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以前常久站在扶苏面前说,不妨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就看看对方是否藏身于客商之中,倘若真的有人心里有鬼,当场便可检验出来,反之,则能够排除商人们的嫌疑,唯一的变数只在于对方人数多寡,一旦确定对方的人数不构成威胁,便可实施计划。
一天以后常久惊魂甫定地拍着胸脯,心想以后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再提建议,她没算到对方还能把灯给灭了,猛然间漆黑一片令她着实捏了把汗。
然而即使是在黑暗中亦能将人全部制伏,则可看出巫马繇此人的行动调配能力。听说巫马将军乃是蒙恬提拔并向扶苏举荐之人,常久一想,蒙恬那么厉害的武将,举荐的人这么能干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没有想到,常久姑娘竟然如此担心公子殿下的安危。”收拾完残局,并将其他客商的情绪安抚妥善之后,巫马将军转头来朝常久笑道。
闻言,扶苏的目光落在常久身上。
“啊?哦......”常久含含糊糊应着,低下头去。
那不是当然的么,这主意是她出的,万一扶苏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命估计也就跟着没了。
“今日之事就到这里,想必大家也都累了,早些歇息去吧,”扶苏收回目光,道,“明日审问犯人一事,还需烦劳两位将军。”
“是!”
“多谢公子。”向扶苏行完礼,常久也转身退出公子府。
步出府厅,已近夜间时分,常久抬头望了望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短暂的停顿之后,接着向前走去。
所谓人在家中坐,八卦天上来。常久在公输家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到了八卦人士打探来的消息。
据说日前发现的匈奴人来秦目的已经查明,乃是专门针对旅秦的商人,尤其是与秦交易的一批商人,他们欲将此次与秦做生意的他国客商全部杀尽,好让列国的商人均闻讯胆寒,往后再无人敢与秦交易。而当他们混入宴会的随行队伍中时,实际上已经杀害了相应的人数。
常久不寒而栗,如此凶残的做法,却也似乎符合匈奴给人的一贯感觉,只不过,为了掐断秦国与他国商人的往来,孤立秦国,而去残杀在秦客商,倒不太像匈奴人会有的想法,反而更像是其余诸国为了遏制秦国而又不敢明面上胡搞而背地里使的手段。
“有问幕后指使者是谁吗?”常久问。
“关于这一点,据说审讯时巫马将军也询问过,可那几个匈奴人怎么也不开口,只说没有指使之人。”公输衍道。
常久听罢思忖,这不大可能,想来扶苏和秦国的臣子们也不会相信。如果选择用匈奴人来达到目的,那么一肯定是为了和自己撇清干系,二,常久叹了口气,雇匈奴人办事可谓兵行险着,想来背后的人也有些被逼急了的意味。
只不过,既然找不到证据,也问不出结果,就只能当作几个匈奴人自己来挑事儿,无法再往下深入。
“......赵国......”常久忽然喃喃道。
“你说什么?”公输衍问道。
“不,也可能是燕国......”常久随即又道。从地理位置上看,最有可能和匈奴接触的两个国家,是赵国和燕国。
但,也不能因此就肯定。常久挠挠头,忽然感觉脑阔疼,她为什么要想这些?
好像她想了就有能力干什么似的。
如果说这件事情是在事发之前就察觉到并且及时遏止了的,那么没能遏止的事又有多少,往后还会有多少件事,爆发的时候无声无息,却又瞬间致人于死地。
常久再一次被传唤到公子府。
这一次与别次不同,好像不是给她安排任务来着。
“奖赏?”常久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县丞咳嗽一声,瞄了眼扶苏的表情,接过话道:“此次能够及时清查出匈奴之事,论功行赏,你也有不小的功劳,公子的意思是,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接着一双眼睛紧盯着常久,眼底之意:我就看你敢开多大的口。
然而常久显然和他不在一个频道,她只是略微楞了一下,然后抬头望向扶苏道:“那,公子请客吃饭吧?”
气氛安静了一瞬。
这是什么鬼,王县丞脸抽了抽,正欲发作,想想扶苏在这儿又憋了回去。
“只有这一个要求么?”扶苏望着常久一副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不由出言提醒道。
“嗯?不是的。”常久闻言赶紧道。她没有注意到王县丞脸上忽然变得鄙夷起来的神色,只是接着说了下去,“我不是想让公子请我一个,而是希望公子能请公输家族的所有学生们,全因这次检查武器大半是学生们共同的功劳,发现其中蹊跷的也不是我,所以,还望公子能够将功劳归于所有学生。”
但凡别人帮了忙的,大都以请客吃饭作为答谢,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常久觉得扶苏能明白。
果然,片刻过后,扶苏道:“我答应你。”
常久一开心,便朝扶苏笑了起来:“多谢公子!”
那笑容落在扶苏眼中,掀动一丝微澜。两日之前,她也是这般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分析所有线索。
眼神清澈而笃定。
常久跑出门外的时候,公输衍正在门口等她,常久兴冲冲地告诉他:“公子殿下今晚请客,所有留在栎阳的学生都一起去!”
“去哪儿?”公输衍没跟上。
“去如意楼!栎阳城最大的酒楼!”常久凑在他耳边大声道,“公子请客,你快回去告诉大家,让大家别客气,晚上放开了吃!”
免费的晚餐不吃白不吃,常久和公输衍在这一点上心意相通得厉害,但见公输衍立马心领神会,一声“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转身便欲跑起来。
“唉,等等,”常久意犹未尽地拉住他,又交代一句,“让他们中午少吃点,晚上再拼命吃!”
公输衍给了常久一个“放心吧”的眼神,两人猥琐地相视而笑。
而两人所有的话语,尽数落在屋内人的耳中。王县丞抽抽嘴角,心道至于么,转过去看看公子扶苏的表情,却见扶苏一动未动望着门外两个人,视线似乎在两人拉扯的动作间停留了片刻,接着披风一挥一落,转身走进内室。
当天晚上常久吃得十分满足,想必当夜在座的所有公输家族的人均是如此,难得有机会胡吃海喝,而且无论吃多少都有公子殿下兜底,一想到这个令人振奋的事实就让人忍不住再多扒几口。
或许是吃得太快乐,以至于第二天常久听到公子府的下人前来传达的消息时有一种迟来的噎住的感觉。
她要去陪公子读书?
“......为什么?”常久咽了口唾沫。
“听闻常久姑娘在公输学馆时便名列前茅,前些日子更是在闻名天下的小圣贤庄修习过一段时间,这不,检验的时刻到了,公子殿下想看看您在小圣贤庄都学了些什么,还想着同您一起研究学问呢。”传消息的人轻飘飘说道,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常久搓搓手,磕巴道:“研究、研究学问啊......”
研究个毛线啊,她都不知道自己学了些什么,怎么和扶苏研究。
还陪读,她能说她在小圣贤庄根本没有好好学习吗,诗经背完就忘,孟子回来之后也忘得差不多了,更别说周礼,这要怎么陪读。常久方了,她她现在去向扶苏老实招认行不行?
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常久用完晚膳之后终于还是慢腾腾磨蹭到了公子府。
听闻公子殿下正在书房等她,常久站在门外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书房内烛光明亮,映照出坐于案前端庄的身影,扶苏闻见声音,抬起头:“你来了。”
常久乖乖走过去,道:“公子晚上好。”
扶苏微微一笑,道:“不必拘礼,坐吧。”
常久便在扶苏对面的位置跪坐下来,那位置处摆了个方垫,跪在上面舒舒服服,半点不硌腿。
坐下之后无所事事,常久又着实有点怕扶苏突然拿卷书出来问她“这句话如何理解”,便犹豫着先开口道:
“公子,其实我的学问没有多好,所以如果您问我什么,我的话您听听就行,别往心里去,别让我给误导了......”
她真正想说的是,别让她给荼毒了。
扶苏闻言笑了,道:“不会。”灯火摇曳中,皙如白玉的面容显出几分柔和。
“不必担心,你只坐在这里便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累了便休息,到时辰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常久望着扶苏,不敢置信:这么好的吗?
她往桌上看了一圈,又环视房间内片刻,问扶苏道:“可以看架上那些书吗?”
没办法,扶苏看书,要她在一旁玩儿她还真厚不下这个脸皮。
得到扶苏肯定的答复,常久便起身至书架前,抽了最上面一册竹简出来,定睛一看:周语。
常久面色复杂,算了,就这本吧。
于是整个晚上常久便泡在书籍之中,虽读得不甚深入,倒也赖于安静的环境,偶尔看着亦会思考一二。有时候读累了,常久抬起头,望见桌案对面扶苏低头专注的神情,于是又惭愧地低下头接着看书。
等到稍晚些时候,扶苏果真命人送她回公输家住处去,马车驶过去又驶回来,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经过一晚上的读书,常久恍然大悟,原来这就叫做陪读。
于是第二日用完晚膳再去的时候,常久便放松多了,还是从架上抽出前日未读完的周语接着读,只不过这次,她会时不时支着下巴开开小差,抬头打量扶苏的时候眼神也更加光明正大(□□裸)了一些。
借着中途仆从送来茶水的当口,常久一边小口嘬茶一边问扶苏道:“公子每日都这样用功吗?”
即使没有人看着,亦如此自律又上进。
“只是闲暇时读些书罢了,”扶苏摇了摇头,道,忽而想到什么,神情流露出一丝落寞,“每日如此......也算不得用功。”
再怎样努力,也达不到那个人的要求。
常久看着扶苏,眨了眨眼,忽然道:“其实公子很优秀。”
“但即使我这么说,公子也一定不会满足于此,因为公子心里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她紧接着说道,露出一副“我懂得”的笑容,“我对于充满上进心的公子十分有信心,所以作为陪伴读书的人,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公子——”
常久见扶苏望着她,似乎在认真听她讲,于是兴致一来,一趟说了下去:“那就是,适当的休息比持续不断的学习更加重要。比方说,此刻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常久望了望天色,“我们可以做一个小游戏来舒缓一下身心,放松一下心情。”
“什么游戏?”扶苏看着她,面色疑惑。
“比方说,”常久双手交叉支在下巴底下,眼睛狡黠地望着扶苏,“公子猜一猜,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扶苏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公子生得真好看。”
空气静止了一瞬。
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她居然看到扶苏脸红了!
常久趴在桌案上笑得颤抖,想抿住唇假装严肃却完全做不到,只能身子一抽一抽无辜而又纯洁地看着扶苏。
扶苏望着趴在桌上像只得逞的小动物似的常久,努力按捺下烧烫的脸颊,正起脸色道:“胡闹。”
完了,常久笑得更欢了。
成功开了扶苏的玩笑是一次飞跃式的进步,它意味着自此在常久眼中扶苏再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不可靠近的存在,而是偶尔也能相互之间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侃侃大山的人。
常久很乐意在休息的时候向扶苏讲述一些她在外面的见闻,从韩国到齐国,她会挑几桩她认为有趣的事告诉扶苏,至于没钱的时候饿到吃土,迷了无数次路,被人诓骗等等,如此丢面子的事情则坚决不在她的讲述范围之内。
等到第三日去的时候,常久的晚膳实际已经改在公子府用了,临走的时候公输衍看着她,道:“下一回估计你就住在公子府了。”
常久疑惑道:“为什么?”
公输衍就不说话了,只一脸叹息地摇摇头。
常久不知道公输衍是什么意思,之后数日也仍旧不明白,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被留在公子府啊,每一天到时到点就好好地被送回来,除了扶苏多留她一顿晚饭,还是免费的,还是为了方便陪读。
有时候常久看书看得累了,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上会多一件披风或一件衣服,往往这种时候常久就会格外感动,并且心生惭愧,然后下次接着睡。
一天夜晚常久被窗外的雨声惊动,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伴随阵阵呼啸作响的长风,从开始的三两滴转眼间变成倾盆大雨,雨势磅礴,无数水滴砸在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常久连忙赶到窗户旁将窗户关好,一阵湿凉的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常久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心道,该不会这就是她得住在公子府的原因?
又坐下看了会书,外面雨声愈发震耳,常久干脆放下书简,和扶苏打了声招呼,便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入目是一片景色模糊的雨幕,愈接近地面愈显出朦胧的白雾来。
常久犹豫一瞬,走出房门,站在檐下看起这一片难得的暴雨。
过了一阵,身后传来开门声,常久扭头望去,扶苏也步出书房,与她站在一道仰望雨幕。
“好大的雨。”常久道,“公子冷不冷?我去给公子拿件衣裳?”
扶苏看了眼常久:“不必了。倒是你,我叫下人替你拿件衣裳,这样久站容易着凉。”
“我也不必了,我不怕冷。”常久一笑,随后又专注于眼前这场雨来。
“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常久道,纵是她在外面这两年也未曾遇过,像要把天下塌了一般。伴随着刮在脸上的风,透着难以名状而又不可撼动的力量。“不知今夜会停么。”
昏暗的天地间仅剩下廊道的几盏灯火还颤动摇曳,发出幽微的光亮。
“害怕吗?”扶苏问她道。
常久想了想,道:“还好。”
其实大雨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常久心里大致清楚,如此之大的雨或许转瞬间的功夫便会停止,但它在短暂时间里涤荡过的一切,早已被改换了模样,正如这场暴雨一般势不可挡。
后来常久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扶苏的到底是“还好”抑或其他话语,她只记得那夜两人站在屋檐下,目光所及的一片混沌景象。
仿佛书写历史的笔端一颤,将一滴墨泼在眼前,让她惊然看到未来的痕迹。
数日之后,公输仇自咸阳回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另一人,剑圣盖聂。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