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又和老爷起争执了。”
走在长廊上,数尺之外,只见一抹身影夺门而出,耳边随之传来下人的窃窃私语。
男子停了一刻,紧接着仍旧踏步朝殿内走去。
“回来了?”
座上之人见到他,将手中刚拿起的案牍又放下,状似无奈道,“方才见笑话了吧。”
“大人言重了,相国大人的家事,属下不敢妄议。”男子低头,抱拳道。
“嗯。”郭开露出一丝满意之色,道,“让你去寻的东西,寻到了么?”
“是。”男子将一卷竹简递上。
庭院内,桃花落了满地,枯叶凋零的枝杈偶有鸟儿落下,短暂停留后再度张开翅膀飞走。
一袭浅白裙裾的背影久久伫立于树下,举目望着寂静无声的桃树。
男子从殿内步出,视线在庭院中纤细单薄的背影上一瞬闪过,继而侧身转头迈上回廊,那抹身影便消失在余光之中。
“站住。”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止住了他的步伐。
回首望去,那人正遥遥向他注视来。
融阳只是试着喊了一声,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过来。
她知道骸宵卫素来只听命于她父亲一人,即使是她也不一定能唤动这批训练有素的暗卫死士,故而当他走到她面前,道了句“见过大小姐”后,融阳将他细细端详了片刻。
样貌周正,甚至可称得上俊俏,只是这种俊俏中沾了太多沉浑的凌厉,是在日复一日的任务中不断浸泡,带着肃冷的气息。
而又因为她父亲的调|教,举足间恭敬有礼。至少在她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融阳问道。
“属下奉隨。”
“你是骸宵卫现任的首领?”
“是。”
融阳停顿须臾。
她不太能够把握问题的分寸,不知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但既然她所问的问题对方皆答了,便证明应该没有出格。
“你的武功很好?”她又问道,“有多好?”
这时对方抬起了头,看向她,目光平静而稳重:“小姐想看?”
融阳点头:“想。”
飒飒微风掠起地上残红,奉隨将视线抬高,入目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猛然间,一片黄叶于树梢处断落,被风带起在空中翻飞,而融阳甚至未看清他前后动作,便见那片叶凌空裂成两段。
飘飘荡荡,落于对面人剑鞘之上。
融阳怔怔望着那支端横的剑鞘。他未曾在她面前拔|出剑来,只是拿剑气去削的。
一时间,她有些说不出话。
眼中怔忡片刻,而后悲凉地笑了:“你在家父身边,他定会很安全。”
“大人命我等保护小姐,小姐亦可安然无恙。”奉隨道。
“你不会保护我的。”融阳摇摇头,道,“我很快就要去秦国了,你知道,不是么?”
奉隨沉默。
相国之女与王宫中数名女子将随金银珠宝一同献与秦国,以联姻之名献媚于秦,以此换得暂喘之机。
而郭开的算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留在秦王身边,成为他的耳目。
这也是连日来两人之间争执的缘由。融阳不愿,而郭开表面宠女,实则冰冷心硬。
融阳嗤笑一声,道:“赵国以为把人送去,就能讨好秦王么?秦王乃雄心霸主,要的是天下,不是女人。”
奉隨没有说话。
她如此明了,可却身不由己,无法摆脱被人操控的命运,注定将走向消逝的未来。
“......小姐想要的是什么?”意外地,融阳听见他开口道。
她望向他,确定他是在问她这个问题。
“我什么也不想要。”她答道,俄而又笑了,“你不必想办法安慰我,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你去吧,没事了。”
迟了一会儿,身后的人终究离去。
独留树下寂静的人影,望着桃花开落,和此前无数的日夜重叠。
自从那个温婉贤淑的女子逝世后,她已在这里看了许多年。
公元前229年秋,韩地已改建成为秦国颍川郡,秦在稳定占领区形势后,派遣将士前往秦赵边境驻守,有谣言称,秦赵两国不日将要开战。
常久陪同纵横二人一路西行,期间刻意经过赵国境内,到达邯郸时,三人便就此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进入秦境。
此时的邯郸,毋宁说整个赵国,皆是一副秣马厉兵模样,城门口严查过往行人和车马,士兵永远看去都是整装待发的架势。
而街头百姓,生活重心似乎仍维持在自己的生计之上,大街小巷依旧是有条不紊的和谐景象,人们谈论国家大事,更多的却还是在唠家里短长。
就像墙根底下编草笠帽的老大爷说的,即便明天秦军打来,我也得先保证今天活得下去,不然我老人家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
“是是是,您说得对,”常久点头如捣蒜,“所以老人家,您究竟知不知道上仪这个地方在哪儿?”
她快要有些绷不住了。已经连问了五六人,人家不是不理她,就是摆摆手说不知道。
可是根据小圣贤庄的旧卷记载,确实应当在这一块才对。
昔时三家分晋,赵魏韩各自占领一块土地,如今秦国一路攻城略地,国家之间的版图早已不复当初,卷籍所载的地方,放在今日版图之上,恰恰处于靠近秦赵边界的位置。
而若要问询昔时晋国的某一处领地的东西,果然还是去问本地人比较好。
“上仪?那是很早以前的旧称了,现在的人都不管那地方叫这个名字了,”老大爷颇有些感慨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会知晓这个?”
“我在家中翻到过一卷古籍,上面提到此地,然我却从未听闻过,故而感到好奇。”常久无比坦然地说着。
她这回果真找对人了。地图上没有标注的位置,不一定是不存在,也可能是被后来的地名掩盖了,因此年轻人一般没听说过的地方,老人家或许知晓。
“原来是这样。”大爷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说辞。
“所以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常久道。
“那儿啊......”
常久凑过耳朵去听,听了半晌,目光渐渐呆愣,她端正身子看着老人:“啥?”
她的那一声“啥”,被霎时传来的轰隆震响遮盖下去,变成无声的口型。
交错的马蹄踏在地面,发出宛如擂鼓般沉沉声响。
方才还不见任何踪影的两列骑兵,转瞬间便逼至眼前,后面紧随着长长的步兵,待为首的一匹马停在长街中央,人马便都站定不动了。
人群中发出杂乱的声音,常久不禁随众人一齐向那为首之人看去,马上身披战甲的青年略一抬手,身后便有一名士兵驾马上前,低声对那青年说些什么。
“今日是司马将军带队啊。”常久听见有人道。
“那人是......”她低头询问大爷。
“那是司马将军的长子,司马渠。”大爷亦低下头,继续编着草笠,“没什么,看样子今日也是例行巡查,只要你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别盯着他们看,一会儿就过去了。”
“哦。”于是常久收回视线,改为乖乖观赏面前的笠帽编织技法。
马背之上,司马渠巡视一周,将街道人群的面孔一一看过,身后两列士兵静默伫立,等待着将领的指令。
“去,将那边那人给我带来。”
长鞭一指,正对着蹲在角落里的常久。
诶?常久怔然。
不明所以地被士卒押到跟前,她还未反应过来,正开口道:“不知将军唤我何事......”
后领倏地一紧,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
那人力气极大,常久只见得自己双脚离地,下一刻便趴在了马背上。
“继续前进。”司马渠扬声说道,也不在乎她的反应,双腿往马腹一夹,“驾!”
队伍在众人围观中又行驶起来。
什么鬼?常久愕然望着地面。
“哒哒”的马蹄声传入耳中,显得不紧不慢,许是因为她趴在身前,这回马匹没有疾行,而是沿着长街缓慢前行。
扎眼工夫,她的脑子里已经飞快转动过一圈:被发现了?不可能,她根本什么也没做。强抢民女?更不可能,她现在身着男装,就经验来看,外人一眼识破的几率很小。
那她为什么会被拎上来?
底气一足,说话自然就变得不卑不亢,常久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抬起头,道:“敢问将军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想仗势欺人?”
司马渠闻言低头,意味不明地哼笑道:“我还想要问你,儒家的小子怎么跑到我赵国境内?”
常久微愣。儒家的小子。
她再抬眼看去,面前人的五官似乎有一丝熟悉之感,虽因身着盔甲而使眉宇间多了份英气,但这个语调和傲慢的眼神......
是当初在客栈里放言讽刺儒家的青年。
“想起来了?”瞧着她神色变化,司马渠道。
常久低下头,略微心虚道:“我爱在哪就在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司马渠眼里划过一丝轻蔑,道:“还以为你对儒家多么执着,看来也不过善变之辈,今日在齐国,明日便可来赵国,是欲另寻栖身之所,还是儒家已经给不了你什么,被你抛弃了?”
“你捞我上来,就是为了讽刺我?”常久忍不住道。
“不尽然。”司马渠扬鞭一甩,战马仰头嘶鸣,“当初你批评我赵国,说君王不施仁政,福祸自取,恰逢今日在此,便让你好好一览赵国繁盛之景,看看是否如你所说的那般。”
常久瞪大眼睛,内心一阵吃惊:她什么时候批评过赵国。
马背持续颠簸着,常久不由费力仰头,好言好语道:“这位将军,你可能哪里误会了,我当时一点针对赵国的意思也没有,我发誓,而且那时候是你先......”
是他先指责儒家不作为的。
这话常久没有说出,因为她看到司马渠的目光已不在她身上。
“赵国兵马强盛,邯郸的百姓数百年来安居乐业,少有惹事滋乱者,无可生计者,”司马渠目视着前方,“你所看到的这条街,迎过六国来客,迎过君王,迎过军队,然而至今富庶安稳,歌舞升平,百姓亦皆有所依。”
常久随着他所言望去,一道贯至尽头的长街,行人来往井然有序,两旁街铺林立,人们或欢言笑语,或忙碌充实,熙熙攘攘,无所忧惧。
她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中原的繁盛,历来为其余诸国称道羡慕,尤其是秦国,肥沃的土地在数百年间滋养出来的东西,非偏远国家一朝一夕所能追赶。
然而常久看了片刻,平静道:“你去过新郑吗?那里两年前也是这般景象。”
可它还是亡了。
繁荣并不代表一切,此刻也并不代表永恒。
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司马渠那双桀骜眸子里缓慢染上愠色,常久看着他手中缰绳握紧,心想要是他就这样把她丢下去她也认了。
然而他没有丢下她,只是将攥着缰绳的手略松了松,随后抬起头朗声道:“赵国常年抵御匈奴,一兵一卒皆勇武过人,不惧生死,岂是小小韩国可比,若论骑兵,就连秦国亦要忌惮我赵骑三分。”
“你说的没错,”常久承认道,“天下皆知燕赵乃强国,军中素来多悍勇之辈,千军万马更是难以抵挡,然而秦国近年来依靠公输家族的霸道机关术,战力提升迅猛,再加上王、蒙两家领兵,比起赵士卒来不遑多让。届时两军交战,秦国凭着压倒性力量的机关术,大大减少兵力损失,赵国凭着将士悍勇,命却只有一条,又能撑到何时?”
她目光沉着下来,“与其如此,倒不若——”
“不若什么?”司马渠看着她。
不若向东寻求燕国帮助,与燕结盟。
燕王或许不会选择帮助赵国,但有一个人可以,燕太子丹。若是和他达成结盟,甚至可以获得墨家机关术的力量。
但,常久将所有的念头压在心底,朝他望了一眼,道:“没什么。”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下去:“这还不是关键所在,你身处赵国,想必比我更为清楚,如今赵国最大的祸患,难道不正是在你们朝堂之上?”
闻言,司马渠神色一凛,盯着她的目光警惕而危险:“你这话何意?”
常久丝毫不被他瞪视所吓,淡然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古皆然,更何况是像文人嘴皮子这样的暗箭。”
她转开脸,声音幽幽传来,“武将于前方杀敌,小人在背后谗言,不正是你们这些人最怕的么。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抵不过宠臣在君王耳边三言两语,如此下场,才是最悲凉的吧。”
她口中“宠臣”为谁,不言自明。
司马渠眼神晦暗不定,似乎被她说中了心事。脑海里缓慢浮现起之前朝堂上的冲突。
「启禀王上,若能利用此机关武器,则可节省军力,乃至节省大量军需。」
「相国大人究竟是为国家着想,还是只为了将财富收敛进自己怀中!」
「咳,不可无礼。」
「王上,如今粮草紧缺,战事随时可能发生,兵力减少不得啊。」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好内部斗争,保证一致对外了再说。”常久道。
若是能铲除奸佞,帮人帮己,对他们也是好事一桩。
旁边半晌没有人回话。
常久侧目打量男人的神色,觉得再说下去也无益,又看了看前方街道,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尽头。
“能不能放我下去,我还有事忙。”她无奈道。
马蹄在一声嘶鸣中停住,常久跳下马背,拍拍衣裳褶皱,司马渠仍旧一语未发。
她转身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句:
“小子,来我赵国为我赵王谋吧。”
常久回头,马上那人定定望着她,以一种不驯的口吻道。
于是常久笑了。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们武将都是这么傲吗?”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常久提起脚步便欲离去。
片刻,身后传来落地声。
“先生。”
“恳请先生来我赵国,解我赵国之困。”
常久停步,再一次回过头去,那人俯首抱拳,朝她深深躬下了身。
当着街上众人,如此姿态。
一瞬间,常久内心有一丝颤动。
许久,她转开脸庞,道:“你不必请求我。我心不在赵国,不会帮你。”
是的,不会帮他。
可是亲口说出拒绝的话,却连自己也觉得困难。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立场不同。她渐渐如此明白了。
乱世争斗,死的不一定是恶人,还有成群的弱者。
即便,他们并没有错。
常久终究在司马渠的注视下离去,头也未曾回。她还有自己分内的事要完成,不能驻足于其他事情。
“哎?”等等,常久顿住,“分内的事?”
抬头望天,现在几时了。
心中陡然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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