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空晴朗。屋檐下伏念负手伫立,沉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景象。
偌大的庭院内,只见一群人围拥在草坪边树底下,正叽叽喳喳吵嚷着什么。
显然吵嚷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忽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而后是更加拥挤的跃跃欲试的人群,以及接连不断的赞叹声。
“太神奇了,子常你是怎么做到的!”
“竟然真的有水出来!太厉害了!”
“让开让开,我也试试!”
“......”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一人缓缓站定于伏念身旁,而后随着他目光看去。望见正喧闹不停的学生们,颜路疑惑道:“那是?”
“那便是他所言的‘抽水装置’。”伏念面上不见什么波动,只简单一句,便令颜路明白过来。
日前小圣贤庄打水用的绳意外断了,木桶因此掉进井中,打捞上来还费了些功夫,接着学生间便有人想出一个主意,既方便打水又不费力气,还专门跑去向伏念请示能否施行。
颜路望着人群中央刚干完活,撸着半截袖子、一脸淡定如常的某人,不由得笑了:“子常于这样的事,似乎颇有些才能。”
“少年天性好动,不过兴之所至,借机玩乐罢了。”
“师兄不是也应允了他们的‘玩乐’。”颜路言带笑意,一语道破。
伏念哼了一声:“只要不耽误学业,偶一为之,便随他们去也无妨。”
语罢,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颜路未再多言,目送着他离开,之后视线又继续投向那群学生。
某瘦弱“少年”被热情高涨的人群挤了出去,神情十分无奈,受到夸奖时却又显得镇静自若,似乎丝毫不觉自己做出的东西值得一提。
她时常会令人感到意外,颜路如是想到。
此前身上的伤似已完全好了,至少行动间不见什么异样。而几日前又听闻她被一位交好的姑娘打了耳光,初闻时颜路亦感到一丝惊诧,可随后看她每天依旧神色如常甚至心情颇好地在他眼前晃,又渐渐觉得不必为她担忧什么。
她并不是要人为她担忧的性子,也甚少寻求他人的帮助。
若不刻意留心于她,甚至连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也难知晓。
常久的小圣贤庄日常,便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在上课和打扫藏书楼中度过,除此以外闲适安稳,无所事事。
直至数日之后,盖聂的到来。
当日常久正放了课,忽然听说有人在小圣贤庄门口等她,待匆匆赶往后,便看见意料之中的人。
“小聂!”常久欣喜地扑向来者。
盖聂微一侧身,避开她的拥抱,却又为防她扑过头,伸出手臂拦住她的腰。
“小久。”他垂首看她。
常久可惜地叹息,抬起脸认真道:“我现在是男的,小聂。”
待她站稳,盖聂收回手臂,少见地露出一抹笑容,道:“是男子,则更要防。”
常久闻言,盯着他满脸的不敢置信,思绪开始万马奔腾。
小聂,你都懂了什么......
余光瞥见守门弟子,常久正了正神色,道:“儒家弟子们应当不认识你,但几位师公就难说了。”
盖聂颔首,亦道:“此地不宜长谈。”
他将自己于桑海暂歇之处告知常久,常久记住后,言明今日之内会抽空过去同他汇合。
于是待到傍晚,她便独自一人偷溜出庄,前往客栈与盖聂碰了面。
“我发现有人偷偷潜入小圣贤庄。”
客栈内,常久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道。
她提前到达小圣贤庄的这些天并非什么事情都没做,相反,思及尚未了结的赵国一事,倘若向玄没能成功完成郭开交给的任务,那么郭开则很有可能再次派人前往小圣贤庄,且既已失去向玄这样光明正大的身份,这次派遣的方式则很有可能不若上次一般显眼,能够令他们事先察觉到端倪。
如果捕捉不到对方的踪迹,两相抗衡中必定处于劣势。
然不得不说,伏念罚她每日打扫藏书楼的决定竟在无形中为她创造了绝好的条件,给了她实施计划的机会。
“这段时日,每日傍晚我都要将藏书楼检查一遍,锁好门窗,待第二日清早再去打开门窗。”常久道,“借此机会,每日傍晚关窗时我会再做一件小事——在每扇窗开合的缝隙间夹入一根发丝。小聂,你猜结果如何?”
盖聂道:“发丝掉落了。”
“不错,”常久稍微笑了笑,其实这件事比听上去毛骨悚然得多,说明真的有人在暗中窥伺小圣贤庄,“开始我认为有被风垂落的可能,但后来每一日均有一扇窗上的发丝消失,这应当不是巧合。”
白日里藏书楼人来人往,若要潜入必不会选择如此危险的时候,因此夜晚成了最佳潜入时机。
然而正是借助夜晚,即使心思再周密谨慎的高手亦难察觉夹杂在窗缝间的一缕微小的发丝。
“你认为会是郭开的人么?”常久问盖聂道。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是最可能做到此事的人。”
“根据现有的线索,很大几率对方还未找到他们的目标,”常久手抵着下巴思索,“就是不知道他们想得到究竟是什么?”
“是一样巨型机关武器。”意料之外地,她听见盖聂答道。
常久惊讶转头,望进那双平稳清湛的眼眸。
二百年前,晋国未被赵魏韩三家分裂消亡之前,曾一度到达国力鼎盛、军治万乘的局面,在晋国独霸中原时期,君王曾命人耗费数年时间,打造出当时最为繁复、攻击力最为强大的机关武器,以攻城之用。
据闻当此机关武器面世,无一城池攻克不下,无一险关不可突破。因其威力过于巨大,而被后一任晋国国君雪藏。然而直至三家分晋,该武器也未曾出现于世人眼前,有关此事的史料记载和封存武器地点的地图则随晋国的覆灭一度散佚。
唯独一个地方,留存下来关于此武器的最后一抹痕迹。
儒家,小圣贤庄。
直至这一刻常久才知晓,秦国派遣盖聂和蒙恬,叫上公输仇一并赴往,所要追求的目的,远远不是达成秦齐和议那般简单。
她愣了愣,方才缓缓说道:“可是,公子为何没有告诉我?”
哪怕是将她单独叫去的时候,亦未曾向她明言过。她想不透这点。
“也许,是不愿将你卷入其中。”盖聂道。
可她却自己先一步要求回来。为了另一些人。
“是么。”常久思量着盖聂的话,透出迷茫的神色。
既然小圣贤庄很有可能已经潜入过敌人,那么继续待在庄内且每日进出藏书楼的常久便需更加谨慎行事。
盖聂亦提醒她多加小心,留意周围。常久乖乖点头应和,表明她会注意。
离开前,忽然想到什么,常久又问道:“对了,这些事情流沙知道吗?”
夜幕降临,回到小圣贤庄的常久最后将藏书楼检查完毕,而后返回屋舍。
反手将门锁好,刚抬起头看向屋内,常久便被吓得心脏一颤。
房间内漆黑一片,窗口透进的幽蓝月光悄然勾勒出一道人影,持剑环臂,倚墙而立,无声无息。
明显在此等待着她。
反应过来后,常久内心不可抑制地感叹:这是小心就能防得住的么。
清了清嗓,再次确定房门关好,常久才勉强调整表情,对黑暗中那道黑色身影道:“卫庄兄,其实我的心脏并不是很好......”
卫庄放下手臂,转过身来:“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嗓音低沉,直奔主题。
常久怔了一瞬便明了过来,几步走至床边,掀开被褥,抬起一块床板,掏出下面的一只方盒,将之递与卫庄。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利索。
卫庄端着盒子看了她一眼,常久不偏不倚地同他对视。
垂下眼眸,打开盒盖,耀眼而温和的光芒霎时流泻开来。
夜明珠。
“是之前与姬无夜做交易时,从他府中拿的。”常久解释道。
那时常久拜托卫庄为她取得雪蔓含珠草,而自己在与姬无夜交涉过程中要求的珍宝,则是他府上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对于四处搜敛奇珍异宝的姬无夜来说,一颗夜明珠也许割舍便割舍了,但对于常久而言,此乃她获得过的最大一笔财富。
“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东西毕竟是好东西。”常久总结道。
这颗夜明珠,能抵的钱远远超过所需要付的酬劳,但常久亦未多说什么。反正她也拿不出其他钱财了。
只不过今夜以后,她唯一一笔安身立命的财富也没了,想想倒令人略感惋惜。
合上盖,卫庄并未多言,便算是收下了这笔酬劳。
不知为何,常久发觉今日他似乎比往常冷淡几分。
“关于藏书楼的事,”等了等,不见卫庄有何反应,常久便径自说了下去,“近日我有些发现。”
她将白日里同盖聂描述的情况大致复述了一遍。
“你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怕我暗中抢占先机,背信于你?”卫庄审视着她的神情,道。
“可以啊,”常久不在意地笑笑,“只是不知卫庄兄是先找到卷籍,还是先抓到人了。”
这两者均具有难度,藏书楼卷帙浩繁,对手无影无踪,常久想表达的仅仅是这个意思,然而话听在耳朵里却有种轻视的意味,像在说“反正我觉得你一个也摸不着”。
卫庄眯了眯眼,盯着她,寒眸变得深沉危险。
可惜黑暗中常久并无知觉。
“卫庄兄已经知晓郭开和向玄所要寻找的东西,是么?”她道。
根据此前白凤飞羽传书所言,追剿的万象盟成员中亦有人曾坦白出郭开最后一次交给向玄的命令内容,作为唯一负责传递消息的组织,知晓消息的内容并不足为奇。
有时候常久想,一个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最终难免惹来杀身之祸,一群人,一个江湖组织,亦不例外。
他们能想到的,郭开未必想不到。万象盟全数覆灭的背后,也许还和郭开的听之任之有关也说不定。
但无论如何,流沙在将对手全部清灭之前,依旧问出了想要的答案。
“你想说什么?”卫庄端视她,口吻依旧冷漠。
“其实......我有一个主意。”常久道。
她的语气含着思考后的深意和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卫庄兄,我替你报个仇如何?”
第二日。
天黑以后,待小圣贤庄内众人皆已回房歇息,常久悄悄摸出屋,再一次溜进藏书楼。
插好门闩,小心翼翼点燃烛火之后,随着火光升起,楼阁内已然立着两道笔直身影。
“开始吧。”盖聂望了眼常久,道。
常久点点头。
要寻找一卷记载晋国时期巨型机关武器建造的史书并非易事,即便目标已有,但具体年份却并不清楚,故而搜寻范围仍旧很大,且这样无关朝政的一桩事件,不知道被记载在哪个角落,又用怎么简单的话语一笔带过。
如此庞大的排查量,单靠常久一人短时间当然完不成,因此她需要更多帮手。
能够逃过庄内诸位内功深厚的师公的察觉,于半夜潜入藏书楼的,也就只有眼前纵横二人了。
对于常久而言,困难却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卫庄兄,放回去的时候还请务必和原来一模一样。”常久“善意”提醒道。
卫庄手执卷册,毫无温度地看了她一眼。
“......求您了。”常久卑微道。不然明天她的工作量还得加倍。
估计因为她态度良好,卫庄大爷难得一语未发,转开目光,手底正了书卷,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常久内心不由松了口气。她可太难了。
幽微烛火在昏暗寂静的楼阁内摇曳,当常久打出第三个呵欠时,她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
“子时了,”察觉到她的困倦,盖聂放下手中竹简,“明日再继续吧。”
常久含糊点头:“我附议。”
平日没认真研究过藏书楼里的书目,此刻猛然找起来,其费力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小圣贤庄浩如烟海的典籍,平时看上去是财富,关键时刻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不仅对外人如此,对庄内弟子亦是如此。
持续盯着一列列文字,她两只眼睛已逐渐开始犯晕。
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得到么,常久忧心忡忡地想。
一日,两日,至第三日上课时,常久不禁有些精神萎靡。
“子常,你没事吧?”子冉关心道。
“没事。”常久有气无力答道。她主要是心累。
然而常久并未注意到,在她闭目养神间隙,有人悄悄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神情复杂难辨。
“二师公,有件事我想要跟您说。”
子於站在颜路面前,攥紧拳头。“前天夜里,我发现子常悄悄从藏书楼里走出来。”
“夜里?”颜路微怔。
“是。”子於道,言辞间略带犹豫,“并且昨夜,我看到藏书楼里依稀有烛光透出。”
颜路敛了敛神色,垂眸思索起来。
“二师公,我并非怀疑子常会做什么坏事,只是,只是,我担心他......”子於说着低下头。
担心他又去独自干些什么,为不该受的罚而被师尊惩罚。
“我明白了。”见他如此,颜路笑了笑,安慰道,“这件事我会留意,你也无需太过担忧,兴许只是误会。”
子於听罢,果然安心一些,点了点头,便乖乖离去。
到了第三日夜里,常久几人依旧在藏书楼里翻来覆去寻找卷籍。
然而这一次却跟以往不同。
站在某层书架前许久,常久忽然间低声喊道:“找到了!”
另一端,盖聂卫庄二人闻声望去。
“据记载,悼公十一年,下令建造攻城武器,后未及启用,使藏于——我给你们看!”
她合上竹简,迈开步子便要往另一侧奔去。
视线之内,盖聂眼瞳骤然一紧:“小心。”
空气刹那寂静,一瞬间,常久感觉有风擦过脸侧。
黑色的暗影,在她愣怔扭头的一刻,遮盖住全部视线。
常久刹住脚步,手中竹简已然不见。
盖聂瞬间赶至她身前,电光火石之间,剑声争鸣,几枚细长暗器掉落在地。
几乎发生于顷刻之间。
常久抬头望去,清冷月光下,高高的楼阁悬窗前,一道漆黑修长的身影赫然伫立。
悬窗不知何时已呈半开,冷风灌入,月下之人发丝随束带幽幽扬起。
那是常久第一次直视他。
即使连眼眸也未曾看清,却能感觉令人战栗的危险。
冥冥之中,常久有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好似被探究一般,身为猎物的感觉......
没等她细想,黑衣人下一个动作直接令她骂出声来。
三道火光缓缓从那人手中升起,三条簇着火苗的火折子轻轻一抛,同时间被抛向不同的地方。
“艹!”常久叫了一声,冲上去接火折子。
这里可是藏书楼,最忌的便是明火,若令火苗落在不知何处,立马便能烧成一片。
明月当空,小圣贤庄的通道上一片静默无声。
藏书楼外,颜路停下脚步,往那面遥遥望去,深黑夜色里,书楼透出幽微的灯火,或明或暗,时隐时现。
静立注视片刻,颜路缓缓走了过去。
待踱至近处,忽听楼阁内传来一阵极细的动静,夹杂着不同东西的声响。
常久伸手接下一抹星火,与此同时,另一道迅疾如电的身影脚踩架梁,跃上高台。
她回身望去,盖聂已接住其余两个火折。
转瞬间,卫庄已随黑衣人的身影追了出去。常久灭掉火折,立马往门口方向跑去。
拉开门闩,刚冲出门外,她便一头撞进对面人的胸膛。
“——嗷!”常久跌退一步,双臂堪堪被扶住。
抬头看去,见是颜路,常久来不及细想,抓住他的衣袖道:“二师公!有贼!!”
颜路眼底一惊,不及询问,常久便已拔足奔了出去。
狂奔少许后,望着月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于重重屋檐间的身影,常久逐渐放弃地停下脚步,喘起气来。
她按着胸脯,回想起方才惊险的火苗,忍不住又想爆粗口。
然而随后赶来的二师公的身影让她保持住了文明。
常久缓缓平息下来,目光望向幽远天际,神色逐渐恢复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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