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当日遭遇埋伏后,常久不敢多耽搁,生怕再遇第二波伏击,于是镇上也没去便赶忙原路返还。

    回到郊外屋舍,白凤守在门外,见她这么快归来,道:“不是说要替那女子买衣裳,怎么空手而归?”

    常久站定脚步,长长吸了口气,面色沉肃下来:“我后来想了想,还是随便给她找件男子衣服穿就好。”

    白凤不予置评,将头一转,道:“他们在里面。”

    “什么?”

    “他醒了。”

    两秒过后,常久恍悟。

    屋内。

    仍旧是一左一右持剑伫立的姿势,常久被迫夹在中间,直直面对床榻上坐起的人。

    “相国大人并不会将所有事情告知下属,骸宵卫只奉命行事,不会探听命令的缘由。你们问错了人。”

    简单明了的陈述,堵死了全部话语。

    常久与盖聂对望一眼,又看向榻上气色稍微恢复的人,决定换个方向进攻:“即便不知道所有事情,但主子的意图还是应当了解一些吧。”

    “你想问什么。”

    “郭开要对流沙斩草除根,可那日在山谷内,你怎么又说他想拉拢流沙?”

    “流沙的实力超过想象,相国大人认为,消灭不如利用。”

    “倘若利用不成呢?”

    “还是杀。”

    常久咂舌,倒真直白,不过这也和他们推断的一致。

    “那么你认为,如今的局面,郭开还会想要拉拢流沙吗?”她试探着问。

    奉隨平稳地直视她:“若你是想问攻城武器毁掉一事,不错,大人为此十分生气,未来流沙受到报复亦不足为奇,你们不妨小心。”

    “流沙的未来,还用不着你来提醒,”卫庄轻蔑道,“你的主人大概不明白一件事,若他真能够将世事掌握其中,又岂会落到如今局面。”

    奉隨并不答话。

    常久眼珠转了转,又道:“你在郭开身边那么久,知不知道郭开有什么把柄,可以握在手里控制他的那种?”

    这问题问得着实赤|裸裸了些,不过常久觉得立场所在,也无甚遮掩必要。

    奉隨淡漠的眼神在她面上划过,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关心:“相国大人行事素来谨慎,纵使存在,也不会由我知晓,我说过,你问错了人。”

    “作为郭开的手下,你好像对他的生死并不在意。”盖聂道。

    “作为秦王殿前首席剑客,你好像对他的命运十分在意。”奉隨道。

    这句话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其他,然而盖聂神情未有改变:“我只是想,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在意,应当没有受制于人的理由,哪怕是面对我们。”

    可你依然坐在这里。

    未尽的话语蕴含深意,于奉隨脸上引起一丝波澜,屋外,方才被支走的融阳还在静静等待。

    “咳,还有一个问题。”常久瞅着时机出声。

    她目光认真下来,问出最后一个亦是令她疑惑最深的问题:“当日在小圣贤庄,你偷走的明明是个假的卷籍,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方位,然而最终你却在我们之前赶到山谷,为什么?”

    她心底隐约的那点怀疑,需要一个证实。

    “自然是,有人告知。”

    “谁?”

    奉隨看着她,却刻意停了一秒:“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条件来交换。”

    言至于此,常久瞬间了然,之前那些问什么答什么的顺从,不过是因为答案本身无关紧要,而这个问题的背后,才是关键所在。

    “什么条件?”她开口。

    “屋外相国之女同整件事情无关,放了她。”

    “放心吧,如果你一切据实相告,到时候你可以和她一起走,”常久爽快道,“可是——”

    话锋一转,“若你蓄意欺瞒,就别怪我们不仁不义了。”

    她故意放狠话板下的面孔实际没有多少威慑力,而且,这样的脸色在听了之后奉隨的话时,变了又变,最终再也没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

    “小聂,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走出数十丈远,常久才在竹林间问盖聂道。

    “他没有必要说谎,”盖聂沉吟片刻,“虽然,不能因此而尽信。”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常久缓过来,慢吞吞道,“小聂,有一件事我方才没跟你说。”

    她看向盖聂,“刚才在外面路上,有人埋伏杀我。”

    「那是一个神秘的人,或者说,一个神秘的组织,我只知道,从很早以前开始,相国便与这个组织有所联系,在我得到他的重用,甚至效命于他之前。」

    「这些年,阻碍相国的势力有时会在忽然之间消失,而范围,远在赵国以外,七国之内,除有人暗中帮他扫清障碍外,应当没有其他可能。」

    「关于攻城武器正确位置的消息,亦是来自那人。」

    「相国与其进行了什么交易,我并不知情。他们从不留下痕迹,倘若真的有痕迹,大概便是,蜘蛛。」

    「他们所到之处,偶尔会出现蜘蛛的影子。」

    “蜘蛛,罗网。”

    卫庄冷漠地诉说。

    盖聂眉头深蹙下去。

    “你很了解,七国之内,只有他们会使用这样的标志,因为这不止是标志,更是他们结网的手段。”卫庄瞧着他的神情,“你在犹豫。”

    当然犹豫,毕竟是一个国里出来的,怀疑他们就等于怀疑自己人。这并非简单的事,知晓罗网最后干的那档子事的常久自会对其抱有警惕之心,然而其他人没开过“天眼”,必然不可能下意识这样想。

    懂得察言观色的常久适时道:“呃,其实也不一定就是他们,毕竟没有更多证据,不宜这么快下结论,所幸我也没事,日后再找机会查明就好。”

    不知为何,总感觉盖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方才道,是墨家的人救了你。”

    “嗯,”常久点头,“具体原因不知,他们也未明言,我猜大概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耸耸肩,有意隐去了一些事实,因为连她自己也搞不清的事情,更无法解释给别人听。

    “可是,泄密之人出在秦国内部,应该确实无疑。”常久道,这是她先前便已推测的,“从桑海回来后,除了小聂曾经返回咸阳复命,我们任何人都不曾将机关武器的消息泄露出去,如果不是秦国内部有人探知了此事,进而告诉郭开,他没理由会知道。”

    加上杀她之人身上的印记,目前两件事的线索,皆指向罗网。

    “即便是在秦国内部,罗网亦是及其危险的存在。”片刻,盖聂道。

    “而且,若两件事确都为罗网所为,那它出卖消息给赵国,和杀我的理由应该是同一个。”常久谨慎地说道。

    勾结外臣,是为从中谋取利益,而她貌似碍着人家路了。

    她以往完全忽略了这个组织的存在,然而这次事件的发生,结结实实给她敲响了警钟,也唤回了她的记忆。

    “要想定罗网的罪,还需要更加实质的证据。”卫庄一语点破关键。

    是啊,现在就是缺证据,常久几欲挠头。她不相信罗网是什么善茬,也不相信它在其中什么也没干,但没有证据,一切便沦为空谈。

    “如果你们是在谈论秦国,有一件事,我想你们会感兴趣。”

    树梢上,白凤悠然开口。

    常久意外抬头,看见他轻踏一叶,身姿落落潇洒。

    “日前所传赵国大将军李牧私自与秦讲和的流言,乃是秦将王翦在与李牧所率军队相持不下后,故意派人散布,设下的离间之术,而他同时还采用了另一条计策,”注视着远方的目光缓缓落向底下之人,白凤牵起唇角,“反间计。”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秦军内部严守的密令,就好像家常便饭一般自然。

    “前两日,有间谍携重金潜入赵都,贿买郭开,这件事麟儿知道得更详细,你们可以问他。”

    一道鬼魅般的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最为有趣的一点在于,其中密谋之人,并非王翦的直属部下,而是——”

    而是......

    常久坐在台阶前,痴痴发呆的状态。

    「小聂,我想回一趟公子府。」那日听完白凤的话,她如此道。

    隔日上午,濮朔,公子府居。

    通传的下人前来回话:“公子殿下正在与蒙将军商议要事,请姑娘在此稍候片刻。”

    于是常久便索性坐在台阶上等着,一边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发呆。

    良久无人到来,院子里枝叶凋敝,寂静空旷,久到她将要说的话打了三遍腹稿,准备开始第四遍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不许动。”

    一把短刃架在了她的脖颈处。

    常久微愣,低头看向锋利的匕首尖。

    “不许回头,将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察觉到她的意图,身后声音又起,以命令的口吻道。

    “我不回头,你让我掏一下我的东西,我都给你。”常久乖乖道。

    她以最小的幅度伸手探向腰间,作势去拿物什,却在猛然之间手臂拐弯,向上一把抓住背后人的手腕,稍一使力,匕首便从那人手中脱落,下一瞬间,常久毫不犹豫地一个过肩摔把人摔到了前面。

    “啊——”伴随着惊呼声,一个孩子模样的身影显露在她眼前。

    “你敢对我动手!”那人倒在地上,反应过来朝她怒道。小小年纪,语气却已隐含着威慑力,而又带有某种骄矜的味道。

    一看就是被人宠惯了的。

    “没事吧,我收了力,应该摔得不疼。”毕竟是孩子,听声音就能辨识,常久蹲下身去扶他,在此之前又将身旁地上的匕首踢远了些。

    “大胆,你可知我是谁,敢如此对我讲话。”那人挥开她的手,坐在地上也不站起,怒目中带着几分嫌厌地视她。

    一身华贵衣着衬在他身上,显得面容尤其娇嫩,左右不过十岁年纪,腰间却配着不止一块玉,想来平素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人。

    但真正吸引常久视线的,却是那人的眼睛。一金一蓝,双目异瞳。

    看常久没有说话,男孩笑了:“怎么,害怕了?”

    “没有,毕竟我不知道你是谁。”常久蒙着心说瞎话。

    见他坐在地上不起,常久只好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拿刀要挟,换做谁都会想自保,只不过旁人不会武功,想要活命只能对你言听计从,你敢说你不是想看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以此取乐么?”

    被说中了心思,男孩“哼”地一声,有些不忿地侧过脸。

    “还有,你这样的年纪,拿那种真刀真枪的武器做游戏,万一弄不好是会伤着人的。”常久宛如老母亲般忧心忡忡道。

    “用你来教育我,”男孩不屑道,“伤了又如何,不过是些奴才,本就是拿来使唤的。”

    常久一时无语,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感觉到一种沟通上的困难。“万一驾驭不好,也会伤着自己。”于是她换了种方式道。

    这回男孩倒不说话了,只抿了抿唇,撑在地面的手指略微动了动。

    “起来吧?”常久再次伸手。

    男孩抬头望她。

    “怎么?不服气,还想打?”常久瞧着他的眼神,问道。

    男孩利索地把手交到她手心里,常久刚准备用力,却骤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道带翻在地。她仰面躺在地上,衣领被男孩攥住:

    “哈,你输了。”

    常久看着那张得逞的笑脸,心道:有心机的小鬼。

    “我输了吗。”她回道,下一刻,伸手抓住对方衣领,就势一个猛扑。

    和孩子打架最累的对方在于,你得让着他,还得不被他趁机钻空。

    于是仅一会儿工夫,常久便认输叫停了。

    “没意思。”男孩招式还未落下,跳到地面站稳,拍了拍衣上尘土。

    常久也拍拍衣服上的灰,没搭理他,整理了下仪容,毕竟一会儿要见人,不能太有碍观瞻。

    男孩打量着她的动作,又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话音未启,便听得一声沉稳的声音:

    “胡亥。”

    常久扭头,却听见身旁男孩先叫了一句:“大哥。”

    来者正是扶苏。

    他站在不远处向着这里,身形端挺如玉树,于形容中自带一份威仪。这种威仪与胡亥不同,是一种矜持克己的味道,同出帝王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采。

    几日不见,扶苏依旧是熟悉模样,而常久却觉得心境大有改变。

    “见过公子。”她熟悉地躬身埋头。

    “嗯。”淡淡的回应。常久看不见面容,便也不知是何种神情。

    “见过十八世子。”扶苏身后的侍者俱俯首行礼。

    “免了。”胡亥挥手不在意道,然而又侧过来脸看了常久一眼,那神情似是在笑。

    常久默默移开脸,假装没看见。

    “怎么跑来这里,”扶苏道,“今日的功课完成了么?”

    这话明显是问胡亥的,语气虽宽厚,却也不乏督责之意。

    “早就完成了,待在屋子里太闷,出来走走。”胡亥装作乖巧的样子道。

    常久着实不忍听他鬼扯,要不是她看见了那把货真价实的匕首,估计她也要被这小子蒙蔽。

    “大哥,我觉得这个女人挺有意思,可以把她给我吗?”冷不防地,常久感觉到袖子被人一拽,胡亥两手圈住她的胳膊,朝扶苏道。

    女人。常久脑袋冒出黑线,小子,你才几岁,这都什么用词。

    她抬眼看去,扶苏的目光却似乎没有在胡亥身上,而是落在两人交缠的手臂间。

    胡亥的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对面,上扬的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她并非我府上之人,你应当询问她的意见。”少顷,扶苏沉缓道。

    胡亥不意外地露出遗憾表情,而后,带着这样的表情又来看向常久。

    常久对他一笑:“不行。”

    感觉到胡亥更加失望的情绪,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放弃,还欲再打什么主意。

    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公子殿下。”

    这道声音的适时出现打断了胡亥还欲再说的话,也引得常久的视线朝那方看去。

    不远处,众人背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檐遮住眼神,双手恭敬地垂于身前,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又是听了多久才出声的。

    红黑两色交错的官服使得他的存在略显阴沉,而他的举止态度却极其谦恭有礼:“奴才赵高,见过公子殿下。”

    声调比常人的细上几分,少了些阳刚之气,却也多了层千回百转的意蕴。

    扶苏颔首,并未诧异于他的出现。

    “世子,您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赵高向着胡亥揖礼道。

    常久肯定自己听到了“啧”的一声,不用想就知道身旁胡亥定是一脸不耐的神色。

    扶苏道:“你去吧。莫要贪玩,回去再让父王念叨。”

    “是,大哥放心,我定好好努力。”胡亥扬起的脸挂着笑容。

    光天化日,常久内心觉得寒意阵阵。

    不是因为胡亥善于掩饰的表现,而是因为,后来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其中密谋之人,并非王翦的直属部下,而是另外一个组织——罗网。」

    她看着距离她如此之近的人,一日以前,他还派出了人来杀她,而此刻,竟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

    *

    直至常久跟随扶苏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外,胡亥方道:“那就是他看重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人的能力并非借由外表显现,是否真的具备才华,亦或者‘不过如此’,需加以时日方能看出,世子殿下要学会识人的本领,首先需要的便是耐心。”

    胡亥挑眉,哼笑一声:“就像你一样?”

    身后,赵高微笑不答。

    走了老远,常久还在恍惚中。

    扶苏回头,见她发怔的模样,解释道:“胡亥是近日刚来的府上,他生性顽皮好动,不耐呆在宫里,父王对他颇为宠爱,于是允他来边关找我。不久便会回去。”

    常久闻言,微愣地回神,继而歪歪头笑道:“我知道,公子是好哥哥。”

    但弟弟是否是好弟弟就未可知了。

    扶苏看着她的笑容,心底某个角落竟因此涌起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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