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寺内虽然人员众多, 但因着是佛门重地,所有前来参拜的香客以及住在寺内的俗家弟子皆身着素衣,简单装扮让人看着舒适, 仿佛在这寺庙檀香气息中也有了一丝烟火气。
杜衍被母亲强迫着拜了佛祖和菩萨后,安顿好母亲,他难得想在这寺院里走一走。
年少读书时, 他跟随着老师苏岱入过村野田间,也到过街井杂市,那些最底层百姓的生活一直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衣不蔽体,艰辛糊口是许多人想象不到的生活, 但确确实实存在。
那不是一朝一夕, 一行一善就能解决的顽疾。
他很少逛街,偶有沐休的日子, 也都是去最杂乱的街巷,最吵闹的市场, 每每回来,便又督促着自己思考改革与制度。
人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愿意追随美丽的事物, 看到赏心悦目的人事,也总愿意感叹人世的美好。
但总要有人去看这社会的灰败和捉襟见肘之处。
杜衍随着人群在寺中悠然漫步, 这安福寺确实肃穆庄严, 殿前的香客们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起码在这一刻摒弃了俗世的喧嚣。
他从天王殿一直行到了观音殿前的莲池边上,负手站在池边欣赏难得的景色。
映日晴空, 他一身靛蓝深衣,修长挺拔的身材一览无遗,头发只缠了素白的云巾,抛开脸上生人勿进的表情,完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画面。
香客中不少妇人娘子都忍不住频频抬头朝他看过来,杜衍恍若未觉,踏上游廊走上莲池。
雪莲碧叶相映共塘,当真是一番荷芰生池沼,槛前风送馨香的景象。
莲池上的游廊弯弯绕绕,四通八达,杜衍选了相对安静的方向散着步。
但他毕竟腿长步子大,步伐又沉稳有力,深衣下裾在行走间荡起,正刮在游廊栏杆间一根突出的木刺上。
只听“刺拉”一声裂响,他长及脚面的下裾斜斜被扯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白色绢丝中裤便露了出来。
因着他走到的这个位置相对偏僻一些,周围倒是没什么人,但杜衍惬意的神情立即僵住,身体也完全定在了原地。
他缓慢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深衣下摆,随即皱起了眉。
不远处,仍有香客的交谈声与娘子们的低声笑语,想要穿过莲池再返回他母亲的院落,这副样子恐怕不行。
杜衍向前半步,贴着游廊立在池边。
许久,直到他看到一位由远及近走向观音殿的小和尚,才欣然开口:“小师傅,可否请您帮个忙……”
杜衍向小和尚说明了情况,小和尚当然乐于相助,这位施主一身气度,出了意外,宁可等在这儿,却也没有做出在庙里失了庄重的事情来,他给杜衍行了礼,表示请他稍等片刻,这就去通知他的家仆取一件大氅来。
看着小和尚离开,杜衍环顾四周,最后朝着观音殿后的莲池角落走去。
单从荷花的长势来看,那里应是不常有人去,也较为隐蔽。
他坐在围栏上,将扯坏的下裾搭在腿上,神色不改地欣赏着近前的另一番四面芙蓉开的景色,也不妨是一桩美事。
只是,好景不长这话却是真的。
当一个小娘子突然跑过来的时候,杜衍尚算面色沉寂,但当他看到对方突然滑坐在地,紧接着嚎啕大哭的时候,狭长的双眼也不禁瞪大了。
这位突然而至的娘子,显然因为情绪过于悲伤而没有发现坐在游廊上的自己,他虽不想如此突兀地旁听娘子的悲情心殇,但也不好出声打扰,只能转头认真地盯着瓣瓣莲花中金黄色的花蕊和嫩黄色的莲蓬研究。
读经诵史,入仕为官,多年来杜衍一直觉得自己定力不错,不论是在书院中课间嘈杂的环境里,还是如今议政厅外群臣凑在一起议论俗事时,只要他想,可以摒弃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专心于己。
但此刻,他明明眼里是洁白素雅的莲花,但耳中那娘子哭泣声却远远地传了过来,仿佛将他包围了。
断断续续的哭声哽咽难鸣,悲痛欲绝。
杜衍忍不住扭头看去,那娘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有瘦弱的肩膀颤抖着,随着哭声一起,直击人心房。
在杜衍的印象里,只看过母亲哭泣,但那也是为了催促他解决婚姻之事的假哭,不提也罢。
这算得上他第一次看到娘子伤心的低泣,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忍不住分神,望向这个无助的身影。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和痛苦,仿佛是自灵魂深处艰难地抽离某种刻骨铭心的感情。
杜衍蹙了下眉,感到胸口也有点发闷。
低泣声渐渐止住,那娘子还了好几口气,最后用袖子胡乱地擦了脸,终于抬头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他愣了一下,视线从她梨花带雨又满是吃惊的面容不自觉地移到了她的发间。
依旧是除了一支发簪,素净无华。
杜衍顿了一下,原本想要开口解释,他并不是故意不出声,也不是有意坐在这里不离开,谁知,嘴巴还没张,那娘子突然惊呼一声,随后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起身就跑,丝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起身,随即想到自己现在的不便,又坐了回去。
那娘子瞬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就像出现的也那么突然一样。
杜衍愣了愣,随后慢慢收回视线,鼻间忍不住逸出一声轻笑。
每次,她逃跑得倒是都挺快的。
可他的笑还没舒展开,脚步声又由远及近清晰起来了。
他转头,只见那娘子姿态端正,步子轻雅,落落大方地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沈妙妙乍一见到这周围有人还只是吃了一惊,但见这人有些眼熟又是愣住,随后她猛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丢人的一幕竟然全然落入了这个公子眼里。
即便那悲伤来自她身体里残存着的过往,即便那更多的是沈玉昭最后的发泄,但沈妙妙仍是窘迫非常,下意识地赶紧逃离现场。
可她一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却一边想到了波心亭前,那公子相救的画面。
刚刚她起身时,惊鸿一瞥,那公子似乎是……衣服破了。
再次折回,那公子果然未曾移动,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沈妙妙并未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向着他福了下身道:“公子福安,我们又见面了。”
杜衍这个时候,倒是不开口了,只点了点头。
沈妙妙瞧了一眼他膝上已经和大部队脱离得很是离谱的前裾,心中了然道:“公子的衣服可是不小心扯坏了?”
那前裾几乎撕开一大片,如果就这个样子在人前行走,怕是有失读书人的体面。
杜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他此刻思索着如何开口,将刚才的尴尬之事解释清楚,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毕竟这娘子哭得那样伤心,跑到这观音殿后身,也定是不想被人发现。
谁知,却突然听得这娘子道:“那正好,我来帮公子将这衣服补好吧。”
杜衍猛地抬头,却见这娘子悠悠一笑,竟然是真的要朝他走过来。
“公子那日于波心亭前救了我一次,如今在这观音殿后,也算我偿还公子人情,救一次急吧。”
她说着真的大胆地靠过来,杜侍郎这个时候终于慌了。
“娘子不必,我已嘱咐人送信,我的侍从很快就会给我送来外衫,我也并未有要事在身,娘子好意心领了。”
向来风云变幻面不改色的杜侍郎,思路清晰,但显然语气却有些湍急。
沈妙妙虽然凑了过去,但也知道这里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她只站在边上,弯腰看着这深衣的下裾。
这深衣布料细密厚实,下裾为十二幅正缝,理论上应是十分结实的,也不知这看起来只是个读书人的公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会把衣服扯坏。
好在裂口是斜的,补起来并不难。
这公子一脸抗拒,显然并不想让她帮忙。
沈妙妙笑道:“还没请问公子贵姓?”
杜衍也不知这明明眼睛还通红的娘子怎么就突然来了兴致非要帮忙,这会儿他又不得移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道:“在下杜衍。”
沈妙妙点头,突然抬手将头上那支缠丝粉晶花簪取了下来。
花簪被沈妙妙握在手里,缠丝花头新颖别致不说,簪尖的另一端看起来也大有不同,末端比簪针本身还粗大一些,尖端带着一个莫名的弧度,像是半截月牙。
沈妙妙将簪尖的簪帽拔了下来,在杜衍震惊的目光中,蹲下身来,从自己素袍的裙摆处,勾出一根经线,截断后抽了出来。
要不说棉麻素袍就是好,清凉透气还方便实用。
她起身,捋了一下那根细线,对着震惊的杜衍道:“杜公子不必担心,我动作很快的,大约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应该比你的随从要快吧,再者,这毕竟是外面,又是佛门重地,公子当众更衣也多有不妥,还是我帮公子把衣服补上吧。”
她说完,却见杜衍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她手中的簪子上,就全当他是默认了。
总之,这人情还了,日后也算两清了。
直到沈妙妙蹲下身,杜衍才一惊,下意识地避开她。他双腿移开,那膝上被扯坏的衣料正好滑落,被沈妙妙接住。
这深衣布料细密非常,虽然她只有一根细线,但修补起来也并不难。
只要她有手中这多功能的发簪。
上一支绿松石簪子为了不伤到头发,当时做了卡槽封口。这支则不然,苗师傅善解人意,知道她要做什么后,直接在簪尖处延伸出两个分支,一个仍是带着刃面的回钩,一个则是用极细金丝捶打呈的细菱形引线工具。沈妙妙平时用它们穿珠裁剪,再顺手不过了。不用的时候直接将簪帽盖上,便又是普通的发簪。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除了自娱自乐的功能,这发簪今日竟然还能助人为乐。
沈妙妙不觉得蹲在杜衍脚边替他缝补有什么,乃是因为前世她也是这样在上台前,给模特们贴身修改紧急状况。
此刻,这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人,沈妙妙立即动手在杜衍的深衣下裾上穿针引线,一根丝线绕过撕裂处,又将两片布料连接到了一起。
她一边缝补,一边走神。
那日波心亭前,这位杜公子在永安公主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想必身份不一般。但他却并不如这京城里他人一般衣锦着裘,上次似是穿了书生袖衫,这次则穿了深衣。
沈妙妙虽然只来到这大虞国也不过几个月,但不论是所见所闻,还是从锦绣帛庄那里得到的信息,都让她知道这大虞国的人十分乐于享受,吃穿用度也都是极尽能事,像是深衣这种最没有等级之分的衣服,达官显贵一般是不爱穿的。
这深衣,皇帝能穿得,普通百姓却也能穿得,是大虞国通用的常服款式。
但这位杜公子不但穿着,甚至是用了最为实用的布料,衣缘处的花纹也是低调的暗纹,如果不细看,却也看不出来和普通百姓的深衣有何区别。
这样并不在意身份和阶层的古人,沈妙妙倒是第一次遇到。
杜衍盯着那支在灵巧双手间转动自如的发簪,半晌回过神,问道:“这是什么?”
那根细线被发簪勾着左右穿梭,沈妙妙抽空抬头望了杜衍一眼,然后晃了下手里的发簪,道:“你说这个,是我的发簪。”
她将其余的下裾部分对齐后,又道:“当然,我做了点改动,这样才能美观和实用兼顾。”
杜衍的目光终于从发簪移到了眼前娘子的身上,她的眼眶还泛着樱桃红色,说话时仍带着鼻音,就连睫毛好像都还被眼泪粘住聚在一起,更显浓黑卷翘。
她头上唯一的发簪此刻被她握在手里,素发素袍,全身上下再没有任何修饰物,却好像又散发着某种光彩,让人想要注视。
杜衍移开眼,重新盯着眼前的莲花看。
刚才还觉得洁白典雅的层层芙蕖,好似也没有那么好看了。
他又将视线望向远处游廊尽头,此刻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想要那里出现明修的身影,还是不要有人出现才好。
他原本以为难熬的时间,顷刻便过去了。
沈妙妙起身,将发簪又插回到发间,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道:“好了,这下可以了,杜公子从这里走出去起码是没问题的。”
杜衍抬头看她,沈妙妙一笑:“不过,还需小心些,这次走得别那么大力了。”
半晌,杜衍才开口,道:“多谢,有劳娘子了。敢问……”
他问字刚出口,却听到从前殿的方向有人呼喊“妙妙”。
沈妙妙一拍脑袋,听声音似乎是二姐:“糟糕,我出来太久了。”
她说着,匆匆朝着杜衍行了个礼,道:“这算是我给杜公子那日出手相救的谢礼吧。”
杜衍见她转身要走,急忙起身:“娘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沈妙妙已经跑远了,很快这殿后池边又剩下了他一人。
许久后,杜衍似是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被缝好的下裾,靛蓝的衣料上,有一排细细的素色锯齿,锯齿延伸到脚边甚至开出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小花。
有点可爱。
刚才情急之下,他脱口想要询问,现在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娘子,你丢失的发簪在我那里?
亦或是,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杜衍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到明思满头大汗地跑来,才逸出唇间的那声轻叹。
“是叫妙妙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有存稿吗?
没有……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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