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曾问过张良,那次他去见扶苏,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在桑海的时候扶苏表现得那么奇怪。
张良笑了笑,看着她道:「我告诉他,我会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条件是,两个人。」
他并没有向她隐瞒其中内容,故而常久愣愣地听他讲完。
「你说帮他找机关武器,是真心的么?」常久问道。
「自然不是。」张良淡淡道。
「那,他答应了么?」
「没有答应。」仍旧轻描淡写的语气。
对于这样的结果常久倒不意外,毕竟任谁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疑惑便也随之而来。
张良肯定知道会是这种结果,那他为何还要去。
「他并不需要答应,他只需要记住便可。」
彼时,张良这样告诉她。
白茫茫的天光照耀在屋瓦和窗台,空气微带阴冷潮湿。
常久换过衣裳,休息完全之后,踏出屋子,举头望见刺目的天色。
下人传话,说公子唤她前去。
来到扶苏的居处,顺着指示一趟走至后院,一道端沉干净的背影正伫立于庭院中央。
“公子。”常久叫了一声。
扶苏回过头,方玉色披风垂在身后。“你来了。”他面上浮起宽和笑意。
“是。”常久低头乖乖揖礼。
似在她身上看了一会儿,扶苏举步朝她走来。
常久正抬眼,却恰好看到扶苏动手解下自己的披风,然后,披在了她的身上。
“公子——”常久陡然惶恐,条件反射想说她不冷,然而扶苏先一步开口,对她道:
“近日天凉,还需多注意身体。”
......所以是看她穿得太少么?常久尴尬地想,只得乖乖应道:“多谢公子关心。”
视线稍稍低垂,锦缎衣袍上繁复缠绕的丝线映入眼中,愈繁复愈精致,愈显示出其贵重。
一时间她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以为是来汇报工作的。刚刚听说蒙恬已经来过,所以扶苏必然也已知道了事情经过,然而此刻她又隐隐感觉不像。
扶苏为她系好衣扣,再次看了眼她似在状态外的神情,眸中不见波痕,只缓缓道:“我有话对你说。”
呃?常久立马回神。正巧,她也有话要对扶苏说。
跟随扶苏身后迈入庭院,温和声音从前面传来:
“你可想过,我为何留你在身边?”
闻言,常久微怔。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但说无妨。”见她迟疑,扶苏转过身道。
唔,常久想了想,只得道:“最开始,是因为我去找公子,寻求公子的帮助,公子答应了我,然后,提出相应的条件。”
扶苏看着她:“你是否知晓,这个条件,有可能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常久眨了眨眼,犹豫道:“这个,要看运气和概率吧,也不一定就......”就真的得死。
扶苏阖了阖眼,却是道:“我已经,让你置身险境两次了。”
常久愣了一下。
“你真正要还的东西,应当早已还清。可我仍将你留在身边,你可知是为何?”
常久神情透出茫然,没有说话。
她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好像今日不同往昔。从那个拥抱开始。
扶苏转过身去。
“年幼时,我的母妃曾对我道,若有朝一日,遇上珍视之人,一定要保护好她,令她不受伤害。”
他慢慢诉说道,“那时我尚不明白母妃言中之意,也无法理解母妃看我的眼神......”
那种温柔的,哀伤的眼神。
他的母亲想要保护的人,并不需要她的保护,眼中亦从未有过她。
可她仍想保护他,给予他安宁和稳定。
「若是将来有一日,扶苏遇见了自己珍视的人,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伤。」
她哄着怀中幼小的孩子,这样轻柔地说道。
因为,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同样也是伤害自己。
常久张了张口,却寂然无声。
“一直以来,我并未给你安排任何职务,”扶苏道,“你并无秦国阶职,甚至,你并非秦人。”
眼睛微微睁大,常久心脏抽动了一下。
“你之所以效命于我,只是因为一个承诺。因此,你不必担心秦国的一切会束缚你。”
惊讶之色浮起,她仿佛意识到了扶苏接下来的话。唇齿想发出声音,却感觉万难发出,耳边仍旧清晰听着。
“若你想要秦人的身份,我可以给你,若你不想要,这亦是你的自由。”扶苏对她说道。
“今日过后,你不再需要为我效命,可任意决定自己的去留。”
语中之意,没有比这一句更加透彻的。
她自由了。
然而这一刻,常久心中所想到的,却并非这些。她恍惚想到,桑海时,扶苏问她,无论发生何事,皆会站在他身边么。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摇了。
她站在空荡的院落,在那一刻明白了张良未说完的话。
「如果扶苏答应了这样的条件,就证明你的存在对他而言并非那么重要,你自可安心离去。」
「如果,他没有答应,那么终有一日,他仍旧会为了你而答应。」
什么时候,当初的少年变得如此懂得窥探人心。
又或者,他一直都懂。
举头望向辽远天际。
张良,你赢了。
*
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府苑,总之待常久神思游荡回来时,人便已经在了外面。
街道上,人烟稀少凋零,偶有来往的马车也是在运送货物。
常久眼望着装载满满当当的马车,此刻不止是赵国,秦国也已进入了战时状态。
据传秦国此次伐赵乃命王翦为统帅,领兵作战,而根据赵国之前传来的消息,则是不意外地派由李牧领兵。
常久呆站了一会儿,忽然间回过神。
不对啊,她来这儿是有事要向扶苏禀告的,怎么到最后啥都没说就出来了?
然而既已出来,此刻再返回去好像又显得不合适了。
常久扭头,望了眼背后长长的道路,许久,收了收掌心,转头离去。
不管环境怎么变,不放心的事情还是要解决。
这也是常久重新回到邯郸的原因。
那种隐隐不详的感觉得不到答案,她心中便就不能安稳。
可,她没有料到的是,在邯郸,这两日另外发生的一件事,正引起举国震动。
赵王临时下令,将主将李牧换下,改由赵葱、颜聚二人领兵,备战秦军。
“你说什么?”饶是对此事无兴趣如常久,此刻亦不由咋舌,“赵王他......”有病吧?
“可不是嘛,听说都是因为有小人向大王进谗言,才令大王对李将军有所提防,产生了临时更换主将的行为。我看没了李将军,这场仗怕是更难打了。”客栈内,邻桌客人前句话还八卦得眉飞色舞,后句话便愁眉苦脸起来。
常久闻言,倒默默地没有吭声。更换主将倒是其次,怕的是军心易乱。
“你说得不对,分明是因为有谣言称李牧将军私通秦国,欲故意输给秦,取得事后分地之利,大王为了确保万一,才将主将换下。”与方才那人同桌的另一人道。
“嘿,你怎知道谣言是真是假,难道仅凭谣言便能定罪不成?”他同伴不依地反驳道。
“我又没这么说,是你先说有小人进谗言......”对方也立马辩解道。
两人说着说着便就此问题开始探讨起来,全然忘了旁边常久的存在。
常久在一旁听着,内心幽幽叹息。这对话看样子已经不需要她参与了。
也不打算再听两人的争执,她寻思着可以走了,于是站起身,却在这时,有其他人率先一步做出反应。
“哐”一声脆响,酒器摔碎的声音传来。
“吵死了!都给我滚!”
屏风后面一道混浊的男声,听感觉是在喝斥他们,因为周围也没有其他客人了。
常久愣了愣,看见地上砸碎的酒碗。这是从屏风后砸出来的。
她又朝那扇屏风看去。那道男声虽暴戾,然而并不十分浑厚,可以想见对方年龄并不高。透过半掩的纱屏,一道青年人的身影显露出来。
“你这小子,跟谁说话呢?”旁边桌子被喝的其中一人抽起袖子便欲走过去,却在半途被同伴拦下。
“别过去,算了算了,”他同伴低声道,瞅了眼屏风那侧的人,“他是司马家的少爷,司马将军的长子......”
“啊?司马将军的......那他......”
“快走快走。”
两人推推搡搡地溜出了客栈。
于是客栈内就只剩下常久和青年两人。
似是察觉还有人在,对方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却在接触到她的瞬间眼神一滞。
那一滞仿佛是常久的错觉,下一秒,便见青年目光阴鸷下来,朝她道:“你还不走?”
“这就走。”常久麻利道。
她可知道这地方不能多待,多待容易出事。
转头就欲撤离现场,却又听得一声:“站住!”
常久脚步停顿。完了,这下要怎么搞。
“先生欲往何处?”身后,司马渠起身,笔直向她走来。
常久回身,看着他道:“与你无关。”
闻言,司马渠眸中泛起一丝压抑的怒火:“若我强留先生呢?”
“强留我也没有用,”常久神情不变,“我说过,我心不在赵国,不会为你做事。”
她淡然的模样落在他眼中,他又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武将于前方杀敌,小人在背后谗言,不正是你们这些人最怕的么。」
「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抵不过宠臣在君王耳边三言两语,如此下场,才是最悲凉的吧。」
为何偏就是他说中。
「李牧将军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带兵出征,寡人担心他的身体,攻伐之事,还是交由后辈去吧。」
发觉气氛逐渐压抑沉郁,常久低头瞄见他握紧的拳,眨了眨眼,识相道:“我先走了。”
下一刻,头刚转,却骤然间感到手腕一紧,肩头被牢牢按住。
手臂被钳制在身后,想转头,却只能堪堪侧过一半脸来。
“先生心在哪里?齐国,秦国?”明明被钳住的是她,她却听出近乎咬牙的声音。
“......”常久不吭声,使劲想拧回手腕。可对方手劲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我该杀了先生。”
等不到回答,身后人附在她耳侧,声音有如呢喃,而又低郁狠厉。
常久静住。
“先生不怕吗?”
“你不会杀我。”常久平静道,又补充上一句,“至少清醒的时候不会。”
“你认为我此刻清醒着?”
“是啊,要不然方才的酒碗就该砸在那两人脑袋上了。”常久道。
司马渠似是嗤笑了一声:“那是他们,先生和他们可不一样。我不动他们,未必不会动先生。”
常久默。
虽然司马渠这么说,却除了固定住她外再无更进一步冒犯,这让她要不要反击成了两难。
没被制住的另一只手已悄悄攥紧,常久屏息凝神,面上仍旧不惊不动。
“赵国,内有小人奸佞作乱,外有虎狼之国窥伺。”忽然间,她听见背后声音软了下去,不同于方才,语调变得低沉。
“我欲为赵国除奸佞,振朝纲,驱逐外敌,以安国土,然我一人万难做到,求先生帮我。”
这声音铿锵却又悲切,常久怔住,攥紧的拳不自觉松了下来。“我......”
她想说什么,她能够说什么。
脑中一晃而过,其他许多人的脸。
“......不行。”再次将拳头攥紧,她语气坚定道,“我很抱歉,但是不行。”
手腕上的力道逐渐收紧,身后没了声息。
简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常久觉得自己这回要惨。话已至这个份上,看来免不了得动武。
打不打得赢是能力,打不打是态度。输了再说。
抱着这样的念头,常久深吸口气。
“将军,颜聚将军正在找您。”
不高不低的声线,突然响起在客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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