙极了。原来这就是辣……”
景辛瞧了眼那些已经冒芽的蒜苗:“待这蒜长好,入菜还要更好吃些。”她亲手摘了些辣椒,又割了些蒜苗准备回宫。
今日阴云密布,此刻景辛正要走偏又下起了大雨,她只得暂且留下避雨。
几名农吏将她请入屋中,那小农一面感叹道:“又下这大雨,如今南水一带该如何是好!恐怕那一带又要闹了!”
景辛不了解这桩事,随口问起。
原来王都有一条南水河,河长而沃,蜿蜒由广岸口汇入多地分支,如此王畿多地才得水流浇灌田土。但因为近日广岸口决堤,多处农田被水淹没已有数日,庄稼死的死,湮在田地间抢救不回来,又加上每年朝廷都要征粮,多人在闹,要么修好堤口,要么减免粮征。
景辛沉吟:“河堤还不曾抢修?”
小农犹豫道不曾。
景辛感到诧异,若这是小事百姓何至于闹,可若这是大事,重要堤口决堤,戚慎不可能不管不顾。
这场雨大,一直到傍晚才见小,却一直淅淅沥沥没有停势。
景辛不想再等,命令回宫。
前后禁卫开路,都淋在雨中,到回宫时天色已暗,车驾刚落停在甬道上她便听到成福的急呼声。
景辛步下车驾,见成福惊慌的神色已知不妙,忙问发生了什么。
“娘娘,您看去看看王上吧,王上在宁翊宫杀人了……”
景辛脸色一变,匆匆往宁翊宫的方向去。
“发生了何事,为何王上杀人,所杀何人?”
原本留在宫中照看甜宝的留青朝甬道那头小跑过来,瞧见景辛如释重负,也是来迎她去劝戚慎不要再开杀戒。
成福不敢说,支支吾吾。景辛不懂她才出宫半日就发了这么大的事,问不出来,一时急喝:“快点说!”
留青愤懑道:“有人造太子的谣!”
南水河闹出事端,有百姓以身去护堤口,被卷入水流冲走丧命。坊间不知从何处兴起流言,传‘南水凶,嘉为克,梁室灭’。嘉为克?指的是甜宝的名字?
成福道:“谁都知太子名讳中带有嘉字,这不是将一切厄难往太子头上推么!”
所以戚慎得知消息后暴怒,顷刻下令找到传谣之人,这些人拒不认错,被带到御前也不曾认罪。有一老人说灾星生来是有征兆的,这征兆就是戚容嘉出生时纷飞多日的大雪消停,天空放晴,积雪消融为水,而水则对应这些时日的决堤之水,连同黑人乘水夺城也都与水有关,是戚容嘉天生灾星,克了大梁。
陆国与身毒之战始于太子百日之时,御塔工事坍塌致十几婴孩死亡也是在太子百日之时,连同广岸口决堤也在那一日。
这一切都跟她的儿子息息相关,巧妙得就像天意,可景辛明白,这一切连环得太过巧合,完全像人为筹划!
她怎么可能信这迷信,没有人生来就是灾星,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秦无恒远在朔关并无异动,陆扶疾在回陆国的途中,还有谁对戚慎有深仇大恨?
她想不到,赶到宁翊宫宫门,夜色如墨,宫灯在檐下摇晃,光影隐隐绰绰,她闻到满院的血腥之气,一时后怕。
成福在前领路:“那些人在紫延宫的庭院被杀,有几名顽固老头口出狂言惹怒天子,不知为何天子要带人来这里杀,奴才劝不住,天子早已杀红了眼……”
“娘娘小心!”留青出言提醒。
景辛有些茫然,脚下被阻碍绊到,她踉跄一晃,被留青扶稳,才见地面横躺的尸体,吓得失声。
她终于看清,满地都是鲜血,染红了她裙摆,不管她想如何绕过都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成福也不知道戚慎在何处,留在御前的宫人明明跟来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领他进去。
成福只得回头叮嘱景辛跟上他,他顺着满地尸体来到一间偏殿,终于在檐下瞧见身边的小徒弟。小太监脖子被拧断,早已断气,还有御前宫女的尸体瘫在门槛上,血流了一地。
这些面孔景辛见过,她后背沁出冷汗,血腥气顺着鼻腔钻入肺腑,她忽然一阵呕吐,晚膳不曾吃,一场干呕,喉咙都吐到灼痛。
留青小心翼翼道:“娘娘,也许王上就在里面,只有您能进去……”
是啊,戚慎杀红了眼,他走火入魔,连同身边的宫人都杀光了,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景辛跨过尸体走进殿中,她为他心疼,也为这些无辜宫人痛惜。
这一刻才忽然明白她的任务根本不曾完成,戚慎还没有被洗白,他还是那个嗜血的暴君,不过只是暂时被压制了杀孽。
殿内不曾点灯,黑暗吞噬了她,她好似在这瞬间明白一切都在变化,这王权下有无数孤魂野鬼,掀起狂啸暗涌,终于在此刻汹涌袭来。她隐隐不安,好像一切早已脱离了她的认知,原书剧情又算什么,如今的一切都已不在她的掌控,再也不是她知晓的剧情。
她喊着戚慎的名字,黑暗里看不见一切,忽然被脚下的软物绊倒。
手掌摸到一具身体,她不知道是不是戚慎,摸到五官时掌心里被灌满粘液,滚烫的,带着浓烈血腥,是她挤压到腹腔时喷薄的。
她吓得惊恐尖叫,终于听到戚慎的声音。
“景辛。”
这一声暗哑无助,颓懦薄弱,没有一丝帝王之威。
“戚慎!”景辛顺着声源寻觅,瞧见一点低矮的光亮。
她蹲下身往前,额头撞到了桌案,花瓶砰一声摔碎在地。她慌乱掀起桌布,终于望见那抹光亮,也透过光亮望见依稀的轮廓。
扑上前,她抱住的是结实的身体,带着心跳,有他的龙涎香与呼吸。
终于落下一口气,她却瞬间涌出眼泪,为他心疼,为这枉死的宫人痛惜。
“你受伤了吗?”景辛想问许多,但最终还是问出这句话,她怕再触碰戚慎嗜血的那根弦。
“容嘉受伤了。”
景辛一怔,下意识就想去回宫去看孩子,理智压制了这冲动,她强抑着急迫,控制自己平静问起甜宝伤在哪里。
等待她的是许久的沉默,偏殿安静得连一缕风声都听不到。
他说:“伤在这一生。”
“他一辈子都将背负灾星之名?不啊,寡人已尝过那些苦痛,他是天子的儿子,是未来的国君,他不会再尝到这些苦痛,寡人已经为他扛下了。”他握紧她手腕,急切说,“寡人为他扛下了,寡人杀了造谣之人,不会再有人敢伤寡人的孩儿半分!”
景辛听到一声低哮。
“不会再有人敢伤我半分!”
眼泪溃堤倾涌,她额头触碰到桌案,戚慎这是躲在桌子下面。
她抱紧了他身体,这是他的安全领域吗?墙壁上有一个洞口,只有甜宝的小拳头大小,光就是从这里漏入的,而从这里也能望见庭院,望见宫墙四方的夜空。
这是不是戚慎童年时候被虐待后的安全领域?他幼年时到底受过多少虐待?!
“没有人再敢伤害你,我也决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孩儿与你。”景辛放柔声音,温软说,“我们回宫去看孩子好不好?”
“外有恶人。”
“恶人已经不在了,你刚刚都教训了他们。”
戚慎呼吸一促,怔了许久:“是,寡人砍了造谣之人的脑袋,他们该死,他们不认罪!”
“我知道,我们先回宫好不好,去看甜宝。”
她听见戚慎终于渐渐平稳的呼吸,他似是终于恢复如常,但握紧了她手腕。
“稚子何辜。容嘉刚刚出生,什么都不懂,要给一个婴儿冠灾星之名,不该是一群大人可笑,不该是大人的罪孽?”
“是啊,我们的孩儿没有错,所以我们回宫去帮孩儿找出背后的真凶好不好?”
戚慎轻轻点了下头。
景辛看不见,但感应到了,拉起他手掌准备爬出桌底。
他忽然拽住了她:“看见月亮了么?”
景辛停下,重新埋入他胸膛,透过这个狭小的洞口望向外头。
一团乌云遮挡着月亮,只依稀被月光晕染,泛着微白。
她温柔回答:“我看见了,在云朵里藏着。”
“我也看见了,有时候是圆月,有时候是弯月,有时候连微光都不曾有,还有些时候风雨会透进来,但是盖上地毯就不冷了。”他轻笑一声,嗓音却无比消沉。
景辛眼泪汹涌,紧紧搂住戚慎。
他怕她担心,反复回答:“不冷的,真的不冷,地毯也很暖和。”
景辛温声哄他从桌底出来,牵着他的手跨出殿门。
外头只候着留青与成福,两人跪在檐下,庭院中的尸体也不敢马上清理。
廊下宫灯摇曳,景辛望见戚慎面颊与眉骨上的鲜血,难以想象刚才他嗜杀时的残暴。
她想说些道理,却又无法谴责,也哑然失声。
戚慎瞧见了她衣襟上的鲜血,眸色阴沉:“为何有血,你受伤了?”
“不是,是宫人的血。”
“宫人?”戚慎诧异望着她,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望见了檐下横躺的宫人尸体。他极震惊,似乎没有料到宫人之死,回眸望着她眼眸,在她流泪的眼中终于明白这些都是他杀的。
可他杀的都是迷信方术的老顽固,他们出口恶毒,诅咒一个小婴儿,他挥剑封喉,也要其中拒不认罪的几个道士来宁翊宫作法驱走他们口中的祸孽。因为道士说一切都是他带给孩子的,而一切国难也都是孩子带给子民的。他冷笑不屑,想亲眼看人作法,因为他戚慎不信这世间还有法术。
他要亲耳听这些人认错求饶,要亲手为孩子杀了这些恶人。可他没有想杀宫人,他没有。
目光穿透景辛头顶,他望见门槛上的尸体,是他御前的宫女。
他紧握了拳头,羞愤,愧疚,暴怒。可是他不敢说出这些情绪,他怕她不信,这世间所有人的命都是天子的,他予夺生杀,即便是错杀任何人都没有过错,所以谁会相信他心里愧疚,他愧对无辜。
他答应过她不再乱开杀戒,他还是失信了。轻启薄唇,他终究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项焉领着虎贲安静入内,清走所有尸体,但满地被染成猩红,那样刺眼。
夜空云层移开,竟露出一轮弯月。
她轮廓在月色下姣美温柔,他却觉得这世间所有唯有她是他此刻不堪拥有的。
景辛拉住了他的手:“我们回去洗洗,好吗?”
他没有资格回答。
她说:“洗干净了,我们去陪孩子。”
他抽回手,转身欲跨入殿——他想再在桌底待一会儿,也许他只属于那个狭小而不起眼的角落。
她来拉他的手,昂着脸,温柔凝望他:“我们振作起来,查清楚是谁在陷害孩儿,甜宝有个好父王,他父王会保护他的。”
他暗哑颔首:“我会护他。”
“那我们回去吧。”
他大掌被她小手牵住,一步步踏过这满地鲜血。
她温柔聪颖,知道他此刻无法愉悦,心沉如石。偏头凝望他,带着幽兰香的手帕擦掉他脸颊的血。
“戚慎,你没有错,错的是你的父王母后,是搬弄是非之人。你能辨善恶,又爱护天下的孩童,你会慢慢脱变成一个明君,我相信你啊。”
他没有把握,他自己都不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代明君,他连控制那股杀意都做不到。
这是他的王宫,他的家,他在这沉乱的情绪里却屡次迷路走错甬道。
她终于停下,五指与他紧扣,昂起脸看他:“可以跟我做一个游戏吗?”
他如被她牵制的木偶,点头。
“听说闭上眼睛是不能微笑的,王上试试?”
戚慎闭上了眼,却扬起了唇角。
他在一瞬间醒悟,懂得了她的用意。
再睁眼时,他望见姣美温柔的她,与她眼中一轮月。
他发誓,这一生,他要把她珍藏在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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