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摆在左思源面前的仅仅只剩下了两条路。
自桐柏河工出事后, 宋端方自戕、罗允生死不明、湖团厅乃至整个淮安府遭清查及至近来关键中间人的淳化公失踪,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 也无一不向左思源彰示着东宫太子已然对他动了杀心,必得要处之而后快。
正常情况下,左思源自然是害怕的, 他虽然多是为真宗皇帝做事,但也清楚真宗皇帝对这个太子有多么的偏宠疼爱, 与东宫撕破脸,对于左思源、乃至塘栖左氏来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益处。
故而从事发之日到现在这小半年来,左思源一直极力在江南府斡旋, 不停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归根结底, 还是由于太害怕东宫太子真得要跟他较真到底、非得要一力彻查江南府旧账不可。
左思源可一点也经不起查。
而一旦真查起来了,再捅出去露到台面上,若真宗皇帝懒得多费心思保了,左思源就是那铁板钉钉的替死鬼、砧上肉。
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左思源突然发现了一些有点微妙的东西。
不过这时候的左思源心里还是不想、也不敢与东宫太子撕破脸的, 所以他也仅仅只是谨慎地将那些意外收获妥善地保藏了起来,但之后很快, 就出了左可还与五皇子的春莺里事件。
左思源自己的屁股都没有擦干净, 还要赶大老远来给倒霉儿子收拾烂摊子, 心里窝的火气可想而知, 先二话不说将那逆子抽了一顿鞭子泄泄火,等平复了心情进宫后,才醒悟到原来真正厉害的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春莺里事件的影响要远比左思源一开始听闻时预想的要大、要深,真宗皇帝冰冷而暴怒的态度,在叫左思源暗暗心惊的同时,也不免将目光慎而重之地放在了长乐宫的那对母子身上。
对于李氏母子,原先左思源想得很简单不可得罪,但也不必太深交,毕竟,他们母子一旦没有了皇帝的宠爱,压根什么都算不上。
但现在的左思源却不敢再继续这么妄自尊大了,或许,李氏小门小户出身、没了帝宠什么都不是,但谁让人家现在就是有呢
在洛阳城上天入地、求助无门的三天里,叫左思源心烦意乱、急躁不安的同时,也叫他深深地看见了长乐宫母子身上恐怖的能量。
左思源本质还是一个喜欢投机的商人,老实说,塘栖左氏这一代,做生意要远比官做得好。
要让裴无洙来客观讲两句的话,左思源就是一个本该去闯荡商界、结果误入政坛,因为老跟不上政坛大佬们博弈上的弯弯绕绕,为了避免被边缘化,干脆靠无底线的阴毒手段来搏出位的入错行了的小人。
如果说,追杀淳化公时得到的那笔意外之喜,只是在左思源心里埋下了一颗微弱的种子,那么,当在洛阳城里深刻意识到真宗皇帝对宠妃与幼子的偏爱后,就是给左思源心里那颗种子浇满了水、施好了肥。
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境况,五皇子与长乐宫明显都厌恶左家人得很。
但这还是小事,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仇敌。
左思源有把握自己抛出去的诱饵足以诱惑得五皇子抛下成见、接受他的投诚而另外一桩心结,才是真正让左思源畏惧的。
洛阳城中人皆知东宫太子与五皇子情谊深厚,春莺里之事,时机偏偏赶得那样巧,事后又那么完美地给东宫太子创造了置左思源于死地的绝妙机会所以那件事,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东宫太子已经逼得左思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梁任那个杀人诛心的故事讲完后,左思源自认对东宫一派已经再无分毫继续忍耐的必要但倘若就连春莺里事件,都是东宫太子做局、五皇子配合而出,那现在左思源拿着那些东西去投靠五皇子,可不就是羊入虎口、纯闹笑话了么
但倘若再排开五皇子
二皇子是个无法与人正常沟通的疯子,且云妃婢女出身、又早失宠多年,左思源是宁可把东西烂在自己手里都不会去找个疯子的。
三皇子或许算是剩下人里最合适的人选了。但偏偏容淑妃同样姓郑,中间夹着个郑国公府,未必会愿意陪左思源一起拿那些东西去攻讦东宫一旦三皇子先应许了再中途变卦,那左思源的处境可就太被动了。等待着他的,多半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四皇子胆小怕事,和他母妃一样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隐形人。
六皇子外家是楚襄侯府,陆贤妃出身是够了,但真宗皇帝明显不喜陆家人,登基后这二十年来,夺楚襄侯兵权的心思就从没断绝过,不然就不会有十年前郑侯与柔嘉公主这么不入的凑对了
找六皇子,一来听闻此人秉性温和,优柔寡断,未必能成事。二来陆家也是个烦,捧六皇子登基前要防着真宗皇帝突然发疯杀陆家满门;捧六皇子登基后还要和他真正的舅父楚襄侯争权,左思源算了一笔账,怎么算怎么觉得没有必要下去趟这场浑水。
七皇子那是谁哦,背靠长乐宫的小可怜,找他又跟直接求上五皇子有什么区别。
剩下章婕妤所出的八皇子、仪贵人所出的九皇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一方面是年纪小得实在没法把人强捧到台面上去,二来这两位妃嫔出身也并不如何显赫,家中也就比宓贵妃入宫前的李氏强上那么一点点吧,却又远没李氏受宠怎么看,怎么不如直接找上长乐宫便宜。
东宫太子步步紧逼,非要将他绳之以法不可,若是没查到那份“意外之喜”,左思源可能就直接认算了,但东西都到手里了,再叫他认命他又如何能甘心。
但倘若想用手中的东西扳倒东宫,若是在春莺里事件之前,左思源或可还敢挑个东宫太子不在洛阳的机会冒死一试,但春莺里之事后,真宗皇帝明显压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没有直接气得杀人都是倚靠过去二十年的君臣情分了
左思源不可能再那么贸贸然地扑上去找死,他必得给自己先寻好一个帮手来。
既是要扳倒东宫太子,这个帮手,自然得是对太子之位有意、日后可能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最佳。
左思源一向信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好的结盟。
但正如之前左思源所分析的,他这个帮手的选择,其实最后就只局限在两条路上一条是各方面条件处处叫他满意、但就是确定不好对方与东宫太子的渊源到底“深”到何处的五皇子裴无洙;另一条就是除了五皇子之外、任选哪个都叫他有诸多这样那样不满的其他皇子。
左思源将左静然叫到身前,让他把这两年来在洛阳城中的听闻见识、近几个月与五皇子的交际来往、春莺里当晚之事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确定无疑的答案来。
五皇子的立场,在左思源看来,一半一半吧,好像哪边都说得通,也好像如何都说不定。
左思源就决定赌上一把,他吩咐左静然日日到秦国大长公主府求见福宁郡主,只求其转托一个口信离开洛阳前,想最后再见五殿下一面。
左思源考虑得很清楚了如果春莺里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人为设局,那这局得是从五皇子与左静然开始走近起就布了能分毫不差地设计好一个长逾三月的局,走一步看十步,这样的人,真是把人心算计到可怕的地步。
如果布局人是五皇子本人,而意图是在借此向东宫太子献媚,那他心机之深,绝非传闻所示;所图之物,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区区一个亲王之位。
如果布局人是东宫那边的,而五皇子只是听命行事,那么事成之后,为防再生意外枝节,东宫绝对会向五皇子郑重申明不许再见左氏之人。
如此前后论证一番,左思源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五皇子一直坚持不见他们,那不论他是在心虚听命,还是彻底厌弃这条路都不可能走得通了。
那左思源就心死去找别家了。
但一旦五皇子还愿意点头再见左静然一面,无论当时那件事是意外还是人为,左思源都觉得这事儿有门至少说明,五皇子与东宫太子之间并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那就足够了。
一个帝王之位,足以使得父子反目、夫妻失和、母亲扼杀亲子、儿子犯上弑父还怕他们两个异母兄弟之间的所谓“情谊”能多经得起考验么
都不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是不是一个爹也还说不定,那些所谓的“关爱”、“仰慕”还不知道是有多少在人前装出来、只给真宗皇帝看个高兴的。
更何况,当年明粹阁之变、昭乐公主的惨死左思源可是自忖还是听闻过某些“内情”的。
一双儿女死得都只剩下一个了,他还就不信贵妃娘娘心里还真能对东宫那位没有分毫怨气。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另外一桩极好之处从龙保驾之功可以完全转圜掉先前的龃龉与怨隙这可是找上别的皇子绝对求不得的好事。
经过明德殿前硬生生跪完的三个白天,左思源也真是怕了长乐宫了,可不想日后纵然好不容易把东宫太子弄下台了,再随便有个什么事,又被长乐宫的祖宗盯上了
左思源能在真宗皇帝身边服侍二十余年,自然十分清楚其“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一贯秉性,就冲着今次这番发的滔天怒火,在长乐宫母子正式失宠前,左思源都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回与其正面争锋的感觉了。
在这样的心理预期下,当有秦国大长公主府的门房来访,言及五殿下终于松口、答应今日出宫来见左二公子一面时左思源的心里有多么的激动,实在太难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了。
一贯坚持应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左思源第一回对着左静然开怀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万千道“不错,不错静然,左家以后还是得要靠你了。”
左静然乍闻此讯也是微微愕然,怔忪片刻,将胸腔的万千复杂心绪收拾一空,正了正脸色,垂首恭敬向左思源求教道“那以伯父之见,我们得是把宴设在何处为佳”
“洛阳城中有什么出名的京戏班子么”左思源微微一笑,畅快道,“你选一个,我们得先请五殿下听上一出好戏。”
裴无洙如约来到和春班时,戏园子里早已被人清好了场,一个闲杂人等都无。
台上则却已经吱吱呀呀地开唱许久了,裴无洙不怎么听戏,也没那个耐心去分辨,径直上了二楼包厢寻到等在里面恭候多时的左静然,微微扬眉问道“那上面唱的是狸猫换太子”
“正是,”左静然微微愕然,给裴无洙沏好了茶推过来,笑着主动挑起话茬活跃气氛道,“原先看殿下您不怎么爱听戏的,今日这一场,倒是一听就辨出来了。”
裴无洙冷笑着在心中暗道我是确实不怎么听戏、也不爱听戏、更听不出什么分别来
但你们把地方特特定在和春班,对于你们究竟是想请我听什么,我倒是能一猜一个准了。
真是半点创意也没有。
“原先正好陪人一起,略听过点这一折,”裴无洙随口解释了句,然后皱了皱眉,装出几分不耐烦的意思来,“你见天地跑去阿文府上烦她,就为了把本王叫出来听这个”
“本王不喜欢听戏,你又是不是不知道有事说事,没事本人走了。”
“是陪福宁郡主么”左静然却还仍笑着与裴无洙闲话家常,随意道,“宫中应当不怎么会让唱这个,您和郡主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先前都没听您说起过”
裴无洙心尖一颤,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造作地逞那个能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干脆重重把茶碗嗑在案几上,满脸不耐道“你有完没完,本王爱陪谁陪谁、爱干什么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还得要告诉你啊”
“你们左家人,”裴无洙露出一个极为不适的表情来,满眼厌恶道,“不会都一个德性吧”
“不不,您误会了,”左静然一看又勾起了裴无洙不好的情绪,赶忙停手致歉道,“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先前的事情,我还欠您当面的一句道歉。”
“殿下,对不住,”左静然诚挚地抬起眼,认真地望着裴无洙,十分恳切地抱歉道,“我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弄成那样如果早知道,我是宁可自请离开洛阳城,也绝不愿让您碰上那等事的。”
裴无洙的眼睫颤了颤,有些说不上是心虚还是不安地移开了目光。
“算了,”裴无洙心烦意乱地望着窗外的戏台子,不耐烦道,“一码归一码,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再者,要是本王有心迁怒,今日也不会答应出来见你。”
“殿下心地纯善,那是殿下您的德行好,”左静然举起手中茶盏,以茶代酒,一饮而尽,艰涩道,“但即使殿下不怨,静然心中却仍是愧悔难当。”
“对不住,今日这一杯,给您赔罪了。”
裴无洙别扭地侧着脸,敷衍地抿了抿杯中茶水,算是受了这个“告罪酒”。
裴无洙心烦意乱地想论演技,她确实是哪儿哪儿都比不得身边的这群人精
或许左静然这话里顶天最多只有三分的真心实意,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今日是抱着杀人灭口的心思来的裴无洙就完全无法直视身侧人歉疚的眼神。
即使那眼神中的歉疚也大多都只是人为伪装出来的而已。
太复杂了裴无洙烦躁地想,这帮活人精的世界,她可真是没那个能耐、更没那个心性去掺合的。
殊不知,裴无洙这样的表现,看在幕后暗暗观察的左思源眼里,却正是一副“有点厌烦、有点后悔、有点舍不得、又好像还是有点讨厌”的纠结心态
那天的事情后来闹得这么大,小孩儿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呢,左思源微微一笑,顿时对裴无洙更为放心满意了一些。
“你们什么时候走”裴无洙装作随口闲聊般暗暗打探情报,蛮不在乎地直白道,“父皇先前可答应我说要你们三个月内都滚出洛阳呢。”
左静然怔了怔,垂下眼皮轻声道“那殿下现在还是想我们三个月之内就离开洛阳城么”
“不然呢”裴无洙心烦意乱地转回头来,不耐烦地瞥了左静然一眼,冷哼道,“你还想本王说什么呢不舍得你们走啊做梦吧你”
“那如果我说,”左静然捧住手中茶盏,深深地凝视着裴无洙的双眼,涩然道,“我并不想离开洛阳呢”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裴无洙百思不得其解。
“不,我是在请求殿下,”左静然突然起身,跪到裴无洙面前,神情怆然道,“殿下是我到洛阳这两年来,最真心相交的一位朋友,如今家中”
“得了,你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裴无洙也紧跟着站了起来避开方位,针尖对麦芒道,“你真心难道本王就不是真心的么本王真心把你们兄弟两个当挚友,你们又是怎么回馈本王的”
“现在知道来找本王打感情牌求饶了,得了,难道在你们眼里,本王的真心与感情就一点也不值钱、就你们的真心值钱是不是”
“堂弟之事,我也深感抱歉,”左静然艰涩道,“可家中如今沦落至此,只想请求殿下多少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不要”
“本王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跪在这里求本王么”裴无洙作出一副气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连连冷笑道,“得了,这年头好人难为,以德报怨要不得啊。”
“你不必多言,本王自认为待你们左家人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以为,要不是本王有心阻拦,左可还在父皇那里现在还能有命在”
“只不过是夺了你伯父的官、叫你们滚出洛阳罢了,怎么,你们那么大的家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伯父丢了官你们全家就得要立马饿死了是不是”裴无洙厌恶地俯视着地上的左静然,冷笑道,“你少给本王来这一套,本王现在早不吃这套了”
心中却在纳罕着这又唱的是哪出戏,左思源到底是躲在后面在观察什么呢
他再不出来,裴无洙都要没有耐性继续演下去了。
“哈哈哈,好人难为,殿下也确实心善,”或许是老天都听到了裴无洙内心的抱怨,也或许是裴无洙脸上想离席走人的烦躁已经明显得无法再叫人无视了,左思源终于从幕后姗姗登场,来到台前,欣赏地望着裴无洙,笑着道,“犬子无状,侄子也惹殿下心烦了不才左思源,见过五殿下。”
“闹了半天,”裴无洙看看地上的左静然,又瞧瞧突然出现的左思源,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搁本王这里演双簧呢把本王当猴耍很有趣啊”
“殿下见谅,静然方才那些出人意表之举,确实是出自不才之手,”左思源笑呵呵地走过来不避嫌地入座,正正好坐到裴无洙的对面,笑得含蓄而意味深长道,“只是兹事体大,难免要多试几番,瞧瞧殿下您的心性再论。”
“本王是大街上变戏法的么,任凭你们试探还叫你们瞧来瞧去的,”裴无洙嗤笑一声,作势起身走人,走前不屑地留了一句,“还有,两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能有多大的事商议,可别笑死个人了。”
“为一国选定储君之事,”左思源不慌不忙,从容自若道,“在殿下看来,可否算得上大”
裴无洙脚步立顿,回过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今日这场戏,”左思源抬手,指了指戏台上正吱吱呀呀唱到精彩处的流落民间的李后向仁宗自陈身世片段,笑着邀请裴无洙留下来一道看,“可是很精彩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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