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常久赶到汇合地点时,盖聂、卫庄二人均已在该处等候。
腆着脸赔着笑对于卫庄都是没有用的,要不是盖聂在场,她怕是要因迟到而被鲨齿梳头。
看着她气喘吁吁还准备要给他二人倒茶赔罪的样子,盖聂按住她手里的茶壶,朝她摇了摇头。
将茶壶接过去,给她倒了一杯。
“......”
每次盖聂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常久心里都只有四个字:不娶何撩。
“郭开每日出行必有侍卫跟从,旁人很难近身。”盖聂给她倒完茶,说道。
他连续跟踪三日,发现无论上下朝还是其余琐事,但凡出门,郭开身边均有侍卫守护,对于寻常人而言,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
常久点点头表示理解:“估计他也知道自己仇家多,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挂了。”
盖聂眼睫微眨,没有说话,大概能够猜到“挂了”二字的意思。
“卫庄兄呢?”
卫庄看了她一眼,道:“骸宵卫的首领名为奉隨,此人心思缜密,实力难测,据说他暗地里替郭开办妥了不少事,亦是知晓郭开秘密最多的人。”
“这样......”常久低下头来思索。
“说起来,此人同时也是担任此位最久的人,”卫庄继续道,“依郭开的性子,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也许用不了我们出手。”
他意有所指地对上盖聂的目光,“为人犬牙者,最终下场如何,也许才是故事最精彩的地方。”
一时间,气氛沉默下来。
半晌,常久缓慢从思考中回过神,方才发现面前二人均看着自己。
“哦。”她反应过来,干咳一声,道,“我打听到了上仪的位置,但......感觉上有点......”
......不太靠谱。
常久盯着一望无际的荒野,陷入了死寂。
这哪里像是有墓地的样子。
“这就是你所说的,埋藏机关武器之处?”卫庄跟在她身后,口气听不出波澜。
“也许是在地下。”常久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地面的杂草。
卫庄一言不发走了开去,留她一个人蹲在原地。
常久摸了摸地上的尘土,又抬头往四周围环顾一圈,最终目光落在西南角那条贯穿远方的山谷间。
“据传当年研制出此机关武器的臣子单和,曾得到君主赐予的这一片土地,而其死后又选择葬于此处,故而后来人又称这里为‘单’地。”常久道,“现在想来,他生前既然是个研究机关术的人,会不会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如果他不将墓地摆在地面上,而是藏在其他地方——
常久侧脸贴在岩壁上,用手轻轻敲打坚硬的表层,一边耳朵凑近去听声音。
“单和将自己的墓建在此处,而记载中机关武器的埋藏之处亦是此地,这应当不会是简单的巧合。”
目视着某人宛若壁虎一般的贴墙姿势,卫庄忍不住移开视线,举目眺望向高耸的山崖。
“凭你这样的找法,便是再多一个月时间,你也未必能够找到。”
“是啊,”常久叹了口气,并未在意他泼的冷水,“但也没有办法,如果派遣大批人马一寸寸进行搜寻,效率想必会高很多,可那样就有打草惊蛇的风险了。”
邯郸城以西五十里,荒凉单地。
这条山谷所通往的另一端,如今已是秦国的土壤。
常久发现自己开始怀念起盖聂了,虽然此时距他返回秦国汇报工作不过两个时辰。
因为卫庄根本使唤不动啊。不,不对,是她根本不敢使唤卫庄啊。常久心中哭泣。
粗粝的岩壁划过手掌皮肤,她正一边哀叹一边细细摸索着,这时山谷中缓慢走过来一个人。
迟缓,笨重的脚步声。卫庄和常久一齐望过去。
一位年迈的老者背着一捆木柴,随着脚步的移动也好奇地盯着他俩看。
常久:“......”
卫庄:“......”
老人:“小伙子哟,那岩石多脏咧,穿着干净衣裳咋就往上面蹭咧。”
“啊哈哈,”常久尬笑,从墙上退下来,“是不太好哈。”
“瞧你们二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本地人啊。”老人摸摸胡子道。
“我们是从邯郸来的客商。”常久说道。
“原来如此,”老人道,“前面不远便是秦国的领地了,你们两个小伙子可得小心点,别越过了界,让秦军给抓了去。这年头,被秦军抓住的人不是充军就是干苦役,没什么好下场的。”
“是是是。”常久一脸尴尬地笑着应和。
之后老人又唠叨了几句才离开。待到老人身影逐渐消失,常久长舒口气,回头望了眼卫庄,明显看到后者脸上压抑的一团阴沉之气。
“我错了,”常久立马举手,乖乖道,“我尽量快点。”
说着又重新贴上岩壁,用手敲打起来。
卫庄眉头几经跳动,终究还是按捺下去,望着她的动作,道:“依你所言,要将偌大的武器藏于山体内部,连同繁复的机关掩护,这样的建造,真的能够实现么?”
“能呀。”常久几乎没有犹豫便道,“你听说过墨家机关城吗,那便是依山而建的典型,本质其实就是掏空山体,再借着外部崇山峻岭的掩映,让外人无法知晓机关城的入口。但是再怎么掩盖入口,终归还是需要令一部分人知道,对于墨家来说便是墨家的子弟,而对于单和来说,我认为他也许会给后来的人留下一些指示。”
她手上动作未停,自然也未察觉到卫庄落在她身上审视的目光。
她提到了一个地方,墨家机关城。如此隐秘的情报寻常人根本无从探听,而她轻易地说出来,却像是某种常识一般。
公输仇会将这样的情报告诉她?还是——
卫庄眼神暗了暗。
如同当初她知晓流沙的存在一样,似乎合理,又似乎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因由。
过了片刻,常久抬起头:“话说回来,我们从邯郸一路过来,距离这里最近的一片山林和这里相隔了有多远?”
她脑海中浮现起方才那名老人背上的木柴。
若她记忆没错,以老者的步行速度,砍完柴后要走到此处至少需要四五个时辰,而四五个时辰前,正是半夜。
她突然一下惊觉:“刚才那个老人!”
卫庄先她一步反应过来,身形在她眼前一闪,瞬时便没了踪影。
“......”常久睁大双眼,惊魂未定。目光沿着卫庄追去的那条道望去,只觉整个山谷都诡异莫测起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卫庄归来,常久逐渐安定下心思,转头继续她的摸索工作。
过了一阵,山谷间又缓缓走来一人。
“这位兄台,请问前方可是秦境?”
那人停在她面前问道。
常久朝那人望去,只见是个模样清俊的少年。
唇红齿白,细致眉眼,衣领遮得甚严,举手间露出一段纤瘦皓腕。
常久眨了眨眼。是个女子啊。
“不错,”她回答道,“但此处距离秦国尚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若不乘马匹,恐怕天黑之前很难达到。”
“多谢。”对方礼貌颔首,神情并未变化。
常久看着她询问完后继续往山谷的另一侧走去,不知为何,下意识开口道:“等等。”
对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你一个人,路上多小心。”
“好。”
对方略微露出一个笑容,眸眼刹那宛若秋鸿。
待该女子走远,常久甩了甩头。她居然看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看迷了,真可怕。
还是赶紧做自己的事吧。
抖了抖身子,继续摸索大计。
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地,常久心思再次安定下来。
再然后,又过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佻声音:“我说,你在这里看了大半天,到底看出什么了?”
常久愣了一瞬,下一刻,转身挥拳。
拳头被稳稳接下。
“喂喂,上来就动手不好吧?”
虽是这么说,攥着她拳的力道却一点也不轻,几乎让她右臂无法动弹。
倒是常久,在看清背后人的面孔时,神情稍稍一滞,全身的力道因此而卸了下来。
她盯着眼前的人怔住了。
一头利落而潦草的短棕发,细而长的眉毛随眼睛弯成月牙形,显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感觉来,眼前还垂落着两绺飘散的发束,浪荡又洒脱。
“你怎么好像愣住了?”察觉出她神色与动作的停顿,对方感到一丝奇怪。一张脸在常久眼前放大,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盗跖凑近去看她,道,“难道说,你认识我?”
常久张了张口,未及说话。
“还是说,你第一次见我,就被我给迷住了?”语气里漫上痞意。
“......”
“但可惜,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盗跖颇为惋惜道。
盯着面前自说自话的男人,常久张口道:“你是......哪位啊?”
生生把“盗跖”二字改成“哪位”,常久表示不容易。
“你想知道我是谁,”盗跖说,“不如这样,你先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你看如何?”
常久用略带嫌弃的眼神瞅他:“可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的身份。不如这样,你让我揪一揪你前面两撮头发,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如何?”
“哈啊?”盗跖表情一下子呆滞。
常久努力抿住嘴不笑,认真道:“就是这样。”
“能不能......换个条件?”盗跖挤了挤眉毛,伤脑筋起来。
“喂,”常久看着他道,“我朋友回来了。”
盗跖刷地一下往旁边望去,手上飞快地松开了她。“不跟你玩儿了。”丢下一句话,瘦削身影迅速不见了踪迹。
常久甩甩被钳半天的右手,而后望向空无一人的山谷,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她收回之前的想法,卫庄兄到底还是好用的。
卫庄回来的时候,常久正一副摸着下巴沉思的状态。
“卫庄兄,”见他单独归来,常久问道,“人没有抓到吗?”
“已经死了。”
“死了?”常久一瞬间想到什么,“自尽么?”
卫庄哼地一声:“他倒是很想自尽,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你对他做了什么?”
“断他四肢经脉,再脱其下颌,其余的,只是一些小小的方法,防止他自行了断,让他求死不能罢了。”卫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无关痛痒。
常久咽了咽口水,表情不是太好。
这个人怕是还惦记着上次让对方乘空自尽了的事,故而这回分外狠厉。
“他的口风很严,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任何讯息。”卫庄道,瞥了眼她的脸色,“怎么,现在才觉得怕了?”
知他手段残忍,却也是头一回见识。
“有点吧,”常久缩了缩脖子,“你不怕就行。”
卫庄沉默着收回目光。
她答非所问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他身上有......”常久犹豫着问道。
明白她想问什么,卫庄先一步开口:“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标记。”
不是骸宵卫么。常久心道,那会是什么人?
莫非是......
也不对,墨家又何必前后脚过来两人,多此一举。况且看盗跖方才的举止,也不像和前面那人是一伙的。
“方才发生了一件事,”常久思忖着道,“不过,还是等小聂回来我再一起说吧。”
她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道:“对了,卫庄兄,你之前不是说,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也找不到东西么?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她笑吟吟的神情落在卫庄眼里。
“三日。若我在三日之内找到单和所造的机关武器,便是我赢了,若是未能找到,便算我输。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怎样?”
卫庄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道:“我为何要和你打这个赌?”
“因为你不相信我能找到啊,”常久自然道,似乎对他的想法很确定,“对不对?”
“你身上没有我想得到的东西。”卫庄撇开脸。
“真的没有吗,”常久歪头道,“如果你赢了,可以让我把所知道的关于我老师公输仇的黑料都告诉你,这样你就能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为你所掌控了。”
为了打一个赌,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老师。
“还是说卫庄兄只有胜券在握的时候,才敢和别人打赌?”她眨眨眼,问道。
卫庄笑了,笑中带冷,将她看在眼底。
激将法而已。
常久也知道,激将法而已,对他没用。他若不想和她打这个赌,也就只能算了。
“一个公输仇,我还用不着靠你来掌握。”
视线中,果不其然,卫庄提着鲨齿掉头离去。
常久无奈,行吧。
却紧接着,又一句话传来。
“不过,你的赌,我接受了。”
根本用不了三日。
夜晚,卫庄站在对面山崖的断层之上,俯视着山崖下的人影。
漆黑一片的谷底,亮起一盏火把。
地面上的人正一点一点拨开尘土,使崖壁上的颜色显露出来。
荧光石。
她一定是在白日发现了这种东西,才会推测夜晚的时候能够看到隐藏起来的事物。
悬崖壁上,幽蓝的光芒逐渐浮现,连成一些隐秘的图案。常久退开数步,将火把放置在一旁,掏出木片,细细临摹墙壁上的图案。
她真的很聪明。
卫庄静静看了许久,转身离去。
邯郸城内的一家客栈里。
盗跖闪身翻进窗户:“我回来了!”
“你又不走正门,你什么时候能够改掉这个毛病?”一个浑厚的声音没好气道。
“先别提这事儿,”盗跖摆摆手,“今天我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有趣的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盗跖将他今天的见闻说了一遍,说完又补充道,“他身边的那个人强得可怕,我可不敢正面对上他,所以只能等他们分开了才上去。”
“嗨呀,说来说去,你什么也没问到。”那道浑厚的声音充满了嫌弃。
“说来奇怪,他像是认识我,又像是不认识我。”盗跖摸摸下巴,道。
“那他到底认不认识你?”
“而且他居然知道咱们墨家的机关城。”盗跖煞有介事地叉起胳膊,又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我觉得,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机关城又不是什么秘密之地,虽不对墨家之外的人开放,却也不刻意隐藏,知道了又如何?”浑厚的声音像是专门和他唱反调,却亦能看出两人关系很好。
“好了。”一道清冷低沉的男声响起,“巨子让我们查的事情尚未有眉目,这个人,派人留意便是。”
屋内的桌案上摆着一架古琴。
“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任务在身,小跖,往后切莫再鲁莽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小高说的对。”
“知道了知道了,”盗跖翻了翻白眼,“......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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