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桌案惊然拍响,殿内鸦雀无声。扶苏眉头紧紧拧起,厉声道:“是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公子恕罪,蒙将军也是顾念公输先生的安全......”
跪于案前的戍卒头顶冒汗,低首认罪。
然而此番解释并没有什么效果,坐上之人依旧眸含冷意,威慑的言语透着怒火:“为何不事先禀报?”
“......”低着头的戍卒不敢再发一言。他也仅是听命行事。
一旁默默观望的公输仇此时走上前两步,道:“公子殿下请息怒,依老夫浅见,蒙将军不像行事鲁莽,不懂分寸之人。”
扶苏看向公输仇:“公输先生的意思是......”
“之前蒙将军与老夫飞鸽传书,言及此来临淄的途中或有所变故,因而让老夫先行一步,不必等待秦军抵达,想来蒙将军对于路上可能存在的危险已有提防,倘若真有不测,亦能平安脱险,顺利归来。”公输仇缓缓说道。
扶苏沉默,眉宇间稍稍松展。
“况且老夫的徒弟也跟在一起,这个丫头虽然平日随性了些,又缺乏管束,然而却也尚有几分小聪明,想必能够协助蒙将军,一同顺利而至。”
言罢,扶苏眉头再次蹙紧。
手掌悄然收拢攥紧,扶苏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视线转至一侧安静立着,始终未置一词的人,他道:
“盖先生,为防不测,劳烦你前去接应。”
白衣剑客握剑作揖,目光沉稳宛若潭水:“是。”
另一边,骑在马背上的常久正和蒙恬并排而行。
后面长长的队伍跟着,只能眼望两人的背影,并无法听清二人在说些什么。
“蒙将军,请问士兵伤亡情况如何?”常久回头望了一眼队伍,明显感觉到人数的减少。
“战亡者七人,余下二十三人中轻伤者二人。”蒙恬道。
常久低头思索,没有重伤者么,也好。
侧目看了眼常久沉默不言的样子,蒙恬道:“依照秦律,凡将士中战场阵亡者,皆上陈,以礼祭吊,厚恤其亲,优给家室。大秦的将士,不会白白牺牲。”
常久抬头望向蒙恬,眨了眨眼,这是在给她解释?
“嗯。”常久点头,笑了笑,道,“还有一个问题,蒙将军可知方才伏击我们的是何人?”
蒙恬略微顿了一刻,常久还以为他不欲告诉她,却听见蒙恬道:“恐怕是诸子百家中的一派——农家。”
“农家?”常久愣道,“怎么判断的?”
“传言每名农家弟子身上皆佩戴一串挂珠,此种挂珠由谷粒与绳结编成,暗合上古神农氏‘地泽万物’的思想教化,同时亦是门下弟子身份地位的象征。”
“你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挂珠?”
蒙恬颔首,道:“想来对方佩戴面具只是为了遮掩个人身份,对于自身门派,也许对方并不怕被认出。”
“所以农家这是明晃晃地站队了?”常久道。
“站队?何意?”蒙恬朝她看来。
“就是说,摆明了要和秦国作对,又或者,已经效忠于齐国。”
“乱世之中,即便诸子百家亦要考虑如何自保的问题,越是庞大的门派越是谨慎小心,断不会轻易......站队。农家号称弟子数万,遍布诸国,传言内部一直存在分歧,如此情形,恐怕也容不得农家轻易做出牵动全身的选择。”
“啊......”常久似懂非懂,而又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感慨。
她脑中回味着蒙恬那句“越是庞大的门派越是谨慎小心,断不会轻易站队”,然后,她想起了未来,墨家。
还是别说了。
“照这么说,这次伏击更有可能是一部分农家弟子自发的行为,但,为什么呢?”常久疑惑自语,忽然间想起什么,“对了蒙将军,你们前往桑海途中,是否也遇到了同样的伏击?”
若非如此,蒙恬又怎知晓回程的路途会有风险。
“末将来时所遇尚且称不上伏击,只是些暗算的招数,仅折了几匹马,料想对方当时也只是试探,因而未尝有机会见其身份。”蒙恬轻描淡写略过此前的遭遇,而后接着道,“至于原因,常姑娘可知,农家内部其实暗中分为两派。”
常久眼望着他。
“其中一派只言种树之事,另一派则关涉政事。”
仅仅一言,常久便敲手领悟:“我明白了,所以很有可能是关涉政事的一派想要干预秦国的行动,因为秦国也许在某些方面侵害了农民的利益......”
话语渐渐停下来,一阵风吹过。
突然间常久噗嗤笑了起来,无奈地朝蒙恬道:“感觉我们好像在漫无边际地瞎猜......”
蒙恬不由唇角轻起,道:“是。”
“唉,其实挂珠什么也有可能是旁人伪造用来假冒身份的,农家两派中关涉政事的一方也不一定因此就要与秦作对,伏击的原因说不准是看咱们人少趁火打劫,”常久仰头望向澄澈蔚蓝的天色,“关键还得找到证据,要是能够逮个人问问就好了.....”
“常姑娘所言甚是。”
抱着谨慎的态度,常久将心里先入为主的观念全部推翻,同时却也将这些信息放在了心上。
“不过蒙将军,你懂的东西还真多。”常久夸赞道。
“末将常年领兵在外,仅仅于此间之事多些见闻,不足为道。”蒙恬道。
在他看来,实际是常久懂的少了。
不过常久亦很有自知之明,此刻她正在认真思考:果然只读藏书楼的书是不够的。
“蒙将军可否给我讲讲六国之事?”常久心念一动,问道。
“常姑娘想听什么?”
常久想了想,道:“比如......赵国之相郭开。”
蒙恬目光略带意外地落在常久面上,随即恢复如常。
常久发现,蒙恬此人堪称一本百科全书,凡她所问,皆知无不言,言必俱细,着实为她好好补了番历史。
据蒙恬言道,郭开,时已历任两朝相国,被上一任赵王封为建信君,极得宠信。据闻此人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在上任赵王尚为太子时作为其伴读,深得赵王偃的喜爱,后赵偃即位,郭开便成了他的心腹重臣。与其说重臣,毋宁说是宠臣更为合适。即便如今赵王迁即位,郭开依旧深得赵迁的宠信,平素与朝中元老多有不和,可依仗着赵王的宠爱,往往最后都能成为获胜的一方。
又言,此人贪婪成性,平日刮财敛富,贪污受贿已成众人皆知的事实,可惜赵王闭目塞听,偏偏不信他人劝谏,认为此均是污蔑之词。
“这样的人居然能够连任两朝相国,至今不倒,难道赵王当真如此糊涂,一点儿没发现?”常久不解道。不应该吧。
“只因郭开此人确有一张能言善道,吹嘘拍马的利口,又擅察言观色,长年服侍于赵王身边,深懂赵王心思,故而能以言语蒙蔽上听。”
“原来如此。”常久点点头,忽而又望着蒙恬一脸感慨道,“所以说,文人是很可怕的,蒙将军也要小心啊,惹谁都好别惹文人,战场上再怎样所向无敌劳苦功高,抵不上文臣背后说两句坏话——小人难防啊。”
身旁人静了两秒,道:“末将谨记。”
常久扭头望去,视线里映出蒙恬淡漠的神色。常久忽然就明白了。
“蒙将军有什么话想说?别客气,直说无妨。”常久爽快道。
“大丈夫持身端正,便可不畏惧小人谗言,何况当今秦王英明决断,远见卓识,非昏聩赵君可比,自不会轻易误信小人恶语中伤之言。”蒙恬语气虽顿,神色间却毫无犹豫。
常久听着,不禁两眼弯弯,笑了起来。果然。
蒙家世代忠诚。
仔细想想,依蒙恬的性格,对于郭开此种人应当十分不齿,只不过在她面前掩盖了下去。
“蒙将军说得是,特别是,非常是。”常久笑眯眯道,心情莫名好了起来。秦国有蒙家,实乃幸事。
蒙恬望了眼常久,却不知她为何忽然变得愉快。
其实那时,常久只要再往下稍加细想几分,便会恍然惊觉,忆起蒙恬的结局。
万里安边,不及小人谗言。
趁着路上时间还长,蒙恬还顺带给常久普及了一些其他知识。
也不能说知识,其实在常久看来,形容成八卦更为准确。
虽然蒙恬当时的语气神色皆十分正派,然而吐出来的话却在常久耳中形成了不一样的效果。
“男宠?!”常久一瞬间提炼出关键词。
“......”蒙恬看着某人两眼放光的样子,滞了一下,才道,“是,关于郭开与赵王偃的关系素来说法不一,同塌而眠只是传闻,其中真伪难辨,不可尽信人言。”
同塌...而...眠......
常久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不停回荡。
她就说嘛,单凭曲意逢迎怎么可能取得君王如此喜爱,原来最终还是靠......
“......常姑娘。”
常久没有回话。
“常姑娘。”蒙恬再唤,常久这才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这柄匕首,请常姑娘收好。”蒙恬将一柄含鞘短刃递至常久眼前。
常久接过,本以为是把普通匕首,结果抽出一半,却见寒光淬冷,刃口光泽一闪而过,几乎肉眼可见的锋利。
“给我防身的?”常久问道。
“是。”
“会不会大材小用了,”常久迟疑道,“这匕首应该很好吧。”不怕她给弄折了?
“此物乃赠与常姑娘,请姑娘放心使用。”
“赠与我......”一时间常久脑子里闪过各种传家宝、兵家利器、功勋象征等等脑补,能被蒙恬拿出来赠人,必定价值贵重,“......就不必了吧,借我路上防身就够了,我还要谢过蒙将军。”
“常姑娘无需客气。”蒙恬说道,眼光目视前方,“常姑娘,末将此前所言,虽然公输先生对于公子而言十分重要,然而常姑娘对公子而言同样重要。”
常久歪了歪头,大概明白了。估计是怕她老师驾鹤西去之后无人为继,所以她作为后备人选也还得派人好好守着。
她是不是该感到欣慰,至少她在人家心中还算半个有用之材。
心中感叹,常久握着匕首,转而满眼复杂地望着蒙恬:“既然你给了我武器,下回遇到危险时就不能撵我走了。”
嗯,她可真是乌鸦嘴。
于是他们就遇上了第二回危险。
依旧是被前后包围,却明显比之前那次人数更多,常久拽紧马缰,右手按上腰间匕首,正欲动作,一支箭便破空朝队伍中心射来。
有人于她眼前鲜血横流,却不是秦军,而是敌人。
视野之内逐渐出现一道缺口,却非为他们打开,而是为身后那人生生逼退。
敌人后方还有敌人?常久疑惑。
直到见到那人的身影。
长身玉立,裹挟凌厉透骨的剑意,哪怕手中之剑始终未曾出鞘。
冰凉眼眸环顾一周,引得众人愈发不敢上前,适才他的动作快到令人无法看清,此时纹丝不动,周身气息却依旧慑人。
那人眼光望向被围困在中央的秦军,几不可见地颔首,道了一句:“蒙将军。”
目光偏过一寸,落于常久身上。
“小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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