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将军,颜聚将军正在找您。”

    不高不低的声线,突然响起在客栈内。

    常久微微一愣,循声望去,门口不知何时踏进来一个人。

    暗色衣裳,高而瘦的身形,站立在两人面前数尺地方,头略微低下一寸,偏长的额发遮盖住几分眼睛。

    司马渠亦闻声看去,打量起他,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卑职只是替颜聚将军传话的人。”那人抬起头来,说道。

    常久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包括那双隐匿在额发下的眼睛。

    她知道司马渠为什么发问,因为那人背上明晃晃背着的一柄剑。

    然又不止是如此,常久发现他说话时措辞虽像下属,但说话语气却并不谦卑,反而显出一种沉静来。

    像他面上的神情一般平静。

    “颜聚将军说有要事找您商议,还请您速前往城关。”他又说道。

    不知这句话中哪几个字戳着了司马渠,常久扭头望见后者的脸色阴沉下去,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竟逐渐放松开。

    也是,光“颜聚将军”四个字估计就够使他不痛快了,常久默不作声地想。

    “可是事关军情?”司马渠压下情绪,严肃道,手上也已放掉对常久的钳制。

    常久一挣脱开,立即窜到一边,浑身警惕地站好。

    “这,不在卑职所知范围内。”那人答道。

    沉寂些许,常久发觉司马渠向她看来。

    “你还是快点去吧。”她表情认真地说道,末了又欠揍地补充一句,“恕不远送。”

    果然,又见司马渠被她惹恼的模样。

    然而他不会耽搁军情来为擒她,这几乎是常久可以肯定的。

    片刻,他竟是气得笑了。“我们还会再见,先生。”司马渠盯着她道。

    “不,我们不会再见了。”常久亦道。

    目送着司马渠远去,半晌,终于望不到影子了,常久站在原地拍了拍胸脯,慨然长叹。

    好险,还以为真的要打呢。

    余光瞥见一旁仍站着的男子,常久犹豫一瞬,道:“你不走?”

    男子转过身来,正面朝向她:“不急。在此之前,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等等,”常久伸手止住状,“在你说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盯着男子暗沉得几乎有些死气的眼睛,“你......该不会姓韩吧?”

    那双眼里既不见惊讶,也不见慌张,只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澜。

    “在下,韩信。”她听见他道。

    二楼,重新添了壶茶,关上隔间的门,常久支着下巴也不说话,就牢牢锁定着对面人的脸一阵猛看。

    这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脸。

    耐人寻味的原因是,无论怎么也看不透。

    “方才我帮你解了围,你好像并不感激。”被她这样盯着,韩信也不恼怒,只是淡淡说道。

    “你帮我解围是有所企图的,我如果就这么傻傻地感激你,不是正好中了你的下怀?”常久半点不带拐弯抹角,直接戳穿道。

    自从知道他是韩信,她便再也不能轻易相信这个人释放出的好意。聪明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对,就像张良那样。

    想起张良,顺带着又想起一系列事,常久内心不禁涌起一阵复杂之感。

    没有纠缠于她的怀疑和指控,韩信下一句话直奔主题,道:“那日,潜入单地山谷的三人中,有你。”

    这句话没有点明的东西很多,点明的东西也很多。常久心中一惊,却是瞬间听明白。

    这你都知道。她用此般眼神望着韩信,提防道:“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有一件消息要告诉你。”韩信语气无任何波动,“邯郸城最近发生一事,关于相国府。”

    “相国府,郭开?”听到这个名词,常久稍感到一丝意外。

    “正是。”韩信道,“相国的女儿,即将嫁往秦国的女子之一,融阳,日前逃出了邯郸城,不知去向。”

    “逃......”咀嚼着这个字,常久道,“是逃婚的意思?”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再次感觉到了意外。

    现实可不比拍电视剧,逃婚终究是件残酷的事,它意味着放弃了父母亲人,从此后孤立无援,漂泊天涯。人不被逼到最后一步,是不会选择逃婚这条路的。

    “她一个人吗?没有人帮她?”想了想,常久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韩信道,“目前郭开手下的骸宵卫正在追查她的行踪,至少邯郸城内已无她的踪迹。”

    他摊开一张帛锦在桌上,“这是此女子的画像。”

    常久低头看去,在看清画像的内容后,心中蓦地一动。

    这个人......

    常久沉思起来,没有说话。

    “郭开严令封锁此消息,故而这件事旁人并不知晓。”

    “你将这些告诉我,有什么目的?”常久抬起头,问道。

    “告诉你,只因你是站在秦国一方的人。”他道。

    常久又开始盯着他,片刻,眼光忽然变得闪亮:“所以,你是卧底?”

    她闪亮的目光并未打动韩信。“卧底?”他面容寡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就是奸细。常久笑笑,不语。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是,那便是吧。”韩信道,并不打算同她辩解。

    临走前,常久叫住他:“你不告诉我该做什么,就这么走了,不怕最后事情黄了?”

    他站住,静了一瞬。常久猜他会不会在想“黄了”是什么意思。

    “我只负责传达消息,至于消息的价值,由你来判断。”最终他说道,“提醒你的上级,注意身边之人。”

    常久怔了怔。

    她的上级,指的是扶苏么?

    回到秦境,未入公子府,便听说盖聂已经回来的消息。

    于是常久蹲在大门口守着,一趟守至天黑,终于蹲到盖聂出来。

    “小聂,”她立即迎上去,“你现在有空吗,帮我一个忙好么?可以的话把卫庄兄也叫上。”

    *

    入夜,周遭一片寂静。

    单调的客房内仅摆设着一张床,一张矮桌,其余便是空旷的四墙。

    有风刮过窗外,融阳听着风声,坐起身来。

    摸到摆放在枕边的包袱,心稍稍静下几分,须臾,她披上外衣,翻身下床。

    借着月光,隐约能够看清室内的环境,清冷银辉洒在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融阳心跳了一下,壮着胆子往门边走去,待至近前,犹豫一瞬,伸手将门推开。

    一道漆黑身影直挺挺朝她倒来。

    “啊!”融阳惊叫了一声,抬手将那人扶起,却发现他面部已经僵硬,脚底下是蜿蜒的血迹。

    在那人背后,插|着一根细而长的银针。

    银针并不会使人流出这么多血,长廊外面,另一具尸体呈趴倒在地的姿态,鲜血是从她身下流淌出来的。

    融阳只看了一眼便缩回房内,背抵着墙大口喘|息,下一刻便奔向床边去拿她的包袱。

    身后,门再次吱呀一声轻响。

    这回,连呼吸都仿若静止了。融阳动作停住,缓缓转头,望见站在黑暗中的男人的影子。

    那道狭长的影子一直延伸至她脚下,半寸之遥,如同她逃不开的命运。

    “那二人欲趁客人熟睡之时,潜入房中偷取物品,而指示他们这样做的人,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她听见男子陈述事实一般的语调,而这仿佛是他们一直以来,恒久不变的语调。

    融阳紧抿嘴唇,脊背一阵发凉。她记得这个声音。

    “小姐该更小心些才是。”听不出任何感情,对方如此说道。

    “你想怎么样?”融阳握紧手里的物什,努力克制怯意问道。

    看见她手中攥紧的匕首,奉隨眼底无甚波澜,只道:“回去吧,相国大人不会责怪小姐的。小姐在外,相国大人只会担心。”

    闻言,融阳倒竟笑了:“你总说这样的话来欺骗自己吗?”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从决定将她送去秦国的一刻起,她在那个人的眼中便只剩下利益价值。

    奉隨沉默一瞬,道:“嫁往秦国,如此难以接受么?”

    融阳摇摇头:“你可知我不接受的是什么?”

    她望着他,再未有一刻比这刻更加清醒。

    “也许我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但我也不要被他人操控摆布我的一生。”

    窗外,走廊,屋檐上,房间内,林立错落的黑衣人。

    只待一声令下,便会立即行动。

    “今夜若我死于此,不是为了秦王嬴政,不是为了任何献出我换取利益的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如此决绝道。

    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那又为何还是要尝试。

    他眸中映出她握着刀刃的模样。

    「你想逃走吗?」

    是了,她从来也未改变过。

    「乖,不要看。」温柔的女子转开了女孩的视线,「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钱赎你。」

    第二次看见他,趁着商人不备,她终于下定决心溜到他身边,「但我有其他方式帮你,你想逃走吗?」

    她割开了他的绳索。

    没有人想生活在枷锁之中,对自由的渴望可以让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逃出生天,对生存的需要却可以使他重回枷锁之中。

    再一次见到她,她站在缤纷的桃花树下,那个娴静温柔的女子已经不在,而她眼中开始有了落寞的色彩。

    “看来小姐已然做出选择。”

    剑缓慢出鞘,摩擦的剑音在房间内分外清晰。

    四周隐匿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死士皆拔出刀剑,待奉隨剑身挥下,第一个人挟风冲出。

    融阳瞳孔骤然放大。

    鲜血溅到了她的衣角上,她跌坐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大人,你——”周围骸宵卫皆惊,一时面面相觑,失了言语。

    奉隨将剑从那人身体中抽出,尸体颓然倒下。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大人,您是准备背叛相国大人么?”

    融阳目光颤动地抬头,循向站在她身前的男子。

    “无论我是否背叛,你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不是么。”奉隨甩去剑上血污,不变的稳然。

    听闻此言,所有死士迅速消褪了惊讶之色。诚如所言,他们是为目标存在的,且没有人可以使他们改变目标。

    “那就无需多言。来。”

    这是一场残酷的厮杀,以双方生命作为代价。

    而如果不是因为视线中那人足够强,这几乎可以演化为一场单方面的残杀。

    不断有人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融阳捂住嘴巴,不明白那人为何要执意护着她。他挡住了每一招向她而来的攻击。

    利刃毫不留情地捅|入血肉,再溅开一地鲜血。

    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血在她眼前绽开,她看见一柄剑贯穿他的身体。

    “不要——”

    他按住腹部,拔|出那柄剑,随之又斩落一人。

    “......够了......”

    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淌。

    “为什么啊......”

    七零八落的尸体布满整个房间,唯一还剩下的一人,衣衫浸透了血液。

    “为什么.....要......救我?”

    抽噎的声音,恍惚响起在耳边。

    奉隨回头。

    一步一步,走向她。

    血滴接连不断地淌下,落在月光照亮的地上,刺目的颜色。

    为什么。

    你所期待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

    对光明心生向往,是错误的。

    跪倒下去的一刻,喉间一热,唰地吐出一口血。

    奉隨立时将嘴捂上,一半血已经沾在了她衣襟上。

    “你还好吗?”融阳扶住他的肩,急切道,“你撑下去,坚持住!我、我去找大夫......”

    “不......”细微声传入耳中。

    融阳一怔,努力镇定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声音已有些发颤。

    用剑支撑的身体却在此时落下,倒在她怀里,不复言语。

    她静了静,怀中的人仍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沉睡不复醒。

    须臾,她小声呜咽起来。

    “救命.......”

    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压在腿上,身体的分量,生命的分量。

    “来人......有没有人,救命啊......”

    声音回荡在屋内,却好像是在天地间空旷无人的角落。

    屋顶一块瓦片被揭了下来。

    探出的头朝房间内看了一圈,却见遍地的尸骸。

    一个女子坐在地上哭着,怀里抱着一个人。

    常久惊诧不已。

    “这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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