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庭窗外,飞鸟落上树梢,白净如洗的天空衬着清晨宁静深邃的氛围。

    颜路坐在屋内,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弟子,终是道:“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常久抬头,张了张口。

    “说实话。”颜路望着她道。

    语气并无严厉,却令常久陡然生出一股愧疚之情,某一瞬间,像是被面前之人看透。

    地上从左至右,依次排列着三枚暗器、三条燃过的火折子。

    停顿半刻,常久镇定道:“二师公,不瞒您,昨夜潜入之人很有可能是赵国丞相郭开派来的。”

    颜路微微一怔:“为何这么说?”

    “您还记得向玄上回来小圣贤庄,硬要进入藏书楼的事吗,其实他是为了替郭开寻找一样东西的线索。他私底下与郭开往来,私通卖国之事不久前已被齐王查明,”常久解释道,“然而向玄虽死,这件事却仍未解决,我猜想郭开还会派人前来小圣贤庄,且还会再去偷一遍,故而希望能够在他之前先一步找到此物。”

    被颜路发现也许是个契机,这些事她总归要告诉他与伏念,因为其中牵扯到的不止一批人。

    所以昨夜被发现后她虽感到惊讶,却也没有多少慌张,只是在思考该如何解释。

    “究竟什么样的东西,会令赵国的丞相如此期望得到,且是藏于小圣贤庄?”颜路不禁疑惑道。

    “额......是关于一样机关武器的文书记载。”

    于是常久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向玄的死因,机关武器的传说,以及她这几日均在寻找此卷的事,只是过程中隐去了流沙的介入,和秦国于此事背后的目的。

    “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颜路问道。

    “前段日子我离开小圣贤庄,便是去探查向玄的死因,”常久道,忽而弯弯眼角,“如今秦齐两国既已结盟,这件事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颜路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心知她只是说得轻巧。

    彼时她在众目睽睽下被秦军带走,子胤跑来找他们时焦急惊慌的表情,意示着发生之事亦非她所愿。

    只不过回来后,她一句话也未提罢了。

    “最重要的是,对方已经现身,就证明此前的猜想并没有错。”常久接下去道。

    “只可惜,卷籍终归被夺了去。”颜路不由道。连累她费了番心力,却也没能护住。

    常久一愣,道:“并没有。”

    她从袖中掏出一卷封存完好的竹简,“那人夺走的是份假的卷籍,这个才是真的。”

    迎着颜路讶异的神情,常久咧起一个和“正人君子”背道而驰的笑容:“谁说只能他来偷咱们,不能咱们骗他?”

    所以她早就准备好另一份卷籍,事先放在藏书楼的某处,待第二日找到真正的卷籍之后,便能于第三日夜里,引蛇出洞,钓鱼上钩。

    她既要寻得真正的古籍,又要混淆对方视听,再替流沙报一报此前遭追杀灭口之仇,如此便也不枉他们之前的辛苦波折了。

    “这份卷籍,还是交由师公保管比较妥当。”

    颜路接过竹简,垂首看了一眼,于当世独一无二的珍贵典籍,外观上却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既然你早已计划妥当,为何不事先明言此事?”

    “因为那时我还无法确定,对方是否会按照预想一般出现。”万一没出现,或者遇上计划外的情况,就十分尴尬了。常久表情真挚,心内默默想道。

    然而这种做法,却也未免太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颜路蹙了蹙眉:“如此危险的举动,倘若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应该......不会吧?”常久不确定道。她当时想着有盖聂在,就没太多顾虑,可眼前颜路担忧的神色,却又令她迟疑起来。

    颜路目光掠向那一排藏书楼里掉落的物什:“这三枚银针上皆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据你昨夜所言,这曾是射向你的暗器。”

    “......”

    常久张口,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如此,颜路不觉叹息。

    “子常,你并非鲁莽之人,我也并未责怪于你,只是,我曾对你说过,希望你顾念自己的安危。”

    “二师公......”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承担。”

    再清楚不过的话语,常久心中一烫,埋着头,双手攥紧。

    “今后发生这样的事,切不可再独自做主。”

    如果不刻意去关注她,便连这些事也无法察觉。

    她真的,习惯了一个人去扛。

    有时就连颜路自己也觉得惊奇,竟会对一个人如此包容,仿若当年的子房,让他投以近乎偏倚的关注。

    ......而又仅仅只是关注么?

    大概,还有关心吧。

    半晌,才听得一声缓缓的:“......是,弟子明白了。”

    走出屋门,常久仍垂头默默沉思着。

    她的的确确听进去了颜路的话。早在向玄造访那一夜,颜路言语温柔地摸在她发顶时,她便听进去了。

    只是,她却不能令自己也这样想。

    这里的一切不属于她,常久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或早或晚,等假象揭开,她都将失去。

    然而颜路愈是关心她,愈是衬托出她的不堪。提醒她,她在欺骗这个人。

    温柔是把杀人刀,常久切切实实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诚实并非难事,难的是,面对内心的愧疚。

    常久走下石阶,而后,缓缓转过身,似思考良久:“二师公,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您。”

    她举头,望着眼前长衫宽袖,端方儒雅之人。

    “是一件关于我的事。”

    秋风飒飒涌起,屋檐之上,盖聂静静注视着石阶下的人。

    “二师公......”话语却被止住。

    颜路摇了摇头,温言道:“我也说过,你无需勉强自己。”

    瞳孔间,是常久愣怔的神情。

    “等你觉得时候到了,真正想说的时候,再说也无妨。”

    常久愣愣地看着颜路,恍惚之间,心内像破开贫瘠的土地,抽出一丝柔软,浑身皆因一个人,一句话而放松下来。

    “是。”

    待目送常久的背影走远,颜路站在阶前,并未转回屋内,却道:“来者是客,阁下何妨现身一叙。”

    “先生知我在此,方才为何没有出手攻击?”盖聂立于屋脊上,手持剑鞘,眸定而不动。

    颜路回身,望向屋顶人影,温和笑道:“儒家讲求以礼相待,阁下未曾行倾害之举,为何要攻击阁下?”

    盖聂目光沉然,片刻,抬手道:“受教了。”

    “阁下是子常的朋友?”颜路道。

    “朋友......”盖聂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算是吧。也许我并不够资格做她的朋友。”

    他并没能保护好她。

    颜路微微笑了,道:“子常也这样想么?”

    盖聂不答,心中却掠过常久之前的话。

    「我要确保他除了从我们手中抢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行;我还要确保,他只能从我手中抢。」

    「小聂,你和卫庄兄拿着,人家真的敢毫无顾忌地抢吗?只有在我手中,对方才可能无顾忌地出手。」

    「剑圣,也会心慌么?」

    彼时她被掳走,赤练曾戏谑地朝他道。

    他沉默。也许是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连身边之人也保护不了,即便背负剑圣之名,又能称作强者吗。

    *

    常久转过几道弯,闪身奔回自己屋内,插好门锁,回身时已看到卫庄在房内等她。

    昨天半夜卫庄拖着一具尸体,扔在她房间地上,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庄外有人接应,让他逃走了。”

    常久蹲在地上,迎着月光瞧尸体:“那这个呢?”

    “抓了一个。”

    “你把他杀了?”

    卫庄扫她一眼,冷道:“他是自尽的。”

    “哦。”常久乖乖闭口,过了一阵,又道,“如何知晓他的身份?”

    “左手手臂有刺字。”盖聂抬起尸身左臂,道。

    常久定睛看去:“——骸?”

    “小聂呢?”常久问道。

    话音刚落,窗户口便闪进一道人影,“吱呀”一声,盖聂单手持剑,另一只手将窗扇关好。

    常久欣赏着他的动作:“小聂翻窗越来越优雅了。”

    习惯了她时不时的马屁,卫庄淡淡看向盖聂:““查到消息了?”

    盖聂颔首,道:“此种印记,确为骸宵卫所有。”

    “我今早又去看了一遍那三枚银针,针上的纹路确实如同小聂描述的那样。”常久补充道。

    “看样子郭开已经等不及,连最能标示他身份的人也放出来了。”卫庄眸里浮过一丝窥破人心的讽意。

    “骸宵卫是郭开的什么人?”常久问盖聂道。

    “那是郭开培养的一批死士。”盖聂道,“郭开常年收留亲人皆亡、无家可归之人,有时甚至是孩童,将他们培养在身侧,教习他们成为只听他一人之命,绝对忠心的死士。”

    “就像向玄那样?”

    “比起向玄,恐怕还要更听话。”卫庄抱着手臂道。

    常久沉思片刻,道:“卫庄兄,你昨夜与其交手,觉得对方实力如何?”

    “除了潜进小圣贤庄的蒙面人尚可一战外,其余的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卫庄眸色沉了沉,显然回忆起什么令他不快的画面。

    常久眨巴眨巴眼,那句“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好”默默憋回了肚子里。

    郭开,机关武器,骸宵卫。

    ......赵国。

    常久耷拉着腿坐在庭前,一个人思索着这些东西。

    悠悠天光,白云飘荡,常久望了会儿天,闻见一阵靠近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目光间是多日未见的清秀身影。

    “子房,你回来了?”她直起身来,略微意外道。

    张良已换上儒家的衣裳,点了点头,淡笑道:“今日方回。”

    常久拍拍身边位置:“来,坐。”

    张良随她招呼坐下,道:“事情我都听卫庄兄说了。”

    常久歪了歪头,想了想,道:“有一件事,你一定没有听说。”

    “哦?”张良道,“何事?”

    “灵玉抱怨咱俩对她不好,出门不记挂着她,生咱俩气了,”常久靠在廊柱上,“你得多哄哄她。”

    张良闻言,不禁轻轻笑了,放松下来,倚着另一根廊柱,玩笑道:“常兄对我亦不辞而别,为何常兄不哄我?”

    常久觉得他讲“常兄”时,偶尔别有意味。

    “你需要吗?”她扭头朝他看去,奇道。

    张良凝视着她,笑而不语。

    “好吧,”常久别过头,煞有介事道,“让我想想怎么哄你。”

    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不一会儿便出了神。

    身旁渐渐没了声音。忽然,常久转过头:“要不还是赔你顿饭......”

    话音悄然收拢。身旁之人已睡了过去。

    常久怔了怔,望向那人沉静睡容,仿若工笔细描的眉目,此刻轻轻阖着,乌黑发丝绕过脖颈,几缕滑落襟前,而那人亦未察觉。

    看来真是累了,常久想到。

    她叹了口气,也不用睡在这儿吧。

    张良再醒来时,天色已暮。

    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薄被,昏黄夕阳笼盖着面前之人的脸庞,她侧过头来,微微笑道:“醒啦。”

    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幕所见之景烙刻入心。

    光阴流转,百代不休。

    往后数十年,阴谋诡谲,沉浮之间,张良阖上双眸,仍能想起黄昏下她转过头时的模样,与那日宁静的庭院融为一色,就好像每一次疲惫之时,永远有人坐在他身侧,等待他醒来。

    而睁开双眼,这样的情景再也没有出现。

    常久琢磨着又去了趟公输家族的研究秘所。

    谈到机关武器,就必不可少地想到倒腾机关术的公输家族,常久寻思着能不能从那里找到一点关于此武器的传闻或记载。

    结果去了之后才听闻,公输仇尚未随公子归来,而留在桑海的门下弟子,均对该段机关武器的历史一无所知。

    常久无奈,只好返回小圣贤庄。

    正出了公输家的门,她还半入神地走着,忽然仿佛和什么人擦肩而过,令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视野间是紫色的轻纱。

    常久缓慢扭身,对方亦有所觉察般,停下步伐,回望她来。

    优雅端庄的女子,在看清楚她的模样后,薄纱下的眼眸缓缓露出洞悉一般的目光。

    “是你啊。”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

    “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常久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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