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持续整整二十天了——
天空那浓郁不散的绯红色云霞。
“不……这不是你带来的灾祸……你不是恶魔之子……不要自责，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善良懂事的孩子……离开这里……去欧若拉城，那里一定有办法……要活下去……一定活下去……带着它……它会保护你……对不起……以后我不能再陪伴在你身旁了……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最爱的儿子……活……下……去……”
伊南缓缓睁开眼，感受着身下马车的晃动。
在马车上打了一个小盹，竟然久违地梦起了那么久远的记忆。
伊南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黄昏的暮光下晕成一团浅浅的阴影，伸手抚了抚趴在膝上熟睡的小白猫。小白猫伸了一个懒腰，眼睛还闭着，翻了一个身将肚皮挪到了他的手掌下，享受着他的抚摸。
身后传来持续吵了一路的声音。
“都说我没有骗你，我骗你干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这是常识常识！什么叫常识，常识就是不用说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常识你让我给你怎么证明？……哈？弗拉尔怎么战死的？还能怎么战死，被偷袭，没打过，嗝屁了……啊啊痛痛痛……别撞了别撞了再撞要死人了……你问的问题我都照实答了呀！你还想怎么样……详细过程？五百年前我都没出生呢，我怎么可能知道详细过程！”
伊南听着身后争吵的声音，平静地挥动手中的马鞭，马车在空旷的道路上疾驰，驶向前方。
天黑之时，马车驶入西城的闹市区，停在了一家酒馆门口。
即使是夜晚，闹市区也灯火通明，人潮涌动。这座酒馆位于闹市区的西南街角，挤在众多商铺之间的一小块毫不起眼的面门，招牌上用两排毫无美感的艳俗彩灯照出清晰的六个大字“月桂女神酒馆”，招牌旁边是一扇半闭的木头大门，门把上还挂着一块“营业中”的牌子。
伊南将两人从马车上解下，只将他们的手捆在一起，牵着绳子驱使两人道：“进去。”
两人不情愿地踏进酒馆，与小的可怜的店铺门面不符，酒馆内面积很大，正值入夜，店里坐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客，人声鼎沸。
弗拉尔从醉醺醺的酒客间挤过，闻着空气中混和着酒精、汗味、烟味、以及各种说不上来臭味的气味，嫌恶地捂住鼻子：“臭死了，这什么地方？”
肯顿：“酒馆，你这都不知道？哦对，白域管理严格，禁设赌场、格斗场、舞厅、酒馆之类，民众们没一点生活娱乐，一个个都活得跟苦修士一样，真是可怜。”
弗拉尔轻蔑：“这种没有精神追求的低级娱乐，只有你们这些污秽的黑天使才会喜欢。”
“对对对，我污秽，你纯洁，你最纯洁，你敢自比炽天使弗拉尔呢！哼，就只会在我面前端架子摆谱，还不是没本事地被人抓住，跟我栓在了一根绳上！”
弗拉尔阴侧侧道：“你再说一遍？”
肯顿视线对上她饱满光滑的脑门，想起这一路的噩梦，立即识趣地闭嘴。
这时弗拉尔感觉头顶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紧接着脸颊肉就被人掐住了，错愕地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挡在她面前，脸部被堆积的脂肪撑得变形，皮肤松弛，毛孔泛油，那只粗糙长满汗毛的手在正她的脸蛋上肆无忌惮地抚摸。
弗拉尔一脸错愕：“你在干什么？”
男人冲着她张开一嘴布满烟渍的黄牙，满口酒气：“嘿嘿，脸蛋滑滑嫩嫩的，手感真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小美女，陪我喝杯酒呗。”
她身为堂堂天域长，庄重威严，从来别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不敢轻渎，不敢相信竟有一日遭人摸脸调戏，震惊甚至多过于愤怒，以至于一开始竟没有想到躲闪，等她反应过来，怒极反笑，冲着眼前调戏她的黑天使咧开嘴角：“喂，你听过灵魂被践踏时的哀嚎吗？”
那人醉醺醺道：“什么？”
下一秒，他只觉得一道疾风拂面而过，一双小巧精致的脚板底满满当当地填满他的视线，随即惨叫一声仰面摔倒。
“不可饶恕！竟敢用你那肮脏的手触碰我美丽的脸蛋，不可饶恕！”弗拉尔将人踹翻在地后，疯狂抬脚踩踏，踩踏得那人脸都变了形，“污秽的黑天使，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在我践踏万物的脚下吧！”
在弗拉尔出手的瞬间，伊南便松开手中的绳子，没被带跑，而跟她拴在一根绳上的肯顿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她突然大幅的动作带得直接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又是一脑门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桌角上，捂着饱经摧残的脑门爬都爬不起来。
弗拉尔狠狠践踏一番出气后，冲着对方彻底变形的脸高高地抬起右腿，用宣布死亡的语气表情狰狞道：“污秽的黑天使，听着自己灵魂的哀嚎声结束生命吧！”
就在她的腿落下之时，被一只手架住了。
弗拉尔抬头，最先撞进她视线的是一对饱满得要爆出衣服的大胸，随后是一双细长妩媚的双眼，娇嗲的声音紧随而至：“呀呀，快住手~这是谁家的小可爱，怎么能这么暴躁呢~在我的酒馆里行凶杀人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弗拉尔看着眼前身材火辣的黑天使女人：“你是谁？”
“我是这月桂女神酒馆的老板娘达芙妮~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弗拉尔高傲道：“我乃弗拉尔。”
达芙妮表情不变，笑眯眯道：“哇啊~真是一个美丽而坚强的名字~很适合你呢~小可爱~”
弗拉尔皱眉，难道这女人没听过她炽天使弗拉尔之名？
伊南适时走出来，唤道：“达芙妮。”
“小南南~”达芙妮瞧见他立即放开弗拉尔，热情地扑过去抱住他，把那尺寸夸张的胸部往他身上蹭，“你回来啦，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害人家等了你好久！”
伊南顶着周围酒客艳羡的目光，亲密地将她搂住：“遇到一些事情，中途耽搁了。”
肯顿头重脚轻地爬起来，一边揉着自己悲惨的脑门，一边酸溜溜道：“这笑眼狼倒是艳福不浅，居然有这么一个风骚的姘头。”
弗拉尔侧头看他：“姘头？什么意思？”
肯顿一脸猥琐：“就是有那种关系的男女。”
弗拉尔还是没听懂：“什么关系？”
“……”肯顿瞧着她清彻坦荡的眼睛，“被摸了一下脸反应那么大，却连这种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难道是刚出巢的白雏鸟？”
弗拉尔眉头皱得更深：“什么出巢什么白雏鸟，说人话！”
肯顿同情地拍拍她的肩：“没事没事，以后哥哥我带你多见见世面，给你开开窍，免得以后被渣男骗。”
敢在她面前自称哥哥？弗拉尔寒意森森道：“你又想死了？”
肯顿立即缩回了手，小声吐糟：“死傲娇鬼！”
这时达芙妮娇嗲且夸张的语调突然拔高，“什么！这两人是你带回来的！小南南你开窍了！你居然知道带女人回家了！我好欣慰啊！”转头抓住肯顿的双手，双眼发光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百岁了？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嫁过人没？生育过没？”
肯顿一愣，嫁人？生育？
“啊呸！你眼瞎了！老子是男人！货真价实的纯爷们！”
他这模样，无论是脸蛋身材还是衣着打扮，怎么也不可能被误认成女人，这女人眼神有毛病吧！
达芙妮听到他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露出受到严重打击的表情：“哈？男人？你不是女扮男装？”
肯顿被始无前例地挑战了男性自尊，炸毛道：“呸！谁女扮男装了？谁女扮男装了！我这样哪里像女扮男装了！”
伊南将达芙妮拽回来：“他们两人的事等一下再说，先把地上这个人处理了。”
地上的男人躺在那里已经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是醉死过去，还是被弗拉尔踹晕过去。
达芙妮无法接受伊南带回来的是个男人的事实，恹恹无力道：“埃欧文，把这烂酒鬼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去，另外，巴廷斯，院子里那狗笼子还在吧，把这个胆敢装女人欺骗我感情的狗崽子关到笼子里去！”
身材魁梧的酒保巴廷斯走过来抓起肯顿往外拖，肯顿一脸问号：“喂，我什么时候装女人欺骗你感情了？你自己眼瞎别赖我啊！能不能讲点道理？放开我……放开我……”
地上的酒鬼被拖走，肯顿也被拖到了后院狗笼，围观的酒客见没热闹可看也散开了，达芙妮径直带着伊南和弗拉尔上了二楼，从二楼的小吧台上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推到伊南面前：“说吧，这白天使是怎么回事？”
弗拉尔身上套着麻布，不掀开绝对察觉不了她的身份，但达芙妮眼尖，恰好瞧见了她殴打酒鬼时，地上飘落了一根白色的绒羽。
伊南淡淡道：“这小观赏鸽是我从一个渔夫手里买下的，渔夫从水里捞出来时，她被冻在一块冰里，以为是具尸体，没想到冰化了，人活过来了。”
弗拉尔听到伊南坚持这个说法，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达芙妮撩了撩头发，媚眼如丝道：“你明白我要问的不是这个，小南南~你可从没有带过活的白天使回家~”
达芙妮在“活的”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伊南晃了晃酒杯：“放心，她只会在这里呆一晚，明天我就送她走。”
“送哪里去？”
伊南抬头冲她甜甜一笑：“达芙妮，我们说好的，我在外面做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管。”
达芙妮佯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好，不管就不管！谁稀罕管你。”经过弗拉尔身边时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小可爱，跟姐姐走~”
伊南叫住她：“你要带她去哪？”
达芙妮回头，风情万种地挺了挺丰满的胸脯：“这是我开的酒馆，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你也别管我在家里做什么！”
伊南无奈道：“别闹。”
达芙妮妩媚一笑：“放心好了~明天一早人就还你~”
达芙妮带着弗拉尔回了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浴巾递到她手里：“浴室在那里，进去洗洗吧，小南南也真是的，连套衣服都不给你穿，光着身子套着麻布在外面乱跑，像什么样子。”
弗拉尔摸着手里柔软的浴巾，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现在真的是神历302020年吗？”
“是呀~”
“这是第二天的主城圣玫瑰城？”
“对呀~怎么了，小可爱？”
弗拉尔垂下眼，原来现在真的是五百年后。肯顿说她带领天使大军去拯救人类世界，最后在无尽之壑遭到恶魔大军偷袭而战死，可她却没有一点记忆，是因为死亡而失去了死前的记忆吗？
可若是她战死了？现在的她算什么？是重生了吗？若是重生，为什么身体会被冻在冰块里？
她看向一旁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身体大幅缩水，失去六翼，发色和瞳色也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从外表看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权天使，可她确定，这是她自己原本的身体，受伤留下的疤痕都还在，脸也是她原本的脸，只是脸变小变圆了，三庭缩短，五官变得紧凑，细看还是有七八分以前的影子。
会不会她并没有战死，只是受了重伤被冰封沉睡了五百年？身体的变化，神力的消失都是受伤沉睡的缘故？
达芙妮看弗拉尔问了两个奇怪的问题后就站在原地发呆，推着她往浴室走：“好啦小可爱~先别想其它了~进去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相信我~一切烦恼都会迎刃而解~衣服我一会给你放在门边上~”
弗拉尔收回心神，进了浴室。等她洗完澡，抖开达芙妮准备的衣服一看，一件粉红色的蕾丝公主裙，裙摆层层叠叠的网纱，蓬得像发酵过度的面包。她身为天域长，端庄持重，何曾穿过如此趣味恶俗的衣服，如果让她穿上这件公主裙，她宁可把那麻布重新披上。
弗拉尔丢下裙子，只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看见达芙妮背对她坐在床边上正在拨弄着什么东西。
“小可爱，洗好了？我为你精心挑选了樱桃味的睡眠香熏~保证你今夜能睡个好觉~来闻闻看~喜不喜——”
弗拉尔一掌劈在了达芙妮的后脑勺上，声音戛然而止。
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樱桃香气，弗拉尔冷漠地看了眼昏倒在面前的黑天使女人，转身拿起挂在床边的外套披在身上，打开窗户，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便要翻窗而出。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困意袭上来，身体控制不住地瘫软下来，倒在窗旁。
与此同时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达芙妮缓缓坐了起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痛苦道：“哎呀呀~真是好久没被人偷袭~太大意了~看着是个小可爱~下手可真狠~”
弗拉尔的意识迅速抽离身体，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女人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又念叨了一些话，然而睡意汹涌，很快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达芙妮贴心地替弗拉尔盖上被子后，关灯关门退出了房间。伊南依旧坐在那一个人喝酒，看着达芙妮揉着脖子走出门，扬起唇角：“怎么了？被那小观赏鸽偷袭了？”
达芙妮不愿丢脸，强撑道：“别胡说！我这是昨夜睡觉落枕了。”
“她人呢？”
“在我床上睡下了。”
“你确定？可别被她骗了。”
“放心好了，你要的人我不会让她跑了的。今晚就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你爱送她去哪就去哪。”
伊南挑眉：“这算是你给她的临终关怀吗？”
达芙妮抛了一个媚眼：“那你呢？为什么没有在外面处理干净，反而带回家？也是临终关怀？”
伊南不吭声。
“行了，你出去走一趟货也挺累的，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下楼招待客人去人，这么大的酒馆就埃欧文巴廷斯两个人手，实在是忙不过，庆典前我一定得多招几个人手。”达芙妮边说边往楼下走去。
“达芙妮。”伊南叫住她，沉默了一秒，“我提醒你，那只是一个名字，什么都不代表，你不要倾注不该有的感情。”
达芙妮脚步顿了一下，转头冲他笑：“那你呢~小南南~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你在畏惧吗？”
伊南弯着眼笑得灿烂：“怎么会。”
“那就好~”达芙妮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四周安静下来，缓缓升起的月光自窗户投射进来，在吧台边拖拽出一个斜长的人影，伊南轻晃着手里酒杯却再也没有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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