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小圣贤庄。
后院幽静的竹林里,一人拾级而上,在阶前投下薄影。随着门内传来的应声,轻轻推开竹门。
“小侄见过师叔。”颜路躬礼。
荀子缓缓睁开眼,并不朝他望去:“你来找我,有什么正事要同我说?”
“师叔......”
“你可千万别说是因为长久没来看望老夫,所以想念老夫。”听出他言辞的犹豫,荀子淡嘲道。
颜路低头:“师叔心若明镜,小侄惭愧,确有一事希望请教师叔。”
“什么事?”
隔着屏风,荀子儒袍高冠,端然正坐。
“有一位姑娘,身中一种罕见之毒,小侄曾为她看过,这种毒甚为奇特,寻常药理难以医治,小侄翻遍医书,亦未找到解疗之法,故而前来求教师叔,望得到师叔指点。”
“姑娘?”荀子掀了掀眼皮,落脚点却在别处,“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姑娘,还为她翻遍医书?”
颜路道:“这位姑娘身世颇为可怜,我见之不忍,希望能够帮助她。”
“......可怜。”荀子哼笑一声,淡淡道,“天下之人又有谁不可怜。你不忍她的可怜,是因为你把她放在了心上。”
闻言,颜路垂敛眼眸,没有答话。
「你知道,她为何一定要离开么?」
他想起某时某刻的对话。
「赵国一旦发现得到的卷籍是假,必然还会派人来。她曾经令对方上过一次当,若是此刻她走了,便能令对方相信,是她带走了真的卷籍,唯有如此,小圣贤庄才能从纷争中脱离。」
你发现她的每个举动,都曾令你疑惑不解,后来却又都懂了。
「师兄觉得,她是个聪明人么?」张良问他。
「......她已经没有多少自由了,却还浪费着这样为数不多的自由,去换取对她毫无利益的东西。」
屋内一片沉寂。
半晌,荀子阖上眼,道:“说说看吧,那位姑娘的情况。”
*
另一侧,秦国。
空旷的大殿内。
“依你所言,赵国之中也有人想要得到这样武器,岂非是说,此机关武器有落入旁人之手的可能?”
重重殿阶下方,盖聂恭敬站立,道:“此事尚未清晰,只是,赵国内部文武两派向来不睦,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只有赵相郭开力主利用此机关武器,而多数武将对此则并不赞同。”
“此番情况寡人亦有耳闻。”嬴政道,秦国安插在各国内部的间者每日均有消息传回,“无论如何,若这样的攻城机关真的面世,它必须,也只能出现在秦国。”
盖聂沉默听着。
“扶苏如何?”
“长公子性情温厚,才德过人,且赏罚分明,足智善思,实为栋梁之才。”盖聂道。
“你不必如此夸他,他是寡人的儿子,他的缺点寡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嬴政道,“仁慈,有的时候反而会成为一个人的绊脚石,阻碍他的道路。”
“......王上,臣有一事相求。”过了一阵,盖聂道。
“何事?”
“若王上应允,臣希望在赵国多留一段时日。”
“哦?”嬴政看他,道,“为何?”
“如今机关武器之事尚未解决,穿插其间的江湖势力仍旧纷繁复杂,臣担心其中变数,不意此时离去。”
嬴政略略笑了:“寡人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盖聂不答,在嬴政看来便算是默认了。
“你想多留一阵便留着吧,”嬴政道,而后笑意渐渐收拢,眼中似有睥睨天下之意,“毕竟,用不了多久,这样的机会也许便再也没有了。”
盖聂回来时,正是两日后的晌午。
常久正在大口扒饭,见他归来,连忙让客栈老板又添了一份餐。
“小聂,两日不见你都饿瘦了,”常久表现出关切的样子给盖聂碗里夹菜,“来来多吃点。”
盖聂看着碗里多出的一座小山,知她又在面不改色地说瞎话。但他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小久,这两日你与小庄......”相处是否无事。
常久偏头,一脸纯良道:“很好啊,卫庄兄他很照顾我。”
这是大实话。没有被鲨齿梳头,在她眼里就已经算是“照顾”了。
卫庄端坐一旁气定神闲地饮酒,他放下青铜酒樽,朝盖聂道:“你在担心,你担心我会对她做什么?”
“小庄,我并无此意。”
常久眨巴眨巴眼,插话道:“小聂,吃完饭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饭后。
长长的木桌上铺开一卷绸布。
“这是我照着岩壁上的图案画下来的,”常久指着最前面的部分道,“这些人正在用工具打造着什么,我猜这是他们当时建造武器的过程。他应当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记录历史。”
将历史以图画形式记载于各种器物表面,乃古时常见的一种手法。
手滑向后面的部分,“这一部分蜿蜒曲折的图案,原本我没搞懂,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在暗示山体内部的地形布局,如果真是这样,那山谷里面的可能就不单单是藏匿机关武器的密所,而很可能是错综复杂的通道和暗室。”
常久指着其中一个位置点,道:“这上面有不少这样不明含义的标志,目前还不清楚它们代表什么,也许只有进去之后才能知晓。此外,我发现这份地形图有残缺之处,并不完整,不排除曾经有人试图进去,并且破坏了岩壁上的图案。”
这种情况仔细一想也不奇怪,都过了这么多年,要是一个前来“寻宝”的人都没有,才显得不正常。
而换个角度想,有人曾经发现了岩壁上的图案,一定也循着提示进去过,然而该机关武器至今还未在世上出现,说明它还安然躺在山岩底下。
“能作攻城略地之用,这种武器一定十分巨大,我建议我们可以先去探探虚实,若是找到了,回头再让上面的人想办法来运。”
她说的上面的人,指的当然便是秦王和他的朝臣。
这样的想法,同样也是纵横二人的想法。
“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动身。”将绸布上的图案细细看过,盖聂道。
“今夜吗?”常久惊讶道,“你刚刚赶路回来,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她明白短短两日想要一来一回,必定是日夜疾驰,马不停蹄。
“已经休息得足够了。”盖聂道。
常久默。不,你只是吃了顿饭而已,她在心里道。
但盖聂坚持他可以,他没事,她又能把他咋办。他向来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也只能——
“小聂,这个给你。”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蜥蜴状机关兽,常久道,“它叫破土七郎,你带在身上,关键时刻有奇效。”
她一边将东西递给盖聂,一边竖起拇指自卖自夸道。
盖聂低头看向手中之物,那是公输家族的东西,他认得出,且并不平凡。
「她常年钻研机关术,就像盖先生和你的那位师弟常年修习纵横之法,老夫知道你的担忧,但依老夫所见,还是将她带上比较保险。」
公输仇捋着胡子道。
盖聂看了半晌,将手掌收拢。“山内很有可能机关密布,小久,届时你跟紧我身旁,无论遇到什么,不必惊慌,也不必害怕。”他道。
常久闻言,笑嘻嘻道:“我从来都不怕,我在小聂身边超有安全感。”
幽邃眼眸凝视着她的神情,盖聂没有再答话。
踏出屋门,卫庄环臂倚在窗边。
“那些是她自己一人想出来的。”
耳边传来这样一句话。盖聂停下脚步。
须臾,他道:“你可以试探她,但——”
“你认为我是在试探她?”截断他的话语,卫庄面容有几分沉了下去。
盖聂无言。
片刻,卫庄意味深长道:“我很好奇,师哥,你是因为任务,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风从远方吹来。长袍掀起,寂静无声。
盖聂望向空无一人的树荫。
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树荫。他的老师问他:“天下苍生在你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换句话说,你能够为救一人做到何种地步?”
他答:“拼尽全力。”
“如果你所有的力量也不够救他呢?你便不救了么?”
他答不出,于是沉默。
“大的目标固然让人着眼长远,但也同样容易使人迷失,”他的老师缓缓说道,“你要变强的理由,应当不止是这样。关键是,你看到了什么。”
“去找一个你认为对你而言重要的人,也许他能够使你更加清楚。”
「师父,我想要保护一个人。」
他望着空荡的树荫,仿佛那样的身影又一次坐在他面前。「一个,对我而言重要的人。」
沉厚的声音随着风从天际传来。「她和你胸中的天下人有何不同么?」
「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答道,「但她,亦是唯一一个。」
「你找到了这样的人吗?她能够代表你心中的苍生吗?」
「她是,我变得更强的理由。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了。」
清晰的,跳动着的生命,不可失去的生命。
夜晚。一片漆黑寂静。
除了幽蓝天幕上皎洁的月光能够隐约照出人影,周遭再无半分光亮。
常久不由感慨,是不是所有悄悄摸摸的事都得晚上来做才有感觉。
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正对荒野,在山谷其中一侧的隐蔽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山洞。起初不是没发现这个山洞,只不过其内空空荡荡,刚走进去就到头了,给人感觉实在不像有东西的样子。
而此刻,依靠着墙壁上刻画的方位,常久基本能够确定,这里便是入口。
白日虽然人少,但毕竟有人经过,为了不被人发现,也只有晚上才是安全的。
常久举着火把将洞穴内部仔细看过一遍,然后在某一处停了下来。
她露出笑容。找到了。
伴随“轰隆”声响,洞穴内的另一扇门缓缓打开。
“卫庄兄请,小聂请。”常久收回按在墙壁机关上的手,不失礼貌道。
望了眼凹陷进墙体的石块,卫庄走过她身侧:“你上一次来到这里,似乎并没有发现这点。”
“......上回是我眼睛瞎了,不好意思。”常久笑容卡住,憋出一句。
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门,脚步刚一站定,便听身后“轰”地一声。
回头,门已自行合上。
常久神色动了动,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得今夜这趟不会太平。
“走吧。”盖聂道。
却见其余两人皆是沉着面容,仿佛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够镇定从容。
于是常久亦敛了神色,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入目是一条不见尽头的通道。不宽不窄,三个人并排而行尚显宽裕。
“我记得一进门之后便有一种图案标记。”常久道,迈开两步走到最前,“可以试一试。”
盖聂唤住她:“小心。”
“没事的。”常久回头朝他笑了笑,从地上捡起颗还算圆润的石头,往前方扔过去。
连续不断的箭矢从墙上飞射而出,落在石块滑过的轨迹上。
再之后,石块在远处没了声响。
“这条通道很长。”盖聂听声辨别道。
“但设有箭矢的区域却并不长。”卫庄补充道,看向蹲在地上找石头的常久,“你有什么办法?”
“简单,”常久道,“全部试出来就好。”
噼里啪啦一溜串石头扔了出去,均沿着不同轨道,将整条通路几乎尽数覆盖。箭矢射|出的声音随即响满整个通道。
“看,”常久蹲在地上,指向扎满凶器的地面,简单粗暴,“现在没问题了。”
感觉到两人看她的眼光变得异样起来,常久稍微尴尬地解释道:“原则上是应该找出破解机关之法的,但我们不是赶时间么......”
两人于是收回目光。
“天亮之前从这里出去,无论结果如何。”卫庄迈开长步。
常久随着盖聂跟在后面,黑洞洞的密道中脚步声格外清晰。走了几步,常久停下来。
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具枯骨之上。
静悄悄躺倒在地,胸膛的骨骼间贯穿着一支箭矢,不知是何年何月死去的人。
“小久。”抬头,盖聂眸中映照出火焰,正注视着她。
“没什么,走吧。”常久略微笑笑,移开视线,小步追赶上他。
到达通道尽头,三人不约而同止住步伐。
又一扇门。
“我来。”常久自告奋勇踏上前道。
她举着火把照亮这座石门,发现本该为门锁的位置却嵌入了大大小小的转轴,而在转轴的正上方,悬着一根细长的指针。
“这是......”常久端详一阵,道,“连心轴。”
“连心轴?”盖聂道。
“嗯,就是一种多个齿轮互相咬合在一起的装置,运转的时候往往只需转动其中一个齿轮,其他数个齿轮也会跟着动起来,而拨动的齿轮不同,最终传动方向、速度、角度也都不同。”
常久看了一会儿,试着抬手将最大的齿轮轻轻转了一格。
“咔哒”一声,上方指针忽然偏过一寸。
“看样子得把指针转到一定位置,门才会打开。”察觉到这一点,常久于是开始放手干了起来。
将火把交给盖聂替拿,她则专心致志地拨转起齿轮。
十只齿轮,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解起来并不容易。得先找到规律。
一格一格,听着墙内“咔哒”“咔哒”的声音,望着指针一点一点移动,慢慢地,不觉时间流失。
半晌,终于听得常久道:“......搞定。”
她长舒一口气,忍不住擦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回过头,却看见令她心脏猛然抽紧的一幕。
纵横二人眼望着对方,皆无言语,也无动作,神情却好似胜过千言万语。
......这种场景......
常久立在当场。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眉目传......
闻她说话,盖聂转过头来:“小久......你怎么了?”
不明白她的面色为何带着惊愕,而这种惊愕之中又似乎隐含着某种莫名的惊喜。
“没、没什么——”常久赶忙道,话语却被石门开启的声音打断。
身后,贯至深处的道路缓缓展露开来。
常久回过头,向那深处望去,仿佛秘密在她眼前遥遥展开。而她此刻,正在一步一步接近当中。
在这重重密布的机关阵内,埋藏着前人所打造的机关武器,她终于也一点点地相信了。
只是不知,前方还有多远。
“接下来的这段,地图上并无机关标示。”常久说道。
“有机关也好,没有机关也罢,危险,总是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可能随时置人于死地。”卫庄道。
常久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盖聂:他在说什么?
盖聂对上她的视线,道:“你跟在我身后,小久。”
“哦。”常久乖乖应道。
她还是不知道卫庄在说什么。虽然,她很快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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