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邕一城与邯郸隔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虽比不上都城气派富饶,却也尚算繁华。
郭开将宴会选设于此地的原因并不难理解,毕竟埋藏在邯郸内的他国眼线——主要是秦国眼线——数不胜数,若真是想暗中对付秦国,避开众人视线势必成为首要任务。
然而更重要的一点,交邕城偏居北境,与此时此刻正陷入纷乱战火的赵国西南地界隔了十分远的距离,某种程度上,在众人眼中这里仍是极为安全的地方。
五日后,交邕,问道阁。
“行了,进去吧。”
门口守卫将常久的腰牌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真伪后,将之交还给她。
常久提起笔,在竹简上大大方方写下名字,而后接过腰牌,一语未言,目不斜视地跨入了门槛。
身后,群鸟西鸣,日入山岚,天地在一片将暗未暗之间。
直到走进去很远,常久方才放缓了脚步,暗暗呼出口气:还好,没人追来。
大概她也就只能蒙骗过门口守卫,换了见识更广一点的人,怕是可能当场被拦下。
不过,第一步既已成功......常久甩甩头,定了定神,顺着灯火明亮处寻找座位。
交邕素有宵禁,此刻已过日暮,寻常人家皆已熄了烟火,而这座问道阁从外观上看亦漆黑不见光,大概没人能够想到里面竟别有一番天地。
灯火璨璨,朱漆高柱,列座有序,早来的客人三三两两坐着,皆有侍者奉以茶水,正前方设着一略高的台面,其上有女子弹奏琴瑟,鸣声若山涧流水,使得室内雅意横生。
常久不由朝四面角落之处望了几眼,估计窗上用了什么方法,隔绝了光线和声音,令内部发生的一切不被外面人察觉。
再粗略扫过已至的客人,意料之中谁也不认识,常久叹了口气。
倒都有一共同特点,都佩带着武器。
据调查,此地又是一文人雅士平日爱好汇聚之所,连楼阁的名字也暗合建造者的心意:有识之士,叩问天地之道,长夜漫漫,谋求一方归路。
常久不禁默默感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代还真多,主人愿意建,士人也愿意往来。
不过,这座楼阁的名字倒令她想起了小圣贤庄的闻道书院,一时之间,几分怅然在心中滋长。
大致观察一圈,常久乖乖找了个偏远位置坐下。
接下去,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反正,她眼珠转了转,来都来了,怕也没用,不是么。
同一时刻,视线退回问道阁门口。
常久刚进去不久,桌案前负责监察记录客人名单的中年男子便迅速换来旁边一名守卫。
“快,去通报将军,注意方才进去那人。”
“敢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守卫道。
被唤作大人的男子指着竹简上最后那个名字:“告诉将军,是他来了——”
“——卫庄?”
帘后,青年将军眉头猝然皱起。
“他一个人?”
“回将军,只有他一人。”
闻言,司马渠沉默。
“即便卫庄此人再如何高傲,也应当不会以这种方式孤身前来。”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捻了捻胡须,以怀疑的语气道。
司马渠没有答话。从门口守卫到整座楼阁四面八方,全部埋伏了精锐士兵,以流沙首领的深厚功力,怎会如此无知无觉地踏入陷阱。
“他人现在何处?”
掀开厚重幕帘,扮作守卫的士卒将座中那人指给他看。
待看清那人相貌,司马渠眸中闪过一抹惊异,是他。
一同望去的老者注意到司马渠陡然变得暗沉的脸色:“那个人,我记得是......”
“是他的话,便不奇怪了。”司马渠道,眼中晦暗难明,“他同流沙,本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忆及那日被颜聚将军叫去后,所看到的那副画像。
“当日山谷中见到的三人,除纵横外,剩下的便是此人。”颜聚将画像摊在他面前,墨笔勾勒出的轮廓,恰是此刻座中之人的模样。
“......这个人,末将曾经见过。”盯着那副画像许久,司马渠低头吐出一句。
“你见过?在何处?”
“这已经不重要了......末将失职,放走了他。”
颜聚大为遗憾地叹息,继而面容又严肃起来,并没有察觉到司马渠异样的神情。
“如今可以确认的是,他们皆为秦国卖命。”
为,秦国卖命......
想到那人两次义正言辞的拒绝,言谈时候眉宇间清明的神色,手指不由捏紧画像,却又极力按捺下来。
虚伪之人。
终究不过趋炎附势,奸猾狡诈之辈。
“我已下令,将此人画像张贴市井,全国通缉。”
“不,”司马渠抬首,面上已褪去戾色,断然道,“倘若现在通缉的话,他便不会再出现了。”
以那个人惜命与聪明的程度。小人的程度。
“如若将军信我,这个人,还请交由末将亲自捉拿。”
他便不会,再一次像这样出现了。
“除了他,世上还有几人敢冒充流沙卫庄的名号。”
司马渠望向那人,语调低寒。以他和卫庄的联系来看,冒名亦不足为奇。
“相国大人安排我们在此果然没错。据相国大人之言,今晚不仅流沙会来,埋伏于赵的秦国探子必然也会到来,届时我们便可借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联系起此前的命令,身后副将由衷称赞道。
司马渠对于郭开的安排不以为意,眼下的重要任务不应当是流沙,但碍于军令,他不得不听从。
等候吩咐的士卒询问道:“将军,要不要派人......”
“不急,”司马渠道,“他出现了,流沙的人还没有出现。”
不能打草惊蛇,还需要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放下幕帘,转身而去。
“看着他。”
另一侧,常久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她端起茶盏正准备喝口茶,忽然想到里面可能会有毒,于是又依依不舍地放下。
不知道流沙现在何处,脑海里念头一瞬闪过。
门口名册上的名字,确实是她有意为之。
分别前,她对卫庄道:“卫庄兄,能不能顺便再借用下你的名字?”
卫庄冷冷睨她一眼。
顺便?她倒是会用词。
被盯得发毛的常久干笑两声,咳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届时帮卫庄兄告知对方一声,流沙的到来。”
“毕竟,只有卫庄兄这样厉害的人物大驾光临,才能吸引对方的目光啊。”
吸引了目光,才方便办一些其他的事。
“我发誓,绝不给你抹黑。”她竖起手指保证。
周遭来客渐渐多了起来。
台下坐席近满,来者之间相互认识的,便开始有意攀谈起来。
“这不是王兄么,一别数月,竟在此重逢,实在有缘......”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
“......未知近来如何?”
常久孤零零一人坐在其中,听着周围交杂的人声,不禁感慨自身“无人问津”的寂寞。
想起盖聂,她抬头环顾一周——果然什么也没找到。
盖聂并未告诉她自己会在何处,当然,这种事也无法提前告知。
于是常久想想便也作罢了。
楼上,暗处一角。
剑身隐没于完全的黑暗之中,窗棂旁,盖聂屈膝垂首,无声观察着底下宾客的一举一动,身后隔间内躺着昏倒的下人。
注意到常久于席间抬头寻找的动作,浅浅的目光在他所处位置一瞬掠过,然后便移向了别处。
“......”
盖聂没有动,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自然是有理由的。」
她一本正经道,「客人中不少江湖人士,万一认识你或者卫庄兄,风向立刻就会改变,那样便无法得知对方想做什么了。」
「而且,」旋即她又笑眯眯起来,「大招得等到关键时刻才能放。」
察觉有人走上前台,盖聂目光转动。
宴会开始了。
“咳。”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缓慢踱步至众人面前,咳嗽声立时吸引了包括常久在内所有来客的视线。
这位老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常久打量着他的面容。
虽发丝与胡须皆已花白,仍旧瞧着精神健硕,脊背笔直,有饱学之士气度。她感觉熟悉,却又一时叫不上名。
“诸位尊客不远千里而来,相国大人诚感佩之,特奉上美酒佳肴先敬诸位,愿消诸位舟车劳顿之疲。”
挥手间,四列侍女徐徐进入殿内,沿着坐席依次端上美酒,而后是各类美食。
乐音变化,曲子换了一支,悠扬婉转,舞姬自幕后缓缓步出,和着琴瑟之声翩跹起舞。
真正的宴会中,常久还从未享受过贵客的待遇,看着一道道珍馐佳肴端上来,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饿死事小,中毒事大。本着“外面的东西不乱吃”原则,常久充分发挥坚强意志,只看别人吃,自己不吃。
为了不显得突出,整个过程中她亦偶尔端起酒杯假装轻呷,除此外,没碰其他食物一丝一毫。
“他倒是谨慎。”
听着士卒来报,司马渠明了地讥讽一笑。
酒食中投毒,乃小人行径,郭开或许会干,他却不屑为之。
“若非同为小人,又岂会深谙此道。”
这话似说与旁人听,又似在说与自己听,他背身过去,忽觉心中疲累,“再去看。”
酒席过半,琴音渐消。
常久暗暗抬头,又是那名老者缓步踱上台,轻手挥退乐舞,朝座下众人一揖:“诸位对今日酒宴是否还满意?”
“乐音缭绕,舞姬动人,自是满意,只是这些却非我等心中真正所求,主人家为此劳神,大可不必。”
一名文士打扮之人于席间郎朗而道,语气客气却也直白,常久不由看了他一眼。
老者淡笑,并未介意:“名士风流,快人快语,诸位都是英雄豪杰,这些自然无法入眼。”
在他背后,两名仆从抬着一方不知何物的东西上来,那物品被绸布盖着,只能瞧出上方隐约的轮廓,但就是那轮廓,立即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横于锦绸之下,细长而笔直的轮廓。
常久感觉心跳突然加快,如同所有人一般,立马便猜到那是什么。
“有闻英雄当配宝剑,天下之大英雄当配绝世名剑,赵国忝得其中一柄,却不知何处可为它寻一位主人。”
伴随话音,绸盖滚滚而落,露出其下掩盖的古剑。
“......这,是纯钧?”半晌寂静后,有人问出第一句。
常久眨眨眼,她也想问。因为众人所看见的这把剑,还带着剑鞘。
即便鞘身如何具有古意,然锋芒不显,叫人想夸也夸不出花样。
“正是。”老者做出“请”的姿势,“诸位,可有谁愿上前一览?”
台下众人相互对视,却无一人上前。
“我来。”一名粗犷大汉自座中站起,跨步上台。
他以左手按住剑鞘,顿了顿,而后将其于架上取下,右手握住剑柄,“铿——”地一声。
光芒霎时而现。
只见一团光华绽放,宛如水出芙蓉雍容而清冽,剑身在通明灯火中犹如冰雪凛凛,而剑刃,纤薄锋利,像是壁立千仞的巍峨断崖。
“好利的剑!”剑脊在空中翻过一道,甚至可闻见割裂空气的声音,大汉赞道。
“据传纯钧乃一柄尊贵无双之剑,今日得观,名不虚传。”座中不乏附和者。
常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剑,也不禁赞叹它的厉害。虽然她不懂赏鉴兵器,但这柄剑即便外行人也看得出极为漂亮。
不是女子温柔婉约的漂亮,是君子铮铮,高风峻节的漂亮。
客人间开始有坐不住的,一并起身上前去观览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宝物,言语多含啧啧称奇声。
席间亦有不为所动者。
除了常久要时刻保持警惕而坚持不离席外,一些清醒的,或心中别有所求的人也未起身,仍在冷眼旁观。
“老人家,你方才所言,似是要为纯钧剑寻一位主人?”
这次出声的是名青年,模样打扮比起方才的文人更添几分不羁,目光灼灼,似常年与危险相伴的江湖人。
老者向询问者望去:“不错。”
“不知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把世所罕见的宝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几乎霎时安静,视线纷纷向老者投来。
这也是他们想要问的。
“阁下提出此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像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老者应对从容。
“自古遭逢乱世,必有神兵利器现于人间,夏君无道,商汤持轩辕剑以取天下,吴王寡德,湛卢剑自行远离君王,更毋论龙泉、太阿,历来为心怀天下、胸襟高洁者所持。今赵国得此纯钧剑,亦希望在这乱世之中追求天地正道,退则守一方太平,进则平天下之乱。可惜,秦有不仁之君,寡道之师,独令天下陷入炭火,赵国与之交战,亦深受其害。当此时,赵王愿将这把纯钧宝剑献与普天下的仁人义士,近,能助赵退敌,远,能使赵长治久安者,当得此剑。”
一番陈词,大开大合,慷慨有力,使人闻之心神震荡。
室内短暂寂静。每个人都在思考这番话的含义。
常久耳边翻涌着老人的话。原来如此,她想道。
不仅是表态,同时也向在座众人抛出了橄榄枝。
赵国想要招揽人才,但这时是不是晚了些,她思考着,余光撇过在座其他人的脸,这些人中,真的有能够力挽狂澜者存在吗。
而且,既是这么多人,又为何......
下一刻,席间便有人将她想法道出。
“赵国国君志向远大,然实施起来似乎困难重重,且不说与秦为敌的问题,只论在场数十人,剑只有一把,阁下是希望我们之间——相互竞争吗?”
常久扭头朝说话那人望去。一张方正的脸上透着聪明与谨慎,口吻不露声色,却已然可从话语间窥出隐藏的利求。
她的右边,另一文人摇头叹息:“剑虽为名剑,不外乎凶器,可惜了。”
可惜了,也有无法吸引的人。
“诸位放心,方才所言只不过其中一部分。除此外,相国大人决意广开门庭,或有良策献国,或有勇谋克敌者,皆可成为相国府的座上之宾,相国大人亦会择优举荐于朝。赵国愿意不拘一格接纳人才,且以国士之礼待之。众位各具所长,相互之间并无冲突,只要是能相助赵国者,重金厚爵,不吝相予。至于这把纯钧,”老人示意身侧的宝剑,“可作为赏赐,赠与其□□劳最高之人。”
满座又是一阵沉寂。
这番话,彻彻底底打消了常久的疑问。郭开果然大手笔,居然决意将所有人照单全收,直接免去了部分囊中羞涩者和无权无势者的困境,这种做法令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位春秋时期“门客三千”的孟尝君。
可郭开像是这种人吗?常久内心产生深深的怀疑。
“......请恕在下冒昧,我等乃是收到相国大人的请柬而来,不知阁下与相国大人的关系是?”一男子抱拳,道,“阁下今日所言,是否能够代表相国大人的意思?”
此话刚落,常久耳边立时传来细微嗤笑声,似乎是在嘲笑该人没有见识。
老者淡然回以一揖:“在下,邹闻。”
邹闻?常久愣了愣,她对这个名字依旧感到陌生。
但身旁人立刻告诉了她。
“邹闻邹左师,怪不得......”
“原来是邹先生......”
常久记得在小圣贤庄时,伏念上课教过他们,左师,曾属上卿之职,现下则多是给资格老且年纪大的君主参议人员的散职,虽无实权,然地位甚高。
所以,即便他并非郭开手下,以他的身份,说的话亦足以令人信服。
一时间,众人再无疑问。
“邹先生严重了,暴秦横肆,天下百姓皆受其苦,纵使没有这些高官厚禄,这也是我们理应做的。”
忽然之间,谁提声道了一句,声音豪放沉厚,伴着酒樽重重搁在桌案的响声。
常久循声望去,宴席一角坐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似乎刚喝完酒,粗布麻衣掩不住他结实的体魄,脸上和右手背的特殊伤痕暴露了此人可能上过战场的经历,一双眼睛雄浑而有光。
“连将军曾亲身与秦卒厮杀,想必体会比常人更深。”有人认出他来,感叹道。
“是啊,秦军好战噬杀,死在他们手里的赵国士卒不胜其数,即便投降也未曾放过。”旁边亦有人道。
耳畔唏嘘声起,常久坐在其中,眨了眨眼,一言不发。
仿佛一个契机,话匣由此而打开。
“连将军说得没错,暴秦无度,令天下生灵涂炭,六国百姓饱受战火连绵之苦,凡心怀仁义之士,皆以除灭暴秦为己任,功名利禄怎堪与之相比。”
“秦君乃寡德之君,世人皆看在眼中,失道寡助,上苍亦不会令其狼子野心得逞。”
“说得好,秦人善变,贪得无厌,乃豺狼虎豹之本性!”
“......”
“......”
纷纷扰扰声音交错,宾客之间相互应和,情绪逐渐激昂。
幕帘之后,一双眼睛始终冷静观察着局势。
直至众人议论声起,亦未尝令司马渠产生过多反应。
他们的任务不在今日到来的这批人,所以,他无需投入太多关注在他们身上。只不过......
只不过,视线之中,唯一一人坐在那里,片语未发,面上几乎没有表情。
司马渠看着他木然的神色,不由从心底升腾起一丝快意。
他想知道他是何感受。
亲耳听着众人对秦国的厌憎鄙薄,那个他所效力的秦国,他选择的秦国,在天下人心里正是如此不堪。
缓缓地,常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本不欲生事,结果这般小动作却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兄台何故摇头,何故叹息?”邹闻捋着胡子,目光直指向她所在。
常久抬首,发现因这句话,周围人皆向她身上看来。
“......”
这是你招我的。常久盯着他,心道。
她收敛心绪,悠悠一笑,笑中不无讥讽。而后,目光缓缓转向方才席间叫嚣最甚者:“豺狼虎豹?贪得无厌?”
该男子一愣:“你,你想说什么......是又如何?秦人抢夺他人家园,害得无辜百姓妻离子散,你又有何辩解之辞?”
“不,我没什么辩解之辞,”常久摇摇头,接着逐一望过在场众人,道,“我的学识可能不如诸位,但我记得,四百多年前,这片土地上的国家好像不止现下的这一点。”
不知她想说什么,场内一时怔怔无言。
常久闭了闭眼,回忆着,然后道:“晋,献公一十九年,假借道之名,先灭虢,后灭虞;昭公时,晋灭肥、鼓二国;而后数百年,三晋伐齐,赵灭中山,韩灭郑,楚灭越,齐灭宋,魏齐灭薛——”
她顿了一顿,“更多的,割地,攻伐,求和,兼并,不如说,如今的几个国家,正是这样步步走来。”
“百余个国家,只剩下如今六个,怎么来的,诸位心里不清楚吗?这些剩下的国家,又有谁的手里是干净的?”
言辞逐渐严厉,可她不想妥协,不想停下。
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心底声音道。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可是,她如此想要,撕开这张假面。
视线最后一次移动,落在角落那位也曾喋过秦人鲜血、面目带着疤痕的将军身上,常久道:
“暴秦暴秦,你舍不下的,不是公理正义,只是你的国家罢了。”
远处,漆黑的城外。
狂风裹挟着沙尘吹刮于荒野,一名身着盔甲的士卒一步一颤地朝着眼前模糊的城门走去。
脚下,蜿蜒的血迹从远方延伸而来。
“......救......救......”
微弱的呼声,在风里消失殆尽。
城内,闻道阁的灯火明亮耀目。
被常久注视的人也在灼灼盯视着她。
“......那又如何?”昔日的将军吐出一口浊气,常久观察着他的动作,防备他随时动手,“你依旧在为秦国辩驳,只不过换了种方式,你以为这样便有用吗?”
楼上,察觉细微气息靠近,盖聂侧首。
黑色靴子停在他身侧,卫庄沉默伫立,将鲨齿收于怀间,看了他一眼,而后视线掠向下方。
此刻已无需遮掩,因为楼下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于一人身上。
那个信誓旦旦保证不给他抹黑的人,正在毫无自觉地与他人唇枪舌战。
“我并不想为任何人辩驳。”常久重复了一遍,“诚如将军所言,辩驳无用,沙场操戈,靠的是实力,然而将军能否看清,究竟什么是实力?秦国自变法以来,日渐强盛,百姓只知秦军噬杀,却不知噬杀的背后,是秦国奖励军功,不埋没下等士兵的成果。”
“将军,你也曾征战沙场,也曾见过累累白骨,有一腔热血,亦有赤胆忠心,身为军人,保卫自己的国家,哪点不比‘正义’两个字高贵。单凭贬损敌人,究竟能改变什么。”
有的时候她也会觉得,卫庄的想法是对的,一切都只是弱肉强食。
但,除了这之外,难道真的不曾存在其他东西么。
“纵然如此,你要我对死去的同胞不闻不问,还是你要我放下仇恨,对暴秦的所做的一切大加赞扬?”
“将军只是一个人。”常久道,语气放缓下来,“将军只是一人,而如今更多的士兵早已厌倦战事,百姓更是避战事如蛇蝎,放眼望去,各国莫不如许,君王希望自己的子民为他浴血拼杀,又能否真正做到让士兵九死不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倘若无法正视敌人长处,只凭一腔热血,热血的人死完了,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最后一句,咬字清晰,顿挫抑扬,尾音回荡在空气内,久久不散。
满座静极。
逐渐地,常久开始感受到黏在她身上的充满敌意的目光。那种无法通过语言驳斥,却犹如被戳穿冒犯一般,恼怒而厌憎的目光,纷纷朝她射来。
常久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后盾。
既然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就此一趟到底。明白自己方才一筐话有多么不合时宜的常久慢慢沉下心来,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句了。
她望向那位被称作“连将军”的人,他眼中带着喷薄怒火,却意外地,没有对她这个人的憎恶。
......这便是,不一样的东西。
她道:“更何况,将军纵有赤胆忠心,然而这座中之人,又有几人能同将军一样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说之前的话只是听上去不顺耳,仍旧带着几分道理,这一句,却真真切切戳到了某些人的脊骨。
帘后,司马渠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他刹那便明白了他的话。是的,这满座的人,尽是博名逐利而来,又有几人会真正为赵国舍出生命,与赵国同生共死。输了,不过再逃往其他国家,赢了,功名利禄享之不尽。
这便是他不愿对这批号称“名士”的人上心的原因,他根本瞧不上他们。
然而......
司马渠攥紧手中之剑。这番话,唯独是他,没有资格说出口。
楼上,卫庄淡淡侧目,瞥了眼身旁之人。
垂落的额发微微遮住其侧面,那双永远过于平静的眼睛,从始至终注视着下方那道背影。
收回目光,冷淡视线落回下方。
那人站在众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出类拔群。
一些不屑想起的回忆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你选择嬴政?你这么看得起他,甘愿做他登上绝顶的踏脚石?」
「我,并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
「哦?」他笑了,并不相信,「功成名就,原来对你也有吸引力么,这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盖聂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解释着什么。那是他唯一一次解释,从此再未回头。
他道,「小庄,我同意你的观点,在这样的乱世,弱小的人没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我希望将来能够出现一个世界,让弱小之人同样可以安心生存。」
「只有统一,才能带来安定。」
「能够创造这样世界的人,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我愿意辅佐他。」
这是他的选择。
她和他在这一点上倒是格外相似。看得越清楚,而又放不下无关者的生死,便越是挣扎。
不过是迂腐的善。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常久言下之意,顿时有客人怒起。
“我的意思,只说给懂的人听。”常久道。
到这一刻,她仍算保持着镇静,没有过于理会周遭客人的激动情绪,她心底反而升起另一层疑惑:
郭开难道不明白这些吗?他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收纳这些人?何况,他一个连自己国家的大将军都可以出卖的人,又为什么费工夫做这种事?
不对,常久眼眸忽然一颤,今日主持宴会之人并非郭开,而郭开本人到现在为止也不曾出现过。
她眯了眯眼,朝台上望去,邹闻还站在那里,即便局面发展到此地步,他亦没有出声打断,似是想看她接下去如何应对。
“阁下敢口出狂言,想必是怀有真才实学,不知尊姓大名,让我等好好领教一番。”
一名布衣男子目光阴阴,声亮夺人,显然身怀内力。
“对,报上名来!”其他人亦纷纷道,手上武器多有欲拔之势。
“我的名字......”
常久顺着他的提问产生一刻犹豫。她当然不会傻到将自己名字说出来,至于她填在门口名册上的那个名字......
几乎在她动念的同时,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霎时爬上脊梁,她抖了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不用知道。”
感觉到被耍弄,对方怒意彻底翻腾,抛却客套,拔剑而出:“阁下既不愿将姓名相告,便只能用剑来请教了!”
刹那一道寒光闪过,她还未得及开口,利刃便逼至眼前。
常久猛退一步,欲躲开这一剑。
没人能够看清发生了什么,包括常久在内。
白色残影于空中掠过,犹如卷地强风,只听见剑声交鸣,清脆入耳,显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已然垂落的袍角。
厅阁中央,那柄本该握在男人手中的剑只余一半,另一半,则没入男人身后的墙壁,于墙上劈出长长裂痕。
“......”被震在原地的男子转动眼珠,看了眼自己手中截断的剑刃,吞了口唾沫,脸色变化。
“你......你是何人?”
其余客人亦震惊异常,呆坐原地,望着眼前出现的一袭白衣的青年。
为这突如其来的一人,更为方才迅疾如雷电的剑招,和凛冽渗人的剑势。
盖聂并未答话,视线偏过一寸,见常久完好无损地站着,便再将视线转回。
常久发现,感动地正想说什么,客人里见识稍广的人立时认了出来:“盖聂!他是盖聂!”
“什么?”
“盖聂,他不是应该在秦国,为何出现在此?”
“是他!那个剑圣盖聂,秦王殿前首席剑术师!他在此,不是说明我们今日所有谈话内容皆已被秦国知晓......”
“......莫非这里一开始便埋伏了秦国的人......”
闻言,众人不禁面上大骇。
再观之,却并未有第二个人再蹦出来。
盖聂立于常久身前,脚下踏出半步,眸光一一略过众人。
“诸位真才实学,在下愿讨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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