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常久陡然惊坐起。
第一反应,现在什么时候?
她趴到窗户边,一轮明月正挂在夜空之上。已是晚上了。
常久以最快的速度奔出品香居,一边朝外面跑一边思考可能的地方。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鼎食府。
马不停蹄地跑了五条街,此时鼎食府早已闭门歇息,常久绕到鼎食府后面,纵身跃至二楼窗沿,取出一根铜丝轻轻一勾,便从打开的窗户翻了进去。
一楼和二楼是用食的地方,没有人,那么就在三楼。
常久急奔向三楼。
不是没有预感会看到什么,但真正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一瞬间身体发冷。
偌大的雅间,在她奔跑声停之后,恢复到原来的死寂。唯一照亮房间的月光,在地板上投出深深的暗影。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或者说几具尸体,大滩黑色的血迹仍在缓缓流淌开来。隔壁依旧是几具尸体。再隔壁,依旧如此。
常久感到冰冻一样的寒冷,寒冷刺骨。
凌乱的尸体之间伫立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宛如黑夜里含带杀戮的鬼魅。他的身影笼罩在月光里,透着诡异的静谧。
常久第一次见到墨鸦身上带血的样子,还是这么多血,胸前,手上,沾染了一大片任务目标的血。
他是乌鸦,身上死亡的气味太重。常久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你杀了他们?”
“我提醒过你,不要离得太近。”墨鸦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离得远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在这乱世里若能够保全自己,已经不易。”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这样说,她两次都没听劝。
“你知道该死的人是姬无夜,可你依然替他杀人。”常久眼里掩盖不住的愤怒。
“乌鸦只会带来死亡,我是杀手,为谁杀人、杀任何人都一样。”
“你!放!屁!”
爆出一句粗口,常久扭头就走。
这个地方她无法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会失去理智。常久感觉火气蹭蹭蹭地往头顶窜,她现在急需冷静。
除此之外,常久心头有种隐隐的不详之感,仿佛事情还没有结束。
她努力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好像遗漏了什么东西,一些重要的东西。
“因为,那个人口中的你是个好人。”
“与秦军交战,是灵玉的心上人出征那次?”
“你们认识?”
常久猛然一惊,她知道哪里不对了。灵玉认识井胥,她之前就认识他。
她拔腿就往丞相府奔去。
那种微微的不协调之感,原来是这样。如果井胥和灵玉喜欢的人是朋友,那么灵玉认识井胥也就理所当然。她再次看见井胥之时怔住的反应,以及听到井胥否认和她相识之后配合的模样,包括后来一直在和井胥打交道......
如果她也知道他们的计划,如果她参与了计划......不,即使她没有参与,姬无夜那老匹夫也不会放过她。
一回到相府,常久便一把拉住一个侍女:“你们小姐呢?”
“啊、啊?”
“灵玉呢,她在哪里?”常久又问一遍。
“小姐今日出府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另一个侍女答道。
出府了,还未回来。常久啧的一声,怎么可能是出府了,一定已经不知道被拐到哪去了。
这时,张良正好走了过来:“常兄,何事如此慌张?”
常久立马上前问他道:“子房,你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张良顿了顿,道,“关于这件事,祖父已全部知晓。”
“他不知道,”常久拽住张良的衣袖,“他不知道,灵玉被人带走了!”
就在今日,不,就在今晚。常久一边和张良出府寻人,一边把她所知的事情和她的推断都告诉了张良。
张开地没有注意到灵玉和井胥等人的交往,不代表姬无夜没有注意到。
“如此一来,加上姬无夜对灵玉以往的仇恨,他很可能在下令铲除井胥等人的同时,也一并杀掉灵玉。”张良紧蹙眉头,大意了。
“现在的问题是,灵玉会在哪里。”
常久和张良站在行人寥寥的大街上,彼此对视。毫无头绪,这样下去不行。
这时,一只鸟飞过两人头顶,盘旋了几圈,停在矮墙墙头。
感到有些奇怪,常久走上前仔细一看,是一只木质的机关鸟。
“这是......我送给灵玉的机关信鸽。”常久肯定道,机关信鸽带有霸道机关术独特的构架,她一眼就能辨认出。
常久很惊讶,灵玉的信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是灵玉在遇到危险前将它放了出来?
和张良对视一眼,常久伸手将墙头的机关鸟取下来。
“上面有字,”迎着月光,张良将上面似乎是用血写成的字念出来,“荀,华。”
“那是什么?”常久问。
“那是一栋阁楼,在城内往南不远的地方,荀华阁——曾经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如今已经废弃不再使用。”张良道。
只能去那里了吧,常久定了定心神,朝张良道:“走吧。”
果真是一座废弃的阁楼,一共只有两层,处处透着阴沉之气。
常久和张良在二楼找到了被束缚在椅子上的灵玉,不止是被铁锁束缚,连带着整间房屋都被置于一架巨大的铁笼之下。
这里早已不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这里是姬无夜所设的牢笼。
灵玉所坐的椅子在最中央的位置,四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暗器,只等时机一到,便能将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射得千疮百孔。
常久环视一圈整个房屋,心里生出鄙夷,果然就如同公输仇说的,心思歹毒之人最喜欢设这种东西。
她对张良道:“子房,我们不能一起进去。”
“常兄能看出这里的机关布置么?”
“大概吧,一旦有人踏进铁笼,门就会关闭,里面的人再想出来就必须解开机关,除此之外,四周围的暗箭应当是按时发射,不到时候不会冒然射出。”常久深吸一口气,朝张良道,“我相信里面一定有解开机关的方法,这是任何机关设计者为了自救必须设置的一环,子房,我们分工合作,你回去搬救兵吧。”
张良怔了一瞬,道:“你打算一个人进去?”
“嗯,我会试着去解开机关,如果不成的话,还要仰仗子房来救我呀。”常久笑了,道。
“不,”张良没有犹豫便拒绝了,“如果里面当真如此危险,那子房更不能允许常兄一人进去。”
“子房,”常久看着他,眼神专注,“我们不能一起进去,必须有人回去告诉丞相这里的情况,你去,我留下来,这样才是最合适的。”
你明白这样是最合适的,而你也会这样做。
常久看着张良眼中的坚持一点点消散,最后变作不忍。“有把握解开机关吗?”
“有。”常久保证道。虽然她心里很虚,但张良的表情太过恳切,让她实在不愿令他的心继续不安。
“那么,我等常兄回来。”张良阖眸,隐去了最后的情绪,转身离开。
直至张良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常久才收回目光,她再次正视目前这座牢笼,略一沉思,便抬脚踏了进去。
铁栏制成的门在身后“轰”然下沉,紧紧合上。
并不是身怀悲痛的过去就能活下去,并不是大义之下的人们便能战胜黑暗,并不是怀揣一腔热血就能取得胜利,长夜太长,还会吞噬无数悲切的灵魂。
常久将灵玉口中的布取出来,从方才见到她和张良起就一直在哭,此刻终于泪水决堤了一般:“傻瓜,不要进来啊,为什么要来送死!”
常久知道,姬无夜想杀的不止灵玉,还有她。不然的话百鸟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被放出来的机关信鸽。
只要利用灵玉将她引到此处,就能将她们两人一起杀掉。他不会轻易动张良,所以让张良离开是对的,他走得了,她却不一定走得了。
“不要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常久开始解灵玉身上的锁链,找到锁头的时候,常久心中一沉,九方玄铜锁。
她转头去看地上的旋盘,那是四周围机关启动的时间,在心里默默推算过一遍,常久抬头朝灵玉一笑:“半个时辰之内,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半个时辰,如果不能离开就只剩下死路一条,等不到张良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常久额头开始冒汗,她在找齿轮咬合的位置,找到一个还有一个,一共有九个,一个比一个难以对付。
快没时间了。
最后一处齿轮无论如何也接不上,常久掌心渗出冷汗,她感觉到自己手指冰凉。冷静,冷静,她对自己道。
“常久,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忽然,她听见灵玉的声音,“常久,其实我想过会死,我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再有痛苦。”
冷静不下来,她根本完全无法冷静,她一刻不停地在注意时间,根本不能沉下心解开机关。
“常久,我求求你,放弃我吧......”灵玉带着哭腔道。
常久扶着跪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双手捧住灵玉的脸,她能感觉到泪水打湿的痕迹。常久一字一句道:“我绝对,绝对不会丢下你。”
这句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片刻,她听见灵玉呜咽的哭声。
重新拿起九方锁,常久的手仍然在细微的颤抖,她眼神一沉,脑袋狠狠往地上一磕。
“咚”,撞得她一时间眼冒金星,终于停止了发抖。
另一方,相府。
“不可派人前去营救?”
张良站在书房中央,两旁均是佩刀侍卫,面前坐着面色沉重的张开地。
“子房,并非我不愿派人营救,一旦派出丞相府的侍卫,等于给了姬无夜把柄,他可借肃清之名铲除逃兵,倘若发现私自逃回国都的将士和丞相府之人有所勾结,坐实了这一点,王上便不会再相信我的说辞,只会听从姬无夜一人之言。”
“如此说来,便要任由灵玉和常兄陷入危险,生死未卜吗?”
“一切只能以大局为重,子房,我教过你,如果他们这次没能幸免于难,那么这就是他们的命数。”张开地语气带着衰老的无奈,有的事非他所愿,然而他已经无能为力。
“究竟什么是命数?”张良道,“人为何总是要屈从于命数?我只知道,一直在有人白白牺牲。”
“这是站在高处之人必经之路,你需要看着许多人牺牲,也许让他们牺牲的人就是你。”
“总有一条路,会带来更少的牺牲。”张良不由说道,“天下苍生,应当有这样的一条路。”
语罢,他长袖一拂,终是没忍住离开了。
月黑风高,寂静的道路上拉长着两条交叠的人影。
常久背着昏睡过去的灵玉,慢慢地走出荀华阁。解开铁牢开关之时,灵玉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精力耗尽疲惫不堪,趴在常久背上睡了过去。
随着机关发射的声音,身后传来轰然巨响,二楼木质的地面和墙壁禁不住无数箭矢强劲的射击,逐渐坍塌了。
说到底,这本就不是专门的机关楼宇,还废弃了好些年,塌了也不奇怪,常久想,差一点就是她们被埋在下面了。
缓缓走在路上,忽然间常久停下脚步,站定在原地。
前方,道路正中央,墨鸦静静站着,仿佛已等待她许久。
那时常久想到,或许墨鸦一直在阁楼外无声无息地凝视她,看她费尽心思,以命相搏努力想要把人救出来,却毫不知晓即使出来也依然逃不过一死。
有朝一日,如果他要来杀她的话,该怎么办?
常久想过这个问题,但也仅限于想想,她私心里希望这样的事永远不要发生。
不想和他对立,不想和他对立,然而这个时刻,常久忽然觉得心里很累,身体也很累,累到她不想逃命也不想争辩了。她垂下眸子,嗓音黯淡,无甚起伏。
“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办法了,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来了。
——我求你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常久低头看着地面的影子,没有去看墨鸦的神情,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停留。
须臾,墨鸦让开一条道。
常久走了过去,与墨鸦擦肩而过。再一次,她没有去看墨鸦的神情。
缓缓地走入无人的街道,常久始终未回头说过一句话。
丞相府,张良伫立在门口。
远远的,路的尽头,月色下缓缓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多年以后,那个景象仍然成为张良心中对于已逝过去最深的记忆之一,故都旧土,故人与旧梦,纵使之后再次谋取天下,心中的韩国却已经再也无法回来,只剩下一片遥远的废墟。
在那废墟之上,常久背着灵玉缓慢地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走入他心里。
见到两人平安归来,立刻有人进入府内通传。常久一路将灵玉背至门口,几名侍女拥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灵玉,让侍女将灵玉带回府内。
“常兄。”张良的神色在月光下幽暗难明。
“我回来了,子房。”常久弯起浅浅笑容,邀功似的,“把灵玉也带回来了。”
月光洒落在她脸上,显露出额头的淤伤。
张良眼神动了动,轻蹙眉头,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额上的伤,却又在途中止住,将手收回。
“受伤了吗?”张良问道。
常久一愣,旋即捂住额头道:“啊,这个是小伤,不碍事不碍事。”她尬笑两声,总不能告诉他这是她自己撞的吧。
“我们快些回屋吧,外面好冷。”常久抖了抖胳膊说罢便往府内走去,却听见身后低沉的声音。
“常兄,以后莫要再如此......”
常久疑惑地回头,看到仍立在门口的张良,挺直的身子竟在月色下显出一丝寒凉。
“莫要再将自己置于险境。”张良在几步之外注视她,眸中流动着她所不明白的光。
常久顿了片刻,而后垂下脑袋:“抱歉,让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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