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日,常久和其他随行弟子先行一步至听风居,却只被让候在门口,待伏念和颜路乘坐马车姗姗来迟,他们方才随着掌门一同入内。
常久望着伏念款款从马车上歩下来的样子,心生无限感慨,人和人的差距实在是大。
差距大的还不止这一点,进了听风居常久才发现,主人贵宾坐上席,稍有身份的读书人坐下席,名门世家子弟以及富客坐二楼,其余人等皆站在边角最远处,美其名曰“自由活动”,实际上就是没给安排座位。
常久自然便是“自由活动”中的一员。感受着被夹在人群中间的拥挤,她终是没忍住,对身旁的子胤幽幽道:“你没说我们是来当吃瓜群众的。”
“什么,吃瓜?”子胤没有反应过来,“这里哪有瓜可以吃,子常你饿了?”
常久瞅着他:“是啊我饿了,这里没有瓜,我们一会儿出去找瓜吃吧。”
“出去?不好吧?”这句子胤听懂了,他略微犹豫道,“师尊还在上面坐着,我们这样出去......”
“不会有事的,”常久继续怂恿他,“我们先待一阵子,等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别处时,就出去外面找吃的,一会儿便回来。”
宴会在闲谈间开场,歌舞升起,周围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常久也不再说话,只专心欣赏起舞蹈来。
如果有个座位就好了,常久啧啧称赞的同时也欲哭无泪,她这辈子就是站着的命么。
舞蹈终了,乐音又起,伴随悠扬乐声,由听风居揭开晚宴的第一道题,乃是选取诗经中的一篇,求其在当世的新解。群众可各抒己见,但求最为耳目一新而又言之成理者,赠笔墨一副。
常久听着台上的人解释所赠笔墨之渊源,只觉得深奥难懂,不明觉厉,甚至之后一些名门所出之题附赠的物什她也只是觉得貌似很稀罕,但她完全不识货所以无所谓谁拿去,倒是某些附庸风雅然而言谈间仍透露出俗气的人也积极参与讨论,拿出的赠品千奇百怪,让她较为开眼界。
另一方面,常久发现某家两位当家虽居上席,但似乎一直未参与众人的交谈,不知是对话题不感冒,还是对赠物没兴趣,尤其是伏念,坐姿一丝不苟,神态平稳沉着,表情和在小圣贤庄给学生授课时别无两样,不知为何,常久脑海中冒出庖丁的话来:那些端着的师叔师公们......
常久不厚道地乐了。
又过半盏茶时间,寻了个机会,常久扯扯子胤的袖子,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你们去哪?”一名眼尖的弟子发现他俩,张口喊住。
“去找点吃的。”常久头未回道。
“等等,我也去!”另一名弟子听了赶紧道,说着便追了上去。
“我、我也去!”喊住两人的弟子犹豫片刻,也追了去。
高处坐席之上,颜路目光微微移动,忽然间被靠近宴厅门口的几个歪歪扭扭挤出人群的身影吸引了视线。依样子看,他们多半以为没人发现。
“师兄。”颜路看向身旁坐着的伏念。
“不管他们。”伏念阖上眼,“只要不生事,便由他们去。”
颜路微微一笑。
听风居外面,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面食,常久一边心下暗想,大师公二师公不参与宴会切磋委实可惜了,虽然有些问题或许不在修习之列,例如有人炫富似的拿出上乘青铜玉器请求鉴赏指教,有人分明以所获琴谱自得,却依然请他人指出不足之处,其余大部分题目,虽涉猎广泛,门类众多,但终归不怎么偏门,以伏念的学识修为,至少也能拿下几道。
如果说伏念不参与是因为持重且无兴趣,颜路大概便是不争不抢惯了,两个人坐那儿看着台下人七嘴八舌一派众生相,倒也算得清闲。
同其他人付完饭食的钱,再慢慢悠悠回到听风居,常久忽然发觉厅内寂静得有些不自然。
“发生什么事了?”子胤悄悄问未出去的弟子。
其中一名弟子道:“方才有人又出了一题,在上面,你们快看看。”
抬头望去,正前方不知何时立了一块方形木板,足有大半个人高,板面纵横交错的墨线分割出许多大小一致整齐排列的方格,从左至右,从上至下,细数之下正好九行九列,其中零星几个方格内被填上了数。
“这是......”
“数独。”“八十一宫。”常久与子恒同时脱口而出。
语毕子恒子胤皆一愣,看向常久:“你说什么?”
常久猛然回过神:“呃,没、没什么,我说差了,别在意,子恒你方才说这是八十一宫?”
“嗯,”子恒点点头,“我也只听说过,传言有九行九列的宫格,总共八十一宫,如果所料不错,出这道题目的人是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台上负责介绍的人此刻又开了口:“如诸位所见,包含格内已有之数,需将统共八十又一个数填入其中,所填之数不可重复,使各行各列数和相同,第一个填出所有宫格内数目的人即为获胜。”
果然,是数独,又称八十一宫格,常久想,可惜......
“已经过去半柱香多,却连一个能够解答的人也没有,”那名弟子道,“你们能看出些什么名堂吗?”
“饶了我吧,我最不擅长的就是算术了,这么难的题别人都做不出来,我更加不行了,”子胤摇头道,“子常,你怎么样?”
常久脸颊抽动,讪笑两声,其意不言自明。
其余弟子见状,更是纷纷摇了摇头。
“这位出题者不愿透露身份,却也这道题准备了一件赠礼,”台上介绍的人接着道,“一炷香之内,倘若有一个人能够解答此题,便可将此赠礼带回。”
说罢,便示意众人往厅室正中央看去。
常久亦随之看去,正中央无声无息跪着一名女子,低垂着头,面容看不真切,却依稀可见姣好的轮廓和秀丽的身段。
“没想到赠礼竟是名女子。”子胤略微惊讶,“人也可作礼赠出?”
常久也怔住了,转念一想却不意外。飘零世道,王侯将相有之,路边饿殍亦有之,又什么不可以作价。
即便在这大堂之上,名门子弟、士绅显贵,满堂皆是读过礼义诗篇的人,却在听到介绍时又一次鼓动而议论纷纷起来。
“此女子身世可怜,家人亲族皆已不在人世,幸被出题者捡回,若是今日能得哪位的垂青,带回家中,保她下半辈子不受凄苦,于诸位也算功德一件。”
明明干的是把人当物品的下劣事,偏说的好似行善积德一般。却见人群躁动,窃窃私语者有甚。
常久望了望坐于席上的伏念,面色绝对比平日沉了不止一分,说不准伏念后悔来这儿了,常久想着。
颜路侧头看了眼伏念的神色。掌门师尊不动,弟子也不会擅动。
满席私语间,常久又朝那女子望去。
女子身着衣裳虽无锦绣丝丽,却仍素净整洁,此时她便在这众人的议论声中微微抬起头来,一张可称白皙干净的面容映入常久眼中,那张脸带着认命般的寞然,寞然却是为了努力克制掩盖眼里的凄惶。
一瞬间,常久愣住了。
“一炷香时间已近,诸位可有人想出答案没有?”台上介绍的人环顾一周,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诸位不必觉得可惜,出题的这位贵人说了,即便时间到了无人解答,这礼也不会有收回去的道理,诸位之中有意此女者,可报一合适的价,我们依众位所出之价,出价最高者亦可将此女带回。”
此言一落,众宾纷然。许多人的希望再次被激起。
“这样一来,不就成了名门世族那些家伙的竞争。”子胤忍不住道,寻常人哪有机会再去争,“你说是不是,子常。”
他叫了一声,旁边没人回应,“子常?”
“等一下。”
一道声音乍起,整个厅室皆寂静下来。常久走上前,霎时所有人的目光俱汇聚至她身上。
台上那人看见常久,颇感意外又不甚讥笑道:“怎么,原来有读书人也看上这位姑娘了?”
席间传出三两笑声。
子胤子恒站在边上焦急地低喊:“子常,你在做什么!”
常久恍若未闻,也不理会台上那人,只转头望向跪着的女子,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即使知道是一场幻觉,仍旧想要抓住。
站在女子跟前,常久缓缓半跪下身。
女子抬头,望着眼前陌生之人,清秀的脸上眼中露出迷茫胆怯的神色。
明明心里知晓,那是再也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如鬼使神差一般,脱出口来。
“弄玉姐姐......”
女子怔了怔:“您说......什么?”
如此相似的细致容貌,却再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不,”常久低下头,复又抬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俯身,道:“奴婢云香。”
“这位兄台,若是想得到这位姑娘,可得按照规矩,一炷香时间已到,诸位有无能解此题者,若无人可解,则按方才所述,价高者得。”
“我来。”常久站起身,回过头。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之声。
这下会被师公讨厌吧,常久自暴自弃地想。可是,她缓缓走向那张画着八十一宫格的木板,她那么希望能够做到。
曾经没有救出的人,在眼前失去的人,抓不住的人。
她可以救出来,她是可以的。
所以,不会再失去了。
常久缓缓站定在木板前,手里捏着笔,望着宫格半晌没有动作。
众人皆屏息凝神,盯着常久的脊背,一眨不眨,连茶水也不喝了。子胤在下面心头突突地跳,他攥住子恒的袖子紧张道:“子恒你说,子常他能做出来吗?”
“大概、大概可以吧,”子恒抹抹额上的汗,“若是没有把握,子常应该也不会上去。”
“可是他刚刚才说他做不出来!”子胤简直更绝望了。
的确,常久没有骗人,她真的做不出来,因为她对于八十一宫格的记忆已经模糊,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正确地写出所有数目。
但,八十一宫格的填法是有其规律可循的,只要回忆起内在规律,便能够顺次填补完全。常久掌心微微渗出冷汗,望着这张宫格图,心底默默推算起来。
方才大致回忆了一遍,如果规律找的对,那么便只需事先心算检验几行几列,若数目之和相合,应当就没有问题。
终于,常久抬手,落下第一笔。
不可以出错。
不可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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