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常久低眸,看见刀贯在她脖子下面。

    抬头,数十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占据了四面八方,将他们围在中央。

    “如果我是你,此刻便不会轻举妄动。”遥遥台阶之上,束发蒙面的男子俯视着下方握剑之人,视线冰冷,“否则身后那人的性命,就无法保证了。”

    卫庄回头看了眼受人挟持的常久,剑势缓慢收住,杀气却依旧凛冽。“骸宵卫,奉隨。”他敛起眼眸,语调低沉。

    “看来我们都已认识彼此。”蒙面人步伐稳健迈下台阶,“那么,便不用多做介绍了。”

    “是不必多做介绍,”卫庄冷冷勾唇,“对于一个永远只会跟随在他人背后,依靠窃取东西来完成主人任务的家犬,他的名字,确实无关紧要。”

    奉隨笑了:“你似乎很在意颜面与尊严这类东西,但又有什么会比死在这里更丧失尊严。”

    “你似乎很确信,你能够杀了我。”卫庄目光盯着他,仿若不甚害怕。

    “我想不出你能逃出去的理由。”奉隨口吻轻淡,“这里有二十人,我知道你的实力,你可以杀一人,五人,甚至十人,但总有你杀不完的人数。”

    “......”一旁默默听着的常久,此时张了张口,却并未发声。

    奉隨挥了挥手,召来一名手下:“检查机关兽,确保无误。”

    “是。”

    吩咐完任务,奉隨缓缓踱步至近处,绕开卫庄,来到常久面前。眼神示意她身后的人,于是挟持她的由身后一人变成了左右两人,两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牢牢将她行动束缚住。

    “你看,只要你站在这里,卫庄就不会动。”奉隨道。

    常久盯着他的眼睛,不言语。

    “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有话要对你说。”常久声音平稳。

    奉隨面色不变,道:“然而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相国大人希望拉拢流沙,但又担心流沙过于危险,不易控制,我亦如此认为,所以今日这趟,他的性命我不会留下。然而你的性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你愿意配合。”

    “怎么配合?”常久挑眉。

    “你是精通机关术的人,相国大人身边正需要如你这样的人,若你答应从今往后效忠于相国大人,我可以留你一命,并可使你在相国府拥有一席之地。”

    常久用一种“你仿佛是在逗我”的眼神看他:“这种话说出来你的良心不痛么,我愿意效忠,你们的相国大人愿意信吗,难道不是利用完就把我杀了的可能性更大?对了,就像你一样。 ”

    她是带着轻微嘲讽说出来的。这种调拨离间的把戏真上套了就是傻子。

    然而某一瞬间,她看见对方眼里凝固的色泽。

    “是么,”奉隨道,“真遗憾。”

    嘴上这样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遗憾的意味。他转头,目光落向那只庞大的机关武器。

    方才的黑衣人回来,跪在他面前:“大人,全部检查完毕,并无异处。但是......”

    “但是什么?”

    “我们在墙体上发现一行字。”

    “什么字?”

    “‘仁者生,不仁者亡’。”

    仁者生,不仁者亡。一旁常久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面上不动。

    奉隨思量一瞬,道:“看来这位单和前辈,心念着实良多,但他是否能够操控后世之人,让世间之事依旧如他盼望的那般运行,却很难说了。”

    再一次对上卫庄的视线,他道,“你还在想拼死一搏么?”

    “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卫庄深沉地盯着他。

    “即便,他会死在你面前?”奉隨目光望向常久。

    卫庄没有答话。

    “你对他而言,同样是可以被抛弃的存在。”奉隨转而对常久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常久沉默一阵,似是叹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

    “我还是没什么可对你说的,”她表情认真道,“但在临终之前,我有些遗言想对卫庄兄说,不知阁下可否通融?”

    她表现得颇为镇定,让人一时猜不透她想干什么。

    于是奉隨凝视她片刻,退开一步,算是默许。

    常久扭头看向卫庄。“首先,有一个问题我想问卫庄兄。”话语顿了顿,她道,“卫庄兄是否早已知晓,这座山里还有其他人?”

    “哦?”奉隨似乎提起了兴致,亦朝卫庄望去。

    “是又如何。”卫庄并不隐藏,看着她道,“你想说,你也发现了这一点?”

    常久摇摇头,诚实道:“我并没有发现。但是,却又多亏了卫庄兄的提点。”

    她略带笑容的样子落在卫庄眼中,令他眉头深皱下去,注视着她的目光带上了探寻意味。

    然而常久直接解答了他的疑惑。

    “就是在我们后来相遇的那个房间,卫庄兄让我解开石柱上的机关方阵,”她道,“我解开之后感到有些疑惑,因为那个方阵虽是属于机关阵法中的一类,用的却是纵横之术。”

    她笑道,“也就是说,卫庄兄其实是解得开的。可卫庄兄还是选择花时间让我来解,我在想,为什么。”

    卫庄盯着她。她说话时的语速并不快,语调也并不显扬,但却总会让别人一直听下去。

    像极了那个人。

    “只有一种可能,卫庄兄是在试探我。”常久道,“如果需要试探才能确认我是我,那么试探的原因为何,也就很清楚了。卫庄兄和小聂应当都是很早便发现了其他人的存在,唯独我一人那么晚才搞明白。”

    常久状似耸肩叹息,却又并无愁容。

    还有一路上卫庄动作里隐隐透出的戒备之感,如果是因为这样,也就并不奇怪了。

    利用他人的试探反推敲出许多信息,的确是有趣的人。奉隨意味深长道:“既然早已发现有其他人的存在,又为何依旧只进不退?”

    “因为鬼谷纵横的两位,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的人。”常久道。

    她曾问过卫庄,卫庄给出的回答,同样是再回到这里。

    那时她就明白了。

    既然已身处此中,逃是没有用的,那样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永远不会现身,他们所要追寻的目标也永远不会到来。

    “我总不能给卫庄兄拖后腿吧。”常久无奈道,注视着卫庄的面容,发觉依旧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只是不知,我与卫庄兄是否具有同样的想法。”

    “是否具有同样的想法,此时此刻,还有意义么。”奉隨审视着她的神情,手里无声握住剑鞘。

    常久笑了:“当然有意义,因为谁生谁死,从这一刻才开始决定。”

    奉隨面具后的神色一凝,心下有不详之感,却在动作前率先听见一声惊呼。

    “啊——”

    扭头望去,最远处的一名黑衣人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身旁,一尊青铜人像还维持着挥剑的姿势。

    就在他扭头一瞬间,强风掀起发梢,一道残影迅疾在他眼前掠过,血肉穿透之声,两名黑衣人应声而倒。

    剑身碰撞,发出激烈火花。

    卫庄站在常久身前,一柄鲨齿剑将她牢牢挡在攻击之外。

    在瞬间杀死两名死士之后,还能接住他的剑刃。奉隨眯了眯眼,略一收势,撤开数尺距离。

    “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卫庄抬高目光,翻然划开一道剑光,“是误认为她的命,属于你。”

    所有伫立周围、静止不动的青铜人像,此刻全数动了起来,宛若真实鲜活的士卒,举起手中武器,开始攻向任何进犯领地之人。

    *

    山之外。

    盖聂缓缓步出洞口。侵入骨髓的寒风吹刮起袍角,他缓缓站定。

    视线巡视一周,他沉声道:“出来吧。”

    周围静悄悄无人回应。

    “我无暇在此与诸位周旋,诸位若要战,还请从速。”

    慢慢地,此起彼伏的黑衣身影从岩石背后露出,月下刀剑升腾起寒芒。

    “与我同行的两人,现在何处?”盖聂神情不动,却是问道。

    “他们很快就要死了,你救不了他们。”其中一人道,声音沙哑低沉。“我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精通机关术的人,等他找到了机关武器就会死在那里,有人在等着他。另一个人也会死在里面。而你,这里将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盖聂目光穿过众多黑衣人,遥遥望向山谷,那里已然相隔一段距离。

    看来这里是其中一个出口,而这些人守住出口,想必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脱。

    “有些话我只会说一次,”盖聂视线一一掠过众人,周身寒意涌起,“若诸位不肯让行,后果则请自负。”

    夜风贯穿山谷,仿佛女子悲声呜咽。

    黑衣人一拥而上。

    长剑铿然出鞘。

    *

    同一时间,常久在山洞里抱头逃窜。

    “卫庄兄,卫庄兄!不要恋战!”她一边躲开那些无差别攻击的士卒,一边大声喊道。

    方才她被挟持时,第一时间把一只蚂蚁大小的机关兽从袖中放了出去,那只微型机关兽则顺着她的衣角爬到地上,再进一步爬到那些青铜人像后面。

    她太了解这种机关,所以在一进门时便关上了控制士卒开关的中枢,现在只不过再打开罢了。

    扯了那么多话来拖延时间,也总算没有白费。

    不得不说,具有和人一样的行动能力却又不怕刀枪剑戟的青铜士兵,比他们这些活人好用多了,三百六十度旋转攻击,效果简直如同清场。

    眨眼功夫,人型机关们已然与一众骸宵卫缠斗在一块。而卫庄仍同奉隨争斗相持不下。

    常久正在往机关兽身子底下躲,她一喊则将两人的注意力皆吸引过来。

    奉隨趁着间隙往她身上望了一眼,朝面前卫庄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够逃脱么。”

    “你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太过在意对手,而忽视了自身的危险。”卫庄道,“我很想看看,继续这样下去,你们是否还能够逃脱。”

    奉隨眉头一皱,余光往旁边看去,手下的人在面对躯体沉重而攻势凶猛的青铜人时丝毫不占优势,不消片刻已出现损伤,如果再继续一阵......

    扭头望向试图往庞大机关兽身上爬的常久。然而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她想要同归于尽么。

    目光沉下,奉隨间开一段距离。

    “你也并不害怕他死?”这般说着,手里数枚银针,齐向远处那人毫无防备的后背射|出。

    “铿铿”几声脆响,常久回头,见到卫庄站在她身后,招式间挡下闪着银光的暗器。

    “卫庄兄——”她还未开口讲话,后背衣衫便被拽住,整个人被拎起来衣脱离了机关兽腿。

    卫庄几个跳跃攀至机关兽背部,将她扔下。“不想死就待在这儿别动。”抛下一句,转身便欲离去。

    “卫庄兄别走别走!我有话跟你说!”常久赶忙叫住他。

    两人说话间,那头奉隨一声令下,所有骸宵卫全部往出口方向聚拢。

    石幕发出粗粝声响,开始沉沉下落。

    察觉到黑衣人行动变化,常久看过去:“他们要离开了。”

    卫庄身形欲动,常久连忙拉住他:“别别别,让他们走。”

    一个个黑衣人陆续跃出石幕,奉隨落在最后,他站在石幕前朝卫庄望去,道:“这些机关便送予你了,流沙主人。希望到最后,你不会葬送于自己所犯的错。”

    石幕缓缓关闭,带走最后一人。

    空荡的室内只剩下常久和卫庄,以及数十个正在运作的青铜士卒和一架巨型机关兽。

    “你最好有合适的理由。”卫庄俯视着她扯住他衣袖的双手,显然在攒聚耐心。

    常久讪讪收手,道:“没有啊,我就是想他们人那么多,全堵在门口,咱也抢不过他们,还容易送命,你说是吧。”

    卫庄目光森冷:“你若是想死,我可以现在就成全你。”

    常久额上冒出一滴冷汗。“我开玩笑,开玩笑的。”她咳嗽两声,道,“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他们的确打不过对方,也争不过对方,即便逃出去也依旧会是被包围的状况,场地一换,他们的弱势只有更加明显。

    但,决定留在这里,还有更加关键的原因。

    “卫庄兄,这里或许还有另一个出口。”常久道。

    “这又是你推断出来的?”卫庄凝视着她,道。

    “呃,差不多吧,”常久楞了一下,接着道,“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请卫庄兄帮我一个忙,帮我把我带到高台那边。”

    她所指的高台,是靠近之前出口右侧的一处地方,那里是火光最盛的所在,因为那里有着最多可供燃烧的墨油。

    “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把这架机关武器烧了。”常久眼光坚定道。

    单和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他又说,仁者生,不仁者亡。

    如果她没有会错意的话,也许单和的本意,并没有希望这架攻城武器被带走。不然他也不会放在这里这么多年,又设置重重机关守候。

    “仁者生,不仁者亡”。仁信礼义智,义为西,仁为东,就像他将处罚“不仁”者的青铜士卒摆在其他三面,而唯独没有摆在东面一样。

    回到墓室之后,她便能够重新识别方位了。

    如果她所料不错,东面便是另一扇出口。

    “卫庄兄,那些活动的青铜人现在没有办法将他们停止,因为控制中枢在外面,”常久道,“所以,我们一旦踏上地面,所有的士卒就会全部开始向我们进行攻击。卫庄兄,现在只有靠你了。”

    她目光殷切地看着卫庄。

    “你这么相信,我能够带你出去。”卫庄盯着她道。

    “卫庄兄方才不是也相信了我么,即便我没有向卫庄兄做任何解释。”

    高台之上,常久将浸透墨油的火把一趟滚向山洞中央。

    熊熊大火逐渐在地面燃烧起来。

    火光照亮山洞,也照亮随之涌来的青铜士卒。

    骸宵卫已经出去,意味着先机已被抢占,对方若是聪明的话,很快就会有更大批的军队被号召过来,将攻城武器搬走。

    而她从不怀疑郭开的智慧。

    即便他们从这里出去,通知秦军的速度也一定迟于赵国。

    所以,与其等着武器被对方拿走,不如就在这里,干脆了当地毁了它,谁也别玩。

    常久心道,单和老前辈,你如此宅心仁厚,一定不会怪我的吧。

    刀剑争鸣声不绝于耳。

    常久手里攥着火把不断后退,看着眼前卫庄将一人头砍落。

    能够护着她到另一侧已是极限,但,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在被青铜士卒包围前......

    思及此,常久心一横,对面前人发自内心道:“卫庄兄,你一定,一定要带我出去啊!”

    说罢,不待卫庄的回答,她便提起一口气,一个猛身从他背后窜了出去。

    将最后两支火把扔上机关兽木质的双翼,常久翻身从兽身底下滚到靠东的那一侧。

    卫庄已将大部分机关人引至高台边,她需要躲过的只是剩余少数。

    “机关,机关......”

    顺利一趟溜至东面墙壁处,常久跪在墙沿角落摸摸找找。

    一块空心石板引起她的注意,她奋力刨开那块板,看见下面一道锁芯,旁边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什。

    “四季藏物,鲁班锁?”常久头大地拿起那样物什,“这种时候,逗我么......”

    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地拆解四季藏物锁,一边还要防备什么时候会转过来攻击她的机关人。

    终于,最后一块板在她手中拆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钥匙。

    她赶忙趴在地上,将钥匙插|入锁芯。

    “咔哒”一声,在她听来是如此亲切。身旁石壁隐藏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

    “卫庄兄!”常久兴奋抬头,大声呼喊道。

    视线之中,卫庄仍旧酣战。

    呼喊声令他侧目,剑格堪堪挡下面前一击,朝她所在方向望来。

    常久的目光突然变化,喊道:“卫庄兄,身后!”

    她尚未从地上爬起,却已无意识伸手,似乎想拦住他背后高高举起的青铜剑。

    同一时刻,卫庄的眼底。常久看不见的眼底。

    她的身后,同样一柄高高举起的青铜剑。

    ——卫庄兄。

    ——卫庄兄......

    「卫庄兄。」

    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消逝的人影。

    「卫庄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我不记得我做过,令你相信的举动。」

    「卫庄兄这样说就见外了。」

    即便看着眼前消逝的一切。

    「能够陪卫庄兄走过一程,其实是一件荣幸的事。」

    「韩国,就托付给你了。」

    交替的声音。

    他从来也未后悔,从来也不曾回望过去的路,去想那些曾经如何,倘若如何。

    那些不该留恋的过往,终也不能成为他的牵绊。

    但如果——

    再有这样一人,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过去的路,他亦再无可能走一遍。

    悍然剑势骤升,连空气也随之颤动。卫庄贯开一剑。

    *

    “啪!”夜空中升起一只烟火。

    七零八落的黑衣人倒在四周,余下的人望见烟火信号。

    “任务成功,你要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还站着的一人讥讽道。

    盖聂望向山脚,那里隐约透出一抹火光,火光上空冉冉升起浓烟。

    “没准已经被烧死在里面,变成一捧灰,一堆渣,你即使看见,也认不出他们了。”

    盖聂未说话,望着那道浓烟。

    那里可能已是尸骸。

    「如果有一天,我在你面前被人杀死,你会如何。」

    再一次,目光回到眼前的杀阵。

    「我从来都不怕,我在小聂身边超有安全感。」那人笑着道。

    沾满鲜血的剑握在手中。

    「没有那样的假设。」

    剑身微微震颤,带动气流,卷起风暴,如同盘旋鸣叫的苍龙。

    「如果你拼尽全力,也无法救她呢?」

    山外山内,长剑划破夜空。

    ——百步飞剑。

    ——横贯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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