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并不清楚敌人是谁,也没有看见对方的样貌?”
扶苏面前,常久和蒙恬齐齐俯首。
估计是个领导都会对此结果不满意,常久也不太敢抬头看扶苏面色,只垂着脑袋听蒙恬向扶苏一通禀报,然后默默在心里叹息。
当时盖聂现身后,不知被谁认了出来,对方动作立时变得犹豫,约莫看形势有变,胜算难测,顷刻之后,居然放烟雾撤了。
烟尘中,盖聂瞬间移步至她面前,彼时常久无暇多顾,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急急喊道:“快快快小聂快抓住一个!”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一个敌人也没逮着。
常久站在蒙恬斜后方,感受到脑袋顶上沉沉的压力,虽然这压力被前面的蒙恬挡去了大半,然而她依旧觉得莫名心虚。
她好像从未见过扶苏生气。
“罢了,至少你二人平安归来。”扶苏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视一圈,说道,继而脸色一沉,眉目一厉,“然而,该有的惩罚却不能少。”
诶?刚刚松了口气的常久一愣,还有惩罚,什么惩罚。
“擅作主张,不加禀报,依军法当如何处置?”
常久诧异抬头,望见扶苏皙白面容上,不容辩驳的威严神情。
正愣怔间,却听蒙恬道:“不从军令,擅自行动者,依情节轻重,轻则杖刑,重则斩首示众。”
常久恍然反应过来,连忙道:“公子——”
“咳嗯!”一旁公输仇掩嘴咳嗽一声,眼神斜斜一瞥,示意常久: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常久对于她老师这种蔑视的眼神再熟悉不过,刚冒出头的话又迫不得已憋了回去。
“既知晓,却仍敢犯,便是罪上一等。”扶苏道,声音愈发冷硬。
“末将知罪。”
“回到秦国之后,该领何种处罚,有司会按照秦律做出应有的决断,若有下次,从重处置。”
“是。”蒙恬垂首抱拳,面色不变,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准备。
常久这边却内心复杂起来,几度欲言又止。
待至蒙恬退下,常久跟在公输仇后面也欲一同离开,没想到公输仇再次咳嗽一声,瞧了瞧扶苏的背影,给了常久一个眼神:
你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么,现在可以去说了。
“......”
唯独在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方面,公输仇确确实实是个好老师。
常久一边对公输仇感慨佩服,一边慢慢腾腾地挪步,思忖怎么跟扶苏开口。
此刻殿内已无其他人,常久走到扶苏身后停下。还好,虽然在生气中,扶苏却也没有赶她走。
近距离下,常久甚至可以悄摸摸地看清楚扶苏披风上纹路的一勾一画,君子端方,疏离中犹带温存,如同纯粹剔净的方玉。
“公子......”常久叫了一声,偏过头注视扶苏侧颜,一肚子话不知先说哪句,想了想,还是弱弱开口道,“......别生气了。”
端正身形微微一顿,没想到她说的是这句,扶苏心念一动,回过身来,眸底映出常久小心翼翼的眼神。
. .....她这是在,哄他?
抿了抿唇,扶苏偏过头,道:“我没有生气。”
须臾,又忍不住将目光落回她面颊上。“你脸上的伤......”
常久摸摸已经结痂的细痕:“哦,这是小伤,不碍事。”只要不会毁容,她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对了公子,”常久忽然道,“公子是什么时候到的临淄,一路上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扶苏望着她认真的表情,语气不自觉舒缓下来,道:“十日前便到了,路上并未遇到危险。”
“那就好。”常久放下心来,转而又道,“其实公子,这次的事情不怪蒙将军,主要是因为我们人手不足,让对方乘了空子,蒙将军也是为了保护老师他的安危,在那种情形下,换做是我多半也会做出和蒙将军同样的选择。”
“你不怨他?”扶苏望进她眼中。
“我......还好吧,”常久怔了下,道,其实她不好意思说她已经骂过人家,况且这会儿她已经想通了,“只要蒙将军对公子忠心,对秦国忠心就好了,我的话就无所谓了。”
常久大气道。反正以后也不一定能打几次交道。
“......我接你来此,并不是为了令你遇到危险。”良久,扶苏错开视线,道。
缓缓地,他又道:“得知我来时,你有什么想法?”
常久一愣,想法,什么叫“有什么想法”?
犹豫片刻,发觉扶苏仍在等她回答,常久不确定地说道:“我在想,齐国离秦国那么远,公子一路上要走多少天,马车上一定特别闷......吧?”
最后的尾音犹自上扬,虽然不知道扶苏想听的是什么回答,但常久相信她给出的回答一定不对。
稍稍抬头,却发现扶苏墨眸闪烁,竟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含在喉间,如同清泉流淌,鼓动人心。
笑得常久一阵汗颜。
“我于马车上时,手边常备有几卷书简,沉闷时研读书卷,尚且不算无趣。”笑罢,扶苏好心解释道。
“哦。”
还不如不解释,这下常久更汗颜了,为什么好像是个人都比她学习态度认真。
“只不过,”扶苏接着道,“时而也会透过窗,看见外面的人,那时便会觉得,他人之生活,仿佛亦别有生趣。”
常久凝视着扶苏的面容,竟似乎能够想见,每每这种时候,他便将马车帘落下。
“你可曾......”扶苏话至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他要的回答,也许这样便够了。
常久眨眨眼,没等到下文,于是道:“公子,等这里的事结束,我们去坐船吧?”
“坐船?”扶苏微怔。
常久点点头:“齐鲁之地临海而居,公子见过大海吗,我们到时一边游船一边看海一边吃海产,好不好?”
一个问题便是一个期许。
“......好。”
一句答复便是一个承诺。
从扶苏那里出来后,常久寻思着又去找了趟公输仇。
她还没忘当时莫名冒出的机关兽一事,但这事关系到公输家族和霸道机关术,她不便在扶苏面前直接提起,怕她老师交代不上来,回头来弄她。
所以她想着还是先单独问过公输仇较为妥当。
“霸道机关术?”公输仇摸了摸胡子,露出深思的表情。
“老师,我斗胆问一句,您没反水吧?”常久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老师。
不过能问出这样的话,就代表常久心里其实已经否决了这一可能。
果然,公输仇睨了常久一眼:“说什么屁话,老夫怎么可能要谋害蒙将军,还是你认为老夫会害自己的学生?”
那可说不准了。常久眼睛滴溜溜望着他,心里默默道。
“不过你说的事,倒也让我想起点什么,”公输仇悠悠道,“相传霸道机关术的祖师爷,也就是公输家族第一任掌门,公输班老夫子曾开创出大量不同用途的机关器械,其中不乏用于防御和攻击的作战机关,然而当时的公输家族并没有如同今时今日的雄厚实力,为了维持家业,祖师爷曾将打造出的一部分机关货与出得起价钱的买主,以此换取相应的报酬。至于你说到的农家,是否也在当时的买主之中,老夫便不得而知了。”
常久闻言,不由额冒黑线:“祖师爷这,额,挺有经济头脑的。”
“等到公输家族的实力可供自给之后,历任掌门人便一直想回收当年卖与他人的机关武器,毕竟此类机关术威力霸道,倘若被外人滥加使用,有损公输家族的名声,且其内涉及霸道机关术的核心秘术,许多年来公输家也一直不断地在江湖上探寻,可终究无法做到尽数回收,总归有极少数的遗漏,你这回碰上其中一个,若真是如你所言将它捣毁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常久听着,心中忽生不安,问道:“我不会再遇上一个吧?”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公输仇道,“那就是霸道机关术的研制已于百年间不断精进,若非你遇上的机关兽已是数百年之前技艺所制,恐怕你也就没那么走运能够成功捣毁,乃至逃过一劫了。”
“......”潜台词就是如今他自个儿研制的机关兽能够分分钟搞死她。
常久对于公输仇最后非要携带一句自我夸耀之词的行为颇为无语,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总不信她老师没有害她之心的原因。
“小聂。”出门转角见到等待她的盖聂,常久卸下无奈的神情,换上一张笑脸,“走吧,去查案。”
解决完一些疑惑,接下来便要开始迈入正题。
日子过得很快,留给他们的时间却并不充裕。在来临淄的路上,常久已经从盖聂口中大致知晓了目前的状况。
此时距离向玄出事已数日之余,向玄府中的角角落落也已经被齐兵翻了个底朝天,然而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向玄乃被流沙所杀这一点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可向玄究竟与赵国具有何种关系,是否确实与赵相郭开暗中勾结,因何而勾结,又为何而被杀,其中内情均需探明。
齐国得知向玄与郭开有过私人往来的迹象,还是从向玄的亲信口中审问出来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得善终之后,该亲信于狱中自尽,线索便就此断了。
至于秦国影密卫此前截获的密函,里面只写道向玄告知郭开自己将前往小圣贤庄的时日,以及拿到东西后将按照往常的方式转交与郭开。
“转交......”常久敲着桌子,琢磨着信函里的这个词。
能用转交一词,说明其中很有可能存在中间人,不是两方直接进行沟通,而是通过某种安全的渠道,间接传递消息。仔细一想,这确也符合两个官居高位、谨小慎微之人的作风。
“而且从文中可以看出,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想必那个所谓的中间人也是老手了,如果能够找出中间搭桥牵线的人,应当就可以一举查出其后大部分的内情。”常久端详着密函原件,十分认真地做着阅读理解工作。
“问题在于,我们此刻并无任何可追查的线索。”盖聂缓缓道,面色沉凝。
“小聂,你这两天闲不闲,”常久忽然道,“陪我去向玄府里逛逛怎么样?”
“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盖聂问道。
“呃,大概不会有什么线索被遗漏吧,”常久挠挠头,道,该翻的都已经被翻遍了,“我只是在想,有时候一些并不知情的人,或许反而能看到被人忽视的地方。”
于是,一张桌案前,常久执着墨笔,和面前的五六名家仆互相对视。
“说、说什么?”仿佛没有听清般,仆人们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
“向大人生前的作息习惯,嗜好兴趣,交友范围,平生经历,以及你们所能想到的关于向大人的一切。”
“问这些做什么?”其中一名杂役不屑道。
“目前关于向大人的死因所有线索均已中断,除此之外,我想也只有你们还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常久道。
“向大人不是被那个叫流沙的组织杀死的吗?”另一名仆役接过话茬道。
“流沙只是受雇于人的杀手团,如果没有人想害他,流沙是不可能主动杀他的。”常久颇为无奈地解释道。
是这个样子吧?她回头望了眼环剑而立的盖聂,却见他只是凝眸沉默不语,于是微微叹了口气。
“真的吗?”又一仆人问道,“向大人的死另有隐情?”
常久愣了一下:“......是吧。”
现在只知道向玄的死估计与郭开脱不了干系,其余的尚且未知,不好冒然推断。
“拜托你们,一定要查出杀害向大人的幕后真凶,还大人一个清白。”那名询问的仆人忽然眼中泛出泪来,恳切地朝常久道。
常久诧异。其实她想告诉他这人已经不清白了,私通敌国,本已罪无可赦。
“向大人,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
可她看着面前这个为向玄说话的仆人,或许亦是唯一一个。
树倒猢狲散,人心永远难测。
“我明白了,”常久道,“既然如此,便更加需要你们的配合,早日查出真相。”
哪怕对于同一个人,每个人亦看到不同的侧面,你看见他可憎,另一个人看见他可怜。
常久是不信的。她只不过为了那颗真心。
“那么,我看看——便从生辰八字开始吧。”
从上午问到下午,整整记了两册书简。常久手腕酸痛地放下笔,待众人走后,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望着她把呵欠打完,盖聂方才开口道:“有收获吗?”
“目前来说,两点。”常久端正身子,正色道。
“第一,据众人所言,向玄出生微寒,少时曾连上学的束脩也买不起,后来命遇贵人,这才有了读书入仕的机会。然而当时的那位贵人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如果之前向玄去往小圣贤庄,是为了完成郭开交给他的任务,那么是否可以推测,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不止是暗中勾结这么简单,而是一人听命于另一人。”
盖聂点点头:“那名贵人,很有可能正是郭开。”
常久亦点头,接着道:“第二,方才不止一位仆人提起,向玄生前的一个微小习惯,他会偶尔避开家丁,只身一人前往城外的一处地方,一呆便是大半天,对下人的解释是,欲在繁重公务之外,享受片刻清静,并借此机会考察民情。”
理由过于充分,行为却略带遮掩意味,显得一丝违和。
“如果是为了考察民情,他可以更坦荡一些,可他甚至不乘自己府内的马车。”常久道,“只有一个理由——”
“避人耳目。”盖聂道。
“是,”常久低头望向书简上圈出的地名,樟义,“看来有必要去一趟这个地方。”
盯着那两个字,常久随即陷入沉默。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微微出神。“小聂,”常久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常久如此在扶苏面前陈述,却遭到毫不留情的反对时,她稍微愣怔了一下,继而仍旧试图争取。
“公子,”常久道,“我并非是逞个人之勇,而是认为,这样的方式对我们更为有利。此前路上的伏击已经说明,有人在暗中窥伺甚至妨碍我们的行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何况公子身处齐国,可以携带的士兵本就不多,势单力薄之下,更难防他人暗算。”
六国之内,死于刺客暗杀的王公贵胄不计其数。
扶苏眉目微凝,显然亦清楚常久所言。
“我在想,蒙将军之前那招,或许奏效了。”常久转而看向蒙恬,道,“敌人极有可能并不知道公输家掌门人的存在,他们以为公子从桑海请来的人,是我。所以即使在看见马车里的人是我而不是公输家主之后,仍然选择继续攻击。倘若真是如此,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机会。”
“只要老师一直处在暗处,即便发生任何不测,我们的损失也能维持在最小,”目光又转向公输仇,常久难得看到一次他认真听自己讲话,“哪怕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老师亦可在背后指导。”
“最重要的是,”再次望向扶苏,常久眼神里透出认真的光,“公子身上还有促成秦齐两国盟好的使命,我们不能一直受制于人,我们需要抢占先机。”
所以,让她和盖聂去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让公输仇和蒙恬留在扶苏身边,保护扶苏的安危。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妥当的方式。
室内一片安静。
良久,扶苏开口道:“诸位有何看法?”
公输仇和蒙恬相视一眼,齐齐作揖道:“一切听由公子安排。”
垂于膝上的手指微微泛白,他知道,她在等他的回答。他也知道,她的言辞那般恳切,客观,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
分明她句句都在为他考虑,为何他仍不满足。
她用那种清澈透明的眼神看着他,让他的私心无处藏匿。
缓缓地,扶苏道:“我答应你。”
他终究还是向她妥协,从一开始他就输了。“就依你所言,你与盖聂一同前往樟义,探查案情。”
常久心里一松,正欲道谢,继而听扶苏道:“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常久疑惑地望着他。
“你要平安归来。”
“是。”常久笑了,“公子放心,我会的,我还记得要和公子一起游湖呢......”
“咳嗯!”公输仇一声猛咳,防止某人再说下去。
扶苏眸中映出常久吃瘪后无语的神情,目光变得平静而又专注。
隔日。
常久踏出齐国为接待扶苏而准备的楼阁,果然看见盖聂一身利落轻衣,正持剑等待她。
“咦,这有点让我想起从前耶,”常久摸摸下巴,忽然笑道,“咱们又一块儿走了,小聂。”
“此行需谨慎,你跟紧我身旁,切不可离开我的视线范围。”盖聂丝毫不被她的话打动,面容不变道。
常久上前两步与他并肩,道:“小聂,你觉得我鲁莽、冲动吗?”
“不,”盖聂否认道,“你很勇敢。”
他轻轻转头,看向旁侧一身男装打扮的常久。“你一直清楚自己的方向,小久。”
闻言,常久呆愣一瞬,竟有片刻恍惚。
她回头看了眼高高的楼宇,触目所及,天地无限宽广。
「蒙将军,这把匕首先借我一用,将来我一定会还你。」
「常姑娘无需多礼,末将今日方知公子为何如此看重姑娘,愿姑娘此行平安顺利,末将在此恭候姑娘归来。」
「不错,有几分长进。」公输仇打量着常久,「怎么突然间主动起来了?」
「因为我想到,」常久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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