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换了我处在它的位置,遭受猎鹰的捕杀,我不会期待有人来救我。”
——空山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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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晚上充分的休息,第二日常久重新恢复精力,她终于理清楚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
井胥一众人力量太过渺小,对抗姬无夜犹如飞蛾扑火,然而张开地还是默许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或许是在期冀奇迹的出现。
她没能阻止事情发生,她也根本无法阻止,任何人都在怀着自己的信念做出生死选择,有时候其他人只能默默看着,无法插足其中。
那么她呢?她在做什么?
她只是来韩国寻找活下去的机会,无意踏入这些纷争,如果早就知道任何事情也无法改变,在这历史的洪流之中,她还能做些什么?
那个时候,墨鸦放走了她。
常久想,他领了姬无夜之命来杀她和灵玉,却放走了她们,无论处于何种原因,他都违抗了姬无夜的命令。
姬无夜此人一向信奉“不听话的手下就杀掉”,可按照她的印象,此时墨鸦仍然应该是姬无夜最得力的属下,只要,那件事还没发生。
这样的话,现下墨鸦要如何向姬无夜交代呢?
常久一边从井里将水打上来,一边思考,其实她心里隐约明白为什么墨鸦放了她。
没多少可能是因为她的恳求,墨鸦听过的恳求估计数都数不清,他不会轻易地为了别人的恳求而心软。
因为,是她么?
常久记得墨鸦问过她,倘若不是身处乱世,没有敌我的对立,他们是否能够成为知己。
当时常久表示出“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为知己”的意思,墨鸦在她面前笑了。
此刻常久方知那句话的分量,纵使理念不同,身份不同,他也在尽力让她不被牵扯进黑暗之中,他在尽力护着她的命,可她仍一头扎了进去。
常久“哐当”一声放下水桶。
她忽然感到,她对墨鸦说“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其实是一句很伤人的话。
墨鸦是理解她的,理解她的性格,理解她心里的想法,怎样的珍惜才可以让他选择放了她?
然而昨夜,她没能理解墨鸦。
理清了整件事情,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的常久既后悔又担忧,她是个渣,她由衷地感觉。
于是接下来一连几日,常久保持日日跑出府的频率,锲而不舍地走街串巷,边走边四处张望,期待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如果墨鸦不想见到她,她是绝无可能找到墨鸦的,常久清楚这一点。
这就是她一连几天都没看见半个人影的原因。
常久跪了。她也很绝望啊,她已经走遍了每一处她曾经遇见过墨鸦的地方,耐心地仰望每一处曾见他掠过的屋顶,如果日常在暗中巡查城内的状况是墨鸦的任务之一,那他早该发现她了,并且明白她在找他。
果然是不想见她了吗?常久痛心地想。
新郑城外,一颗参天巨树之上。
“他在找你。”白凤环抱手臂,望着下方偌大的新郑城。
站在这里可以将整个新郑一览无遗,这也是他同墨鸦都喜欢此处的原因。
“你不打算去见他吗?”
身后,靠着树干的墨鸦淡笑:“你呢?即使我不去,你也可以去找他。”
“他想见的人是你。”白凤回过头,凝视墨鸦一阵,皱眉道,“你......还好吗?”
“放心吧,这种伤比起我们最初出任务时所受的要轻多了。”墨鸦道。
白凤不语,他心知墨鸦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或者不该说是伤,是罚。
随着任务逐渐完美的执行,这几年姬无夜已很久没惩罚过墨鸦,说明这次墨鸦是真的让他失望。
“那个时候,连我也感到意外,你会选择放了他。”白凤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已经在影响你?”
“那时候你也在场,如果我真的打算杀他,你会阻止我么?”墨鸦反问道。
“我......不知道。”白凤犹豫着说道,“至少那个时候我非常地想要阻止你杀他,假如你真的动手,那时的我一定会出手。但,又不仅仅是那样,还有一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冒着哪怕是必死的危险去拯救另一个人,好像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
“有这样的想法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墨鸦道。
“宁愿承受将军的怒火也不杀掉一个人,你也很危险。”
墨鸦笑了,“看来我们都很危险。”
“你认为会有那一天吗?”白凤问。
“你指的是什么?”
“为了另一个人而奋不顾身,不顾自己的生死,我们从未如此做过,你认为会有那个时刻吗?”
“我希望那个时刻永远不会出现。”墨鸦眼神沉下去,“因为那个时刻,你的生命将不再属于你自己。”
“似乎我们的生命,从来都不属于我们自己。”白凤不禁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墨鸦露出轻薄的笑容,仰头望向蔚蓝高远的天空,回忆起当夜的景象。
他想起常久愤恨的脸,那个人平日一贯随性,许多事其实心里不甚在意,只有真正遇到无法忍受的事情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放屁!那人头一回说粗话,对着他,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被他逼出来的。
“无论如何,是我下令让百鸟杀了那些人,这一点不会改变,”墨鸦道,“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我依旧会这样选择。”
“身处黑暗的人,或许本不应该追逐光明。”
越想要追逐,越发现自己距离光明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到即使费尽全力伸手,也触不可及。光明从未施舍于他。
将士造反之事并没有被新郑城的百姓所知晓,上层的人将整件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除了鼎食府关门一天没有迎客外,其余依旧是一片太平之景。
常久想,她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去鼎食府了。
那夜过后的第五日,常久终于见到了墨鸦。
真正面对本人的时候,常久忽然产生一种仿佛过了很久的错觉,好像那一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连记忆也显得恍惚和模糊,只剩下一股无法遗忘的心悸之感还留在心里。
“常兄又是来骂我的么?”墨鸦笑容在常久眼中轻薄而虚假。
常久望着墨鸦那张白皙妖艳的面皮,很奇怪,此时此刻她能一眼看出墨鸦的笑是真笑还是假笑,看得格外清楚,因此格外扎眼。
“不是,我来向你道歉。”常久诚恳地说。
“哦?”
“错的人不是你,那本就是你的任务,如果你不杀他们,死的就会是你。”常久看着墨鸦的眼睛,“仅仅违抗命令是没有用的,如果想要解决问题,需要的是更彻底的方法。”
而那个方法,将来会由另一个强大的人实现。
“你也这样想,对吗?”常久问墨鸦道,“或者说,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目光凝视着常久,墨鸦缓慢收起笑容。
他眸子里映出她满含认真的表情,她用无甚起伏的口气说出这番话,却能够让他的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她一直有这种能力。
她一定私下里好好思考过,此刻站在他面前,才能平心静气地说出他心中所想。
被理解的渴望,墨鸦从不认为自己有这种需求,然而这一刻他心底所生出的可怕欣悦,又该如何解释。
“常兄如此善解人意,叫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墨鸦含笑说道。
常久黑线:“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我很认真的。”
“正如你所言,姬无夜的实力深不可测,想要扳倒他,仅靠一些杂兵败将是没有用的,别说刺杀,连近身也不可能。张开地如此做法,等于不断地送更多人去死。”墨鸦忽然严肃道,神情带着一丝阴沉。
常久沉默一阵,道:“对了,你没有杀我和灵玉,回去怎么向姬无夜交代?”
墨鸦眼眸悠然转了转,一笑:“我告诉将军没有看见你们出来,或许是你们从别处逃了,后来机关发动,便以为你们死在了机关之下。”
“你居然骗姬无夜?”常久惊讶。
“偶尔这样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可不行。”墨鸦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在她眼前摇了摇,笑着。
常久想了想,皱眉:“姬无夜不是傻瓜。”
“他的确不是,但他没有证据证明我违抗命令,因此只有选择相信。”
常久不说话了。她视线停留在墨鸦身上,虽然这个人皮肤一直都白得令人嫉妒,可今日她总感觉他面色比往常更苍白几分。
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姬无夜不会惩罚你么?”常久问。
“一点点小的惩罚,姑且是对任务失败的问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小事。
常久却不相信:“他怎么罚你?”
墨鸦没有开口。
“他怎么罚你?”常久又问一遍。
墨鸦是不会回答她的,她隐隐知道这一点,咬了咬唇,常久垂下头:“我要从姬无夜手中拿到一样东西,拿到那样东西之时,我便会离开韩国。”
墨鸦静静听着她的秘密,不置一词。
她顿了顿,仰头凝视墨鸦,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到那时,墨鸦兄,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
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无法放下。她心底是这样想的。
那个时候,墨鸦眼底似乎有过一闪而过的诧异,之后却逐渐逐渐地笑了出来:“常兄想要带我走,是打算雇我为你杀人么?”
常久冷眼瞅他:“我打算带你去捡垃圾,不会让你再杀人。”
这回墨鸦笑容愈发深了,眼里像流过光,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看来常久的话真的取悦了他。
“......”
喂,笑笑就够了啊,一直笑是怎么回事啊。
常久走后,墨鸦还站立在原处。
一道淡紫色身影轻盈地落在他身后,伴随着衣角被风掀动的轻微之声。
墨鸦并不回头看,只道:“走吧,该去执行任务了。”
白凤挑眉:“我以为你高兴得厉害,早就忘记了任务。”
“你真的这样认为?”墨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白凤敛了神色:“我知道你为何拒绝他,只是,也许今日以后,他再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
墨鸦足尖一点,跃入夜空之中。
“这才不会是你想要的。”
白凤亦脚下轻点,追在后面融入漆黑的夜空。
身处黑暗的人,本不应该追逐光明。并不是因为越接近越感觉遥远,而是因为,光明必须脱离黑暗存在,才能始终完好地存在。
觊觎光明的黑暗,只能将光明吞噬殆尽。
常久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望着幽柔夜空,目光透过不知何物。
被拒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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