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再回到小圣贤庄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回来之后常久首要面对的一件事便是把这段时间欠下的课业全部补上。

    虽然常久对此早有心里准备,可看到面前堆积的整整一摞竹简时,她还是有种宛若窒息的感觉。

    “哗啦——”,子胤将整摞书简放在她小单间的桌上,拍拍手,道:“师尊吩咐,让你尽快将这些读完,以免耽误之后的课习。”

    常久心脏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道:“你们一个月读这么多书......”

    “那可不,谁像某些家伙,这一个月不知道上哪儿摸鱼去了,清闲地很呢。”

    “......”常久凝噎片刻,艰难道,“我那是身上有事。”

    “行了,大家伙都明白,”子胤拍拍她的肩,“所以现在轮到你刻苦用功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你呀。”

    常久望着他那张笑容满面的脸,表情冷漠道:“多谢,你还是把你的算术学好再说吧。”

    此番回来,刚踏进小圣贤庄大门常久便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故此她还专门返回去盯着大门看了半天,结果证明什么也没看出来。

    第一日上午上完孟子的课程,常久和子胤子冉等人正在回廊内边走边聊天。

    “哈哈,这样看来,子常接下来一段时间可有的忙了。”

    “子常,有什么不会的记得来请教我们。”几人幸灾乐祸地道。

    常久皮笑肉不笑地应和,心道:你们去死吧。

    “说起来,子常还不知道吧,最近小圣贤庄新来了位老师,年纪轻轻便教授剑道课,可厉害了。”子冉忽然说起。

    常久听见,心中一动。“老师?”

    “对啊,听说他之前也是小圣贤庄的学生,前不久才从外面远游回来,一回来师尊便安排他给弟子们授课。”子恒道。

    “不过我看他年纪那么轻,一定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多半是得到师公师伯们关照才进来的。”又一人说道,语气里有些许轻视。

    闻言,常久停下脚步:“你们说的是......”

    “对了子常,这位师长虽年纪看上去不比咱们大多少,辈分却极高。”几个人郑重其事地朝她道。

    常久被唬得一愣一愣。

    一道人影逐渐自几人身后靠近,端端站立,唇角不经意勾起。

    “你见了他,记得要叫他一声——”

    “你们几位,”背后那人开口,声音仿若玉石悦耳,“再不去上课,可要迟到了。”

    常久与其他人皆回头。

    一见身后之人,其余几人连忙低下头:“三师公。”

    张良点了点头,目光一一掠过几人,方才慢慢转向面前唯一没向他行礼的常久身上。

    常久望着一身宽袖襦袍丰纤合度的张良,儒和淡雅,长身玉立,映在她眼中,竟恍若昨日。她想要开口叫他一声,但又不知叫什么好,于是便一直站着不动。

    张良看着常久望向他出神的样子,再一次唇角勾起,露出微笑来。

    下一门课,剑道课。

    张良在上面授课,常久在下面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

    旁边子冉子胤相互对视一眼:今日子常怎么这般专注听讲?而且,两人又瞄了眼常久,这也太专注了吧?

    常久的目光正在张良身上肆虐。

    瘦了,嗯,是瘦了,好像还长高了,咦,长高了吗?再仔细看看......啧啧,讲的话真有水平,声音也好听,学生们会喜欢他的,时间问题,不急不急......

    想着想着,常久便想到上回她不辞而别之事,不知张良心里有没有生气,不过看他方才对她笑了一下的样子,或许他并没有因此而恼她。

    见到张良平安,常久心里十分安慰,她有些明白盖聂对她说“很高兴见到你平安”的意味了,只是想到在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张良身上所经历的她不曾亲见却也多少可以想象的变故,一时间不禁令常久心疼起来。

    “接下来,”张良视线巡视一圈,道“子於,子冉,子常,就由你们三位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实战。”

    常久一怔。忽然间被点到,她一瞬间有点意外,然而下一秒便反应过来:啧,这个假正经的家伙,怕是一开始就想好让她上去了,还装成一副思考过后的样子。

    拿了把木剑,常久内心明白却又没辙地站到了张良对面。

    说是演示,实际上是三人对一人的局面,三名弟子攻,对方守。对此常久一点也不担心,倘若没有十足把握,对面那人断不会如此示意。

    所以她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别输得太惨。

    眨眼功夫另外两人便已攻了上去,然后果不其然迅速败下阵来,且均在三招之内被缴了械,常久盯着张良游刃有余的动作,估摸着三招还是让出来的结果。

    可张良毕竟作为师者,只会制服学生,却决不会伤害他们,如果利用这一点......常久暗戳戳地在心里谋划。

    张良将木剑抛还给两名弟子,扭过头来看向站在一旁的常久,目光含笑又带打量,道:“不攻过来吗?”

    “不急,”常久瞅着他道,“等我想一下怎么对付你。”

    此话一出,惊了一批旁观的弟子们。

    “你听见没,子常说要对付三师公。”

    “子常这小子,对三师公也不用敬称,明明方才才教过他。”子胤汗道。

    张良笑意愈深,眼看常久将其余两人拉到一边窃窃私语起来,却也默许纵容了这般行为。

    常久把二人扯到一边叽歪了一阵,三人之间不时传来诸如“啊,这样行吗”“不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试试看嘛,难道你想输给他”此类悄言细语。

    商议完毕,三人再次摆开架势,举起木剑朝向对面之人。

    三个人的好处就是,相互之间可以合作,不必单打独斗,想必张良也早已想到这一点,可他看上去仍旧不慌不忙的姿态,倒让常久安心下来。

    她不认为他们能赢过他。

    正是因为相信张良,所以才放心大胆地给他下套。这种诡异的结果导向让常久一瞬间感到一丝汗颜。她这样是不是有点无赖?

    常久站在张良对面,其余两人缓步踱至左右两侧,三人渐呈包围之势。忽然间,子冉从右后方大喝一声,疾步攻上去。

    张良回身,同一时间,常久与子於双双从不同的两个方位攻了上去。

    “好厉害......”

    旁观的弟子纷纷看愣眼,其中还有人发出赞叹声。当然这赞叹声不可能是对着常久三人的,只可能是对张良发出的。

    还没完!常久定了定神,虽然招数都被一一拆解,但她该想到的也都想对了:

    就知道张良不可能把人甩出去!

    即使这样才是最快最有效的防御方式。

    利用对方的软肋,三人同张良缠斗在一起,一旦发现自己被逼后退,立马又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

    子常说了,他是咱们师公,不可能真伤咱们的,所以只要你不要命就行了。子於子冉默默回忆着,心中愈发坚定不移。

    找准时机,常久和子冉迅速对视一眼,子冉虚晃一招,突然伸脚去攻张良下盘,同时间子於正退至张良背后,借着其脚下不稳的空隙,毫不犹豫冲上去,常久见状,亦找准角度,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地正面劈剑过去。

    见三人突然猛攻,张良嘴角轻勾,木剑在手中翻转一个弧度,背至身后挡住来自后方的一剑,下一刻侧身堪堪避过常久的一击。

    常久并没有看到张良是如何在眨眼间摆脱另外两人的,她唯一清楚的是,子冉他......肯定没撬动这家伙的下盘。

    一柄削刻精良的木剑横贯在她脖颈前,距离她皮肤并不近,因为那人并不想伤她。

    所以,她只要立马后撤便能躲开,然后再战。

    可,常久想了想,算了吧。

    她没有动弹。

    其余两人的剑皆已被击落,张良眼光望着她,温温一笑,笑容里包含知悉与宽让,是曾经每回与常久对弈时会有的眼光。木剑收了回去。

    “三师公真是太厉害了!”子胤一脸崇拜地朝走下来的常久道。

    “是啊,他不厉害怎么做你师公。”常久倒是无比淡定。

    不过,常久回过头望向张良,弟子们越崇拜他,她也越高兴就是了。

    他会成为儒家的三师公,往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小圣贤庄,再然后,他会......

    想到些什么,常久眼神黯淡下来。

    下了课,常久刚准备与其他弟子一同回寝居,却忽然被叫住。

    “子常,你与我来一下。”是张良唤她。

    意料之中的事。常久没有多问什么,径直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在小圣贤庄内交谈,而是在庄外选了一处僻静的茶楼。茶香袅袅,常久扭头看了眼窗外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与上回分别之时,竟是换了翻景象。

    “韩国一别,算来已有半年未见,小久,没想到会在儒家遇见你。”张良笑道,仿佛未曾将她的不告而别放在心上,“你走之后我曾担忧过你的去向,如今看到你安好,我便也安心了。”

    “抱歉,当时未跟你说一声就离开。”常久低声道,张良的话重新勾起了她的愧疚,即使她最后没有答应张良让她留下的请求,也该当面和他说清楚,然后郑重其事地道别,可她那时......

    常久愧疚,但并不对此感到后悔。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悔的,便是她分明知道一些事情,却所尽之力不够且太迟,未能改变结局。

    听她道歉,张良缓缓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你当时没有继续留在韩国,却是正确的做法,韩国......已经走到了尽头。”

    张良转头望向窗外,连带着目光也渐渺远。常久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仍能够感觉到方才那最后一句话的艰难,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国破家亡的事实。

    她想问张良这段时间是否安好,可转念一想,应当,不可能安好吧。

    “子房,”常久小心翼翼把握着语言,道,“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一定帮忙。”

    语言是苍白的,时值至今,连常久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为张良做什么,也许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想告诉张良:

    “子房,我很关心你......”

    她从张良眼中看见意味不明的色彩。半晌,听见张良道:“小久,可是仍将子房视作朋友?”

    “一直都是。”常久道。

    “那么有一件事,还望能同子房如实相告。”

    “什么事?”

    “小久,如今你是否在为秦国效命?”

    常久愣了愣,良久,方才缓缓道:“嗯。”

    瞒不住的。无论小圣贤庄内人们的议论,还是她之前返回秦国之事,或早或晚他都会听说,在见到张良的那一刻,她便该做好有此一问的准备。

    有时候常久想,倘若她不是先遇到公输仇,而是遇到别的人,此刻是否会是另一番模样,也许她就不必同扶苏做下那个约定,也就不必对被秦灭国的张良心怀愧疚。

    可她如果没有先遇到公输仇,遇到扶苏,乃至遇到盖聂,她也许就结识不了张良,到不了韩国,死在路边上,无人知晓。

    当初答应扶苏为他效力,常久并没有想太多,虽然隐隐知道她从公输仇的枷锁中变到了另一个枷锁中,可她觉得总比原先好些。对于公输仇她始终是有点忌惮的,不仅是对他手段的残忍,更是对他的心狠,常久总怕她哪天在公输仇心中没价值了会直接被他扔掉,可她想活下去。

    她要违背公输仇的意思,她要去韩国,她还需要一路上的盘缠。那个时候,只有扶苏能帮她。

    常久将事情的缘由一五一十告诉了张良。如实相告,不作隐瞒,是她对张良感到愧疚的补偿,倘若张良因为秦国而要恨她,常久想,她也活该受着。

    很多事情本就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讨得一个两全其美。

    “你身上之毒,究竟是何人所下?”听罢常久的解释,张良沉思半晌,问她道。

    “我也不清楚。”常久为难道。

    是真不清楚,就像她的身世一样成迷,这么多年都没查出什么线索,她早就放弃了。只是,常久咬了咬唇,道:“......你,是不是怨我?”

    “我并没有怨你,小久,”张良微微摇头,语气里含有一丝叹息,“只是没想到,小久你这么容易便把自己给卖了。”

    常久:“......”

    还、还好吧,有那么值得叹息吗?常久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难道她亏得很大?

    “可想过离开秦国?”张良道。

    常久一怔,继而慢吞吞道:“离开秦国,去哪里呢?”

    “至少,远离嬴政。”

    “......”

    这时常久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心中藏着的强烈情感,纵使掩藏得再好,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他已经不再是韩国的那个少年,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东西。

    常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良望着常久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终是不信我可以保护你。”

    “我信。”常久道,“子房,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我只是,还需还清扶苏的恩情,等我还清了欠他的人情,或许就可以......恢复自由......”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张良的表情。

    “秦国想要吞噬天下。”他道,“小久,韩国已经不在,往后其余五国或许也将走上与韩国一样的道路,秦固然强大,也许是天下人今后最好的去路,可它,也过于危险。”

    “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留在秦国。”

    常久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小久,韩兄赴秦而死,你也......要如此吗?”

    有那么一瞬间,常久在张良脸上望见仿佛脆弱一般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往后她再也不曾见到。

    他蹙眉,不忍,眸光中是另一个人的结局,而他不想,她也是那样的结局。

    这一刻,常久终于明白,他想对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在理智和仇恨掩藏起来的背后,是怎样深刻的哀恸。

    “对不起......”常久艰难地吐出字句,她一点也看不得张良这样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一定头脑掉线了,竟察觉不出对方的感情,“我,不会的,我不会死,我会努力活下去,保全自己。”

    甚至,这也是不够的。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我虽为扶苏做事......”顿了顿,常久接着道,“我虽为扶苏做事,可他从未要求我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来小圣贤庄,只是在这里学习,在韩国的时候,我绝没有背叛过你、背叛过韩国,今后——”

    她面色沉了沉,这样的承诺,做了可就是一辈子。

    “——我也决不会做背叛你的事情。”

    你在逼她。

    心中一个声音道。

    张良胸口窒门,你看见了她的为难,看见了她的愧疚,可你却在利用这种愧疚。

    她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拿命救你的家人,赌上性命换一座城池,不计后果地相助与你,她不曾做过任何背叛你的事,可你如今却还在逼她,逼她对你承诺更多。

    张良,你情何以堪。

    掌心收拢,仍止不住微微颤抖。张良阖上眼眸,又黯淡地睁开。

    你只是,失去了那么多人,不愿再失去她。

    “你从未对不起我,小久,”张良道,“也无需感到愧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他与她之间,将来会走向何处,乃是迷茫的未知之数。可,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并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是我该向你做出承诺。”张良对常久道,“你曾经救过灵玉,也曾多次有助于张家,论理,该是子房向你还一人情。”

    常久微愣。

    “今后,你在小圣贤庄一日,我便会护你周全。你,可安心。”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他不会戳穿她女子的身份,还会保护她。常久一时不解,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谢谢你,子房。”常久道,朝张良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他的心意。

    张良盯着她,满含深意地摇了摇头,道:“从今日起,你应当称呼我为——”

    常久眨了眨眼,无比乖巧道:

    “三师公!”

    居然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常久也觉得惊奇,大概她的确习惯这个称谓。在她心底,他就应是儒家的三师公。

    “还有一事。”临走前,张良背对着常久,忽然道。

    常久疑惑地望着他。

    张良微微侧过脸来。“往后上课时,莫要再像那般盯着我看。”

    常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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