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赵国,相国府内。郭开面色阴沉得可怖,跪在地上的男人顿时垂首噤声。
流沙未灭,卫庄未死,还将一把稀世的纯钧剑送给了对方。
“剩下的人呢?”
“派往城中的骸宵卫,无一生还。”
室内静极。
半晌,男人道:“大人......”
“滚!”
暴怒的呵斥传来。
男人不敢再言,忙起身退去。
“站住。”背后声音忽地又将他叫住。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郭开稳了稳气息,收起满目戾色。
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在桌案上,他要将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坏他的事,甚至挡了他路的组织,彻彻底底地抹杀。
然而与此同时,心底的焦燥不安亦在爬升。
“......那边,还是没消息么?”
“回大人,未闻任何消息。”
一丝恐惧逐渐蔓延开。若罗网不想找他,他绝无可能找到罗网。
有什么正在发生改变,他敏锐地觉察到,无论是最近连番的败局,还是不断失去的棋子,均在脱离他的掌控。
直至交邕之事的发生。交邕一事,与此前计划太多不符,若无人从旁协助,流沙怎可能行事如此顺利,就好似......提前预知了什么。
“下去吧,”郭开以手抵额,掩盖着心中的不宁,“若有消息,即刻禀报。”
“是。”
可惜这一回,仿佛连结猝然断开般,他再也无法寻觅到罗网的踪迹,那抹残存的侥幸,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方才彻底断绝。
——他终于明白,他才是那枚真正的弃子。
*
咸阳宫。
偌大的偏殿冷清空阔,惟二人谈话之声传来。
“先生离开这些日,战况又有了新的进展。”
嬴政笑道,将捷报直直摊于案上,语含赞许之意,“王翦将军拿下北面数城,不日便可进攻邯郸,赵王迁想要以邯郸城数万兵力对抗秦国数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负手而立,目光蕴藏山河万里,“再过不久,山东六国的土地皆将归于我大秦所有。”
盖聂倾听着君王的雄心,一如往常不置评论。
片刻,他开口:“王上,臣有一事想问。”
“何事?”
“王上如何认为,郭开此人。”
嬴政看向他,沉下目来:“你知道了?”
盖聂不言,却是未否认之意。
嬴政拂袖转身,冷哼一声落于座中:“嫉贤妒能,谄媚君主,贪慕权财,眼界狭隘。赵迁能让这样的人在相国之位上坐这么多年,证明他亦是昏惑无能之君。”
他望着盖聂,“寡人明白你心中所想,这样的人对于百姓是一种灾祸,然而作为敌人,却是最适合利用的人选。”
盖聂静了一瞬,道:“郭开只为自身谋利,并不在意百姓的生死。秦军强盛,却可以有更多选择。”
他道,“臣从交邕归来,见到过王将军,也见到过两军交战的战场,那样的情景,过于惨烈。”
大火烧焦的尸首,麻衣下几难辨认的面容,插|着箭矢的孱弱身躯,一一投现在他眼前。
最终,定格于某张流泪的脸庞。
“先生是觉,秦军残忍?”闻出他话中之意,嬴政神情冷肃下来。
盖聂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惟有再度沉默。
“先生可知,若今时今日,换了秦国处在弱势,那些六国之人又会如何对待我秦国的百姓。”口吻带上一丝沉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慢慢又在嬴政身上凝显,“赵国大旱,他们的贵族如何对待自己的百姓,若非宗庙无能,秦军岂能借此机会长驱而入。诸侯不仁,不保社稷,这好像是儒家爱讲的道理,他们的百姓并非毁于别人之手,恰是毁于自己的君王手中。”
“寡人要四海统一,往后大秦的土地上,不会再有因战争而亡的生命,但在这一切达成之前,战争,却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不容置疑的语调,于空荡殿内回响。
“你也累了,这些天便去休息吧,不必再于殿前随侍。”
盖聂踏出咸阳宫时,白光朗照。
自外望去,巍峨恢宏的宫殿覆盖着一层不可接近的威严,青天仿佛近在咫尺,然流云滚滚而过,片刻未曾停歇。
盖聂找到常久时,后者正坐在院子内的台阶上。
她在那里坐了一夜,所以盖聂来时,她尚还处于脑子半混沌的状态。
“小聂。”看见他的身影,常久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盖聂说,他在客栈与公子府中皆不见她,便猜她来了这里。
常久恍然哦了一声,想起来又道,“卫庄兄昨日离开了。”
而她在流沙据点独自又呆了一夜。
“我有让他等你,”常久连忙撇清自己的干系,“......但他不听。”
卫庄要是听她的话才奇怪了,常久不禁想。
盖聂淡淡应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她面庞上。
那双眼眸下泛着略微青黑,是缺乏休息的结果,面容稍有些苍白,但已无流过泪的痕迹。
“这地方估计很久不会再有人了,”常久环视周围一圈,感叹道,“我们也走吧,公子那儿还有些事,得早点回去。”
言罢,她率先往前走去,却在半途听见盖聂的声音。
“小久。”
停下脚步,她疑惑望去。
盖聂站在树下,“若你不愿,我可以带你离开。”
嗓音微沉,但与曾经又无多少分别。
“即便是现在。”
清冽眼底将她包含,挺如苍松的身姿,遥远而熟悉。
恍惚间,常久仿佛看见时光倒流回往昔,青年的盖聂站在年少的她身前,说愿保护她一夕周全。
一如此刻,常久明白,只要他说到便会做到,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
“我愿意的,”常久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用担心我,小聂。”
她如此说道。发觉盖聂的视线仍旧停留于自己身上,常久慢慢地,慢慢地觉过味来。
“果然,我最喜欢小聂了。”她乐道。
可惜,她却并不能因此而沉溺,至少现在不能。
她还有些事要做,如果,不想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秦赵交战最酣之时,捷报频频传至濮朔,长公子扶苏作为秦王派至边关的王室代表,名为督战,实为学习。
而常久一并留在濮朔的原因,除扶苏在这里以外,还有另一重缘故。
“大人,这是世子今日写的字。”
侍者将竹简呈上,赵高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字,装模作样的工谨背后是掩盖不住的浮躁与顽劣,他抿了口茶,没说什么。
“另外,有一名‘常姑娘’说要见您。”
赵高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赵大人。”本着礼多人不怪原则,见了面常久还是恭敬地揖了一揖。
“常姑娘特意来赵高这里,不知是为何事?”
常久与那双暗红的眸子相对,忍不住再次给自己壮了壮胆,才道:“确有一事,想请赵大人指教。”
“日前公输家族有位手下失踪,找了数日,最终在一处山野找到其人的尸体,”她直视着赵高,道,“别人说,他是黑夜里失足摔亡的,可我觉得奇怪,我以为,也许是谁蓄意将他杀害,丢在那里,造成摔亡的假象。”
那个人,曾是常久联系驾驶机关鸟接应他们的人,韩信的话使她警觉,回秦后,她去找那人,却最终找到他的尸首。
赵高笑了一笑,没有接她的话,只问:“常姑娘为何同我说这个?”
“听闻赵大人统领罗网,而罗网最擅长暗杀,我想也许赵大人知道些这方面的手段。”
伪造死亡原因,杀人不留痕的手段。
“所以,来问一问,请教一下大人。”目光紧贴着对方的脸,常久将话音拉得深长。
她努力想在对方脸上盯出个洞来,虽也明白此举徒劳无功。
赵高不着痕迹地垂了下眸,思考意味地停顿一刻,道:“常姑娘这是为难赵高了。”
“为难?”常久疑惑。
“常姑娘认为他是遭人所害,可有证据?”
常久摇了摇头。
“罗网虽为凶器,素来也只奉命行事,让谁生,让谁死,抑或者怎么死,都非罗网说了算,常姑娘问我这样的问题,倒像是在认为,赵高有不臣之心。”
常久愣住:“我没有......”
“常姑娘并无此意,赵高明白。只是,任何事物都会留下痕迹,即便是罗网行事,亦不例外,除非,一开始便不存在这样的事实,”赵高眼神微末地暗下去,“更何况......”
低而慢的声音缠绕在常久心上。
“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或死于饥寒,死于恶疾,而或死于意外,”赵高望着她清澈的眼珠,“常姑娘想替这些人皆找出背后的凶手么?”
“所以赵大人是觉得,他只是意外身亡,并无其他内情?”常久问。
“常姑娘以为如何,便是如何,赵高什么也未说。”他言语又谨慎起来,像在告诉她,他“不曾”与她有过这一席交谈。
常久若有所思地静了静。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忽而又道,“赵大人之前与我说的,关于叛逃离国的骸宵卫一事。回秦路上,我在秦赵边界的一处村庄找到了他的尸体。”
发现这个话题似勾起了对方兴趣,常久继续道,“是当地村民最先发现的,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全凭身上骸宵卫的印记和他手握那把剑上的字才确定了身份。或许是仇家寻仇,方才死状如此凄惨。因为要赶路的缘故,没办法带着尸体,所以尸体就留在那儿交由村人处置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等待赵高的反应。
那双暗红的眸子自她说到半中腰开始,便一瞬不瞬盯在了她身上。
此刻,他略微勾起一抹笑,含义不明道:“哦,是么?”
常久点头:“是啊,这会儿也许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毕竟是无人认领的尸首。”
她感慨道,“赵大人说得在理,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并非每个人的死都能找到背后的凶手,我也认为,许多事其实再难追究。”
唏嘘不已的口气,然其中有几分真情实不可知。
直至这一刻,赵高方才真真正正将她看入眼中。他终于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一个交换。
你不追查,我也不追查。常久眼中赤|裸裸这样写着。
她清楚赵高打算害她,可她选择放过这件事,除了时机不成熟,证据不够外,她想要为融阳和奉隨谋一条生路。
半晌,将那眸中涌动的黑暗藏进深处,赵高开腔,仍旧是惯常谦卑而阴柔的语调:“常姑娘所言极是。”
常久舒了口气。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事,他们来日方长。
既然事已解决,常久便迅速地从赵高面前开溜了。
背后,亭内一时安静无声。
赵高再次望向那卷竹简上的字,只是没看多久,他便将头抬起,视线重新落往方才之人站立的地方。
不知思索着什么,薄唇牵了牵,针尖一般的光芒隐藏眸中。
一个月后,秦王召令,守在边关的公输家和蒙恬率领的军队终于要随同长公子回往咸阳,听到这个消息时,虽然常久很淡定地没什么反应,但显然公输家族的其他人十分兴奋。
可能是西北风喝久了,终于要重归舒适环境的激动。
临行前,车马浩浩荡荡排了老长,一眼望不到头,常久被从近乎队尾的位置叫到队头时,着实花了不少工夫。
那里,扶苏正在车架旁等她。
“你的那些江湖朋友没有来么?”显然还分出心关注了常久的情况,扶苏问她道。
他指的“江湖朋友”,乃是卫庄和他手下的流沙。
毕竟常久此前告诉扶苏,她之所以去交邕,是因为得知那里正汇集各方人士,密谋对付秦国,为了探听虚实,她还拜托“江湖朋友”一同前往。
“额......”常久只得解释道,“回公子,他们已经离开秦国了。”
这谎撒得让她不由心虚,没想到扶苏时隔许久还如此上心。
“是么。”扶苏轻怔一瞬,而后眉宇似含了丝遗憾。
“公子,怎么了吗?”常久问。
扶苏略微笑道:“并无大事。只因你说此前对方曾相助于你,本想好好答谢一番,却不知人已离去。”
常久闻言顿时大汗:“不用的,公子,真的不用......”
还好流沙走了。
常久想,她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和流沙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好,免得以后扶苏真记住了,再又发生什么立场上的冲突时,更加抹不清。
她脑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一个月前,在流沙据点的情形。
「放心,这一次他未死,也活不了多久。」
卫庄寡情冰冷的语调让常久冒起一丝寒意,她反应了一秒,才明白他指什么。
“......为什么?”
“你很快便会知道。”
他没有再往下说,然而常久就他的话思考着,大致能够猜到与当时那把纯钧剑有关,流沙一定还做了什么,可以真正威胁到郭开的事。
可卫庄分明没打算过告诉她,此刻却又如此对她道,是为什么。
她一时迷惘地抬头,看见枝头抽出新芽,鲜艳嫩绿的颜色。
而她坐在阶下想,她的存在,是否也曾对这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决定了。”
卫庄声音传来。
疑问的语句在他口中成为陈述的事实,让常久一瞬感觉,卫庄其实亦擅长窥破人心。
“是的。”常久答道。
她要留在秦国。
而在她余光之外的地方,卫庄锋如利剑的眉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一股烦躁感缓慢上升,这样的感觉并非第一次。
她也选择了秦国。
这个事实不该对他产生影响。
“卫庄兄觉得,人能够违抗命运吗?”常久问道。
“命运,”尾音微微扬起,带着对这个词的不屑,“听上去更像是失败者所找的借口。”
“不愧是卫庄兄。”常久默了一阵,赞道,随即她又笑了,“那我也相信卫庄兄好了。”
霜雪覆盖的眸底,映出她的笑容。
须臾,卫庄合起眼睑,偏开了头,像很多次一样,避开这样坦然的目光。
“别把命丢了。”
常久听见他的口气,如同以往不冷不淡,将情绪深藏。
这个意思......常久顺着杆子往上爬道:“若我将来遇到危险,卫庄兄会帮我吗?”
“流沙还欠你一个人情,”卫庄道,“若你总喜欢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便是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常久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他在不满。
而他依然给了她承诺。
如果这算是承诺。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常久恍了恍神。
面前扶苏似欲言又止。
他犹豫一刻,道:“你,真的决定好了?”
什么?常久迷茫脸。
“你不必,为了之前那些话......”而答应留下。
常久望着扶苏轻赧的面色,豁然明了。
“不是的,”她弯起眼,道,“是我想留在秦国。”
飘扬的黑龙旗帜竖立于城楼之上,车驾与浩浩人马向着咸阳方向行进,常久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关。
她的存在,是否也对这里的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想要继续学习机关术?」
「是,」常久点头,「不止机关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公输仇稀罕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转性子了?你不是一直嫌霸道机关术过于残忍,不想深研么。」
常久:「......」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保护对我而言重要的人。」
当初踏出第一步,只是想着,不能坐以待毙。
后来却在逐渐犹豫,她想,历史的结局真的可以改变么。
但能不能改,只是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她知道的那么多,并非拿来躲避用的。
而是,而是——
她那么希望,有什么东西,最终能够逃过史官的那支笔。
常久仰头,望进旭日当空,白云万里的天幕。
恍惚一袭青衫在她眼前闪过。她愣了愣,而后眨了眨眼睛。
再看去,了然无踪。
*
数月之后,郭开的死讯传来。
大街小巷皆在谈说,这便是奸佞小人的报应。
彼时赵国已尽归秦土,而郭开之所以身亡,不是由于秦国出尔反尔,许了郭开好处却在之后将其抛弃,而是郭开本人因惦记着家中财物,在返回赵都搬运的途中,被沿途埋伏的盗贼所杀。
据闻,那些盗贼乃是昔日李牧的部下,他们高喊着“为李将军报仇”,一刀一刀把人割得只剩下骨头和血水。时人闻之,莫不拍手称快。
那是常久后来听说的事了。
对于此,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想到些什么,不禁头皮麻了麻。
明面上的解释虽是如此,然而背后真相究竟如何,大抵不会有人再去关心。所有潜藏于深处的黑暗,俱在历史的尘沙下逐渐被掩盖,留给后人的,唯有寥寥数笔。
自濮朔返回咸阳前,常久曾瞒着其他人,又回了一次流沙的据点。
彼时流沙已经离开秦国,而常久会到那里,只是因为一个猜测。
她推开竹门,发觉门并未关上,里面的人闻见声音,转过身。
“你来了。”那人并未吃惊,像是专门等她。郎朗儒衫将他衬托得愈发皎如玉树,而嗓音温柔和煦,似流水潺潺滑入心扉。
因为客栈无人,常久便猜他会在这里,而张良却仿佛笃定她会来。
“你在生气?”张良望着她道。
常久闻言微怔,随后抓了抓头:“也没有。”
张良和卫庄私底下谋划的种种,她没办法干涉,也没资格干涉,出于立场的不同。因短暂的共同目标而同行一时,是她此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要求更多。
想明白这一点,对于隐瞒自己的事,常久便释怀了。不过——
“说真的,”她忽然诚挚发问,“要是我生气的话,你能让我打一顿不还手吗?”
“如果,这样能够使你消气。”张良浅笑。
常久还真不敢打他,即便他愿意不还手让她打。
“咳,说正事,”常久端正表情,“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子房。”
“我要留在秦国。”她说道。
张良不喜欢她不告而别,所以即使觉得艰难,她也仍选择当面说出口。
而那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也许,她终不会如我所愿。」
只是数秒的停顿,而后了无痕迹。常久听见张良道:“好。”
他似乎还挂着方才的笑容,但眼里分明已不在笑。
“子房......”常久试图说什么。
张良摇了摇头。“我说过,你未曾对不起我,小久。”
常久觉得对不起他,是因为他曾努力使她摆脱枷锁,希望她不要牵涉进所有的纷争。而她辜负了他的好意。
“有时候,我会好奇小久眼中的世界,与我所见的是否不同。”张良注视着她。
常久愣住,过了片刻,她掐紧掌心:“子房,你不必如此......”
“我承诺过你,决不做任何背叛你的事,这一点,往后亦不会变。”
张良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眸含叹息:“你若将来留在秦国,这样的承诺只会使你为难。”
常久张口,想说她不会,却又听张良道:
“若是,你真想为我做什么——”
他话锋一转,扬首而望旭日晴空,“我们许久不曾对弈了,”他眼角清光潋滟,朝常久缓缓笑道,“今日天气正好,小久可否与我下一局棋?”
常久:“......”
这个话题是怎么转过来的。
她僵硬扭头,看了眼桌上摆放的棋盘。这怕是逃不过去了。
“呃,我已经很久没下过了,”常久尴尬道,其实是自从离开小圣贤庄就再也没下过,“可能会让你失望。”
究竟菜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无妨,”张良笑道,于席中款款落座,“只是随意切磋。”
纵横交错的棋面上,落下轻轻一子,传出敲击玉石般的声响。
黑白棋密密疏疏排布,色泽光滑莹亮。
倘若常久此时抽出半分精力去观察,便能够发现,这样安静的环境,像极曾经在新郑时的情景。
而她细思良久后,终于将手中棋子落下。
“这样下,你会输的。”
张良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常久手中顿住,不禁又看了看棋盘上的局面。
“输了便输了吧,”她抬头释然地笑,“输给你,我觉得没什么。”
眼中,张良唇齿微张了张,须臾却合上。他倾身,握住常久执黑的手。
执着她的手,移至棋盘的另一处。
“这一子,要落在这里。”他教道。
“......”对手教自己作弊,还是常久人生第一次遇到。
然而对方如此悉心温柔的指导,让她完全不好意思说不接受。
于是再后来,每一回常久快要落错时,张良便会提点她。既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任何不耐,只是一遍遍地告诉她。
终于,最后一次放开手,张良问道:“知道如何赢我了么?”
常久僵硬点头。再不知道就是傻子了。
默默将棋下完。
她赢了。
她在赢什么,常久当时未及去深究,只是那局棋从此以后都烙在她心上。
临行前,常久脚步顿了顿,回过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子房。”
她忽然很想告诉张良。
“你会见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常久露出笑容,笃定无比道。
“哦?”张良掠过一丝诧异,大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为何。”
“因为我‘知道’。”常久笑说。
眉间仿佛揉杂思绪,而后慢慢舒展开。“那么,你呢?”张良问道。
“我?”突如其来地被问住,常久眼神飘忽了一下,“我大概也能吧。”
听出不确定的意味,张良起身上前,与她目光相接。
“若是,真的有那样一天,”他凝视着她,“子房惟愿,与常兄一同看到。”
常久呆了一瞬。
果然,最有办法对付她的还是张良。
“好。”她答应。
她会为了这句话,为了他人的期待,努力活到那一天。
公元前228年,赵国灭。
仿佛乱世终结的征兆,往后数年都只在复刻这一年的经历,山河铁蹄,滚滚黄沙,俱埋青史之中。
江上烟波,亦犹多少梦中故人,渺渺远去无痕。
*
张良睁开双眼。
黑白棋局安静摆放,露水垂挂叶尖,氤氲着朦胧雾气。
他转了转目光,落在棋盘上,手指微微收拢,似欲握些什么。
庭前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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