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你说什么?”

    赵国,相国府内。郭开面色阴沉得可怖,跪在地上的男人顿时垂首噤声。

    流沙未灭,卫庄未死,还将一把稀世的纯钧剑送给了对方。

    “剩下的人呢?”

    “派往城中的骸宵卫,无一生还。”

    室内静极。

    半晌,男人道:“大人......”

    “滚!”

    暴怒的呵斥传来。

    男人不敢再言,忙起身退去。

    “站住。”背后声音忽地又将他叫住。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郭开稳了稳气息,收起满目戾色。

    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在桌案上,他要将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坏他的事,甚至挡了他路的组织,彻彻底底地抹杀。

    然而与此同时,心底的焦燥不安亦在爬升。

    “......那边,还是没消息么?”

    “回大人,未闻任何消息。”

    一丝恐惧逐渐蔓延开。若罗网不想找他,他绝无可能找到罗网。

    有什么正在发生改变,他敏锐地觉察到,无论是最近连番的败局,还是不断失去的棋子,均在脱离他的掌控。

    直至交邕之事的发生。交邕一事,与此前计划太多不符,若无人从旁协助,流沙怎可能行事如此顺利,就好似......提前预知了什么。

    “下去吧,”郭开以手抵额,掩盖着心中的不宁,“若有消息,即刻禀报。”

    “是。”

    可惜这一回,仿佛连结猝然断开般,他再也无法寻觅到罗网的踪迹,那抹残存的侥幸,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方才彻底断绝。

    ——他终于明白,他才是那枚真正的弃子。

    *

    咸阳宫。

    偌大的偏殿冷清空阔,惟二人谈话之声传来。

    “先生离开这些日,战况又有了新的进展。”

    嬴政笑道,将捷报直直摊于案上,语含赞许之意,“王翦将军拿下北面数城,不日便可进攻邯郸,赵王迁想要以邯郸城数万兵力对抗秦国数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负手而立,目光蕴藏山河万里,“再过不久,山东六国的土地皆将归于我大秦所有。”

    盖聂倾听着君王的雄心,一如往常不置评论。

    片刻,他开口:“王上,臣有一事想问。”

    “何事?”

    “王上如何认为,郭开此人。”

    嬴政看向他,沉下目来:“你知道了?”

    盖聂不言,却是未否认之意。

    嬴政拂袖转身,冷哼一声落于座中:“嫉贤妒能,谄媚君主,贪慕权财,眼界狭隘。赵迁能让这样的人在相国之位上坐这么多年,证明他亦是昏惑无能之君。”

    他望着盖聂,“寡人明白你心中所想,这样的人对于百姓是一种灾祸,然而作为敌人,却是最适合利用的人选。”

    盖聂静了一瞬,道:“郭开只为自身谋利,并不在意百姓的生死。秦军强盛,却可以有更多选择。”

    他道,“臣从交邕归来,见到过王将军,也见到过两军交战的战场,那样的情景,过于惨烈。”

    大火烧焦的尸首,麻衣下几难辨认的面容,插|着箭矢的孱弱身躯,一一投现在他眼前。

    最终,定格于某张流泪的脸庞。

    “先生是觉,秦军残忍?”闻出他话中之意,嬴政神情冷肃下来。

    盖聂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惟有再度沉默。

    “先生可知,若今时今日,换了秦国处在弱势,那些六国之人又会如何对待我秦国的百姓。”口吻带上一丝沉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慢慢又在嬴政身上凝显,“赵国大旱,他们的贵族如何对待自己的百姓,若非宗庙无能,秦军岂能借此机会长驱而入。诸侯不仁,不保社稷,这好像是儒家爱讲的道理,他们的百姓并非毁于别人之手,恰是毁于自己的君王手中。”

    “寡人要四海统一,往后大秦的土地上,不会再有因战争而亡的生命,但在这一切达成之前,战争,却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不容置疑的语调,于空荡殿内回响。

    “你也累了,这些天便去休息吧,不必再于殿前随侍。”

    盖聂踏出咸阳宫时,白光朗照。

    自外望去,巍峨恢宏的宫殿覆盖着一层不可接近的威严,青天仿佛近在咫尺,然流云滚滚而过,片刻未曾停歇。

    盖聂找到常久时,后者正坐在院子内的台阶上。

    她在那里坐了一夜,所以盖聂来时,她尚还处于脑子半混沌的状态。

    “小聂。”看见他的身影,常久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盖聂说,他在客栈与公子府中皆不见她,便猜她来了这里。

    常久恍然哦了一声,想起来又道,“卫庄兄昨日离开了。”

    而她在流沙据点独自又呆了一夜。

    “我有让他等你,”常久连忙撇清自己的干系,“......但他不听。”

    卫庄要是听她的话才奇怪了,常久不禁想。

    盖聂淡淡应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她面庞上。

    那双眼眸下泛着略微青黑,是缺乏休息的结果,面容稍有些苍白,但已无流过泪的痕迹。

    “这地方估计很久不会再有人了,”常久环视周围一圈,感叹道,“我们也走吧,公子那儿还有些事,得早点回去。”

    言罢,她率先往前走去,却在半途听见盖聂的声音。

    “小久。”

    停下脚步,她疑惑望去。

    盖聂站在树下,“若你不愿,我可以带你离开。”

    嗓音微沉,但与曾经又无多少分别。

    “即便是现在。”

    清冽眼底将她包含,挺如苍松的身姿,遥远而熟悉。

    恍惚间,常久仿佛看见时光倒流回往昔,青年的盖聂站在年少的她身前,说愿保护她一夕周全。

    一如此刻,常久明白,只要他说到便会做到,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

    “我愿意的,”常久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用担心我,小聂。”

    她如此说道。发觉盖聂的视线仍旧停留于自己身上,常久慢慢地,慢慢地觉过味来。

    “果然,我最喜欢小聂了。”她乐道。

    可惜,她却并不能因此而沉溺,至少现在不能。

    她还有些事要做,如果,不想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秦赵交战最酣之时,捷报频频传至濮朔,长公子扶苏作为秦王派至边关的王室代表,名为督战,实为学习。

    而常久一并留在濮朔的原因,除扶苏在这里以外,还有另一重缘故。

    “大人,这是世子今日写的字。”

    侍者将竹简呈上,赵高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字,装模作样的工谨背后是掩盖不住的浮躁与顽劣,他抿了口茶,没说什么。

    “另外,有一名‘常姑娘’说要见您。”

    赵高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赵大人。”本着礼多人不怪原则,见了面常久还是恭敬地揖了一揖。

    “常姑娘特意来赵高这里,不知是为何事?”

    常久与那双暗红的眸子相对,忍不住再次给自己壮了壮胆,才道:“确有一事,想请赵大人指教。”

    “日前公输家族有位手下失踪,找了数日,最终在一处山野找到其人的尸体,”她直视着赵高,道,“别人说,他是黑夜里失足摔亡的,可我觉得奇怪,我以为,也许是谁蓄意将他杀害,丢在那里,造成摔亡的假象。”

    那个人,曾是常久联系驾驶机关鸟接应他们的人,韩信的话使她警觉,回秦后,她去找那人,却最终找到他的尸首。

    赵高笑了一笑,没有接她的话,只问:“常姑娘为何同我说这个?”

    “听闻赵大人统领罗网,而罗网最擅长暗杀,我想也许赵大人知道些这方面的手段。”

    伪造死亡原因,杀人不留痕的手段。

    “所以,来问一问,请教一下大人。”目光紧贴着对方的脸,常久将话音拉得深长。

    她努力想在对方脸上盯出个洞来,虽也明白此举徒劳无功。

    赵高不着痕迹地垂了下眸,思考意味地停顿一刻,道:“常姑娘这是为难赵高了。”

    “为难?”常久疑惑。

    “常姑娘认为他是遭人所害,可有证据?”

    常久摇了摇头。

    “罗网虽为凶器,素来也只奉命行事,让谁生,让谁死,抑或者怎么死,都非罗网说了算,常姑娘问我这样的问题,倒像是在认为,赵高有不臣之心。”

    常久愣住:“我没有......”

    “常姑娘并无此意,赵高明白。只是,任何事物都会留下痕迹,即便是罗网行事,亦不例外,除非,一开始便不存在这样的事实,”赵高眼神微末地暗下去,“更何况......”

    低而慢的声音缠绕在常久心上。

    “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或死于饥寒,死于恶疾,而或死于意外,”赵高望着她清澈的眼珠,“常姑娘想替这些人皆找出背后的凶手么?”

    “所以赵大人是觉得,他只是意外身亡,并无其他内情?”常久问。

    “常姑娘以为如何,便是如何,赵高什么也未说。”他言语又谨慎起来,像在告诉她,他“不曾”与她有过这一席交谈。

    常久若有所思地静了静。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忽而又道,“赵大人之前与我说的,关于叛逃离国的骸宵卫一事。回秦路上,我在秦赵边界的一处村庄找到了他的尸体。”

    发现这个话题似勾起了对方兴趣,常久继续道,“是当地村民最先发现的,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全凭身上骸宵卫的印记和他手握那把剑上的字才确定了身份。或许是仇家寻仇,方才死状如此凄惨。因为要赶路的缘故,没办法带着尸体,所以尸体就留在那儿交由村人处置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等待赵高的反应。

    那双暗红的眸子自她说到半中腰开始,便一瞬不瞬盯在了她身上。

    此刻,他略微勾起一抹笑,含义不明道:“哦,是么?”

    常久点头:“是啊,这会儿也许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毕竟是无人认领的尸首。”

    她感慨道,“赵大人说得在理,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并非每个人的死都能找到背后的凶手,我也认为,许多事其实再难追究。”

    唏嘘不已的口气,然其中有几分真情实不可知。

    直至这一刻,赵高方才真真正正将她看入眼中。他终于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一个交换。

    你不追查,我也不追查。常久眼中赤|裸裸这样写着。

    她清楚赵高打算害她,可她选择放过这件事,除了时机不成熟,证据不够外,她想要为融阳和奉隨谋一条生路。

    半晌,将那眸中涌动的黑暗藏进深处,赵高开腔,仍旧是惯常谦卑而阴柔的语调:“常姑娘所言极是。”

    常久舒了口气。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事,他们来日方长。

    既然事已解决,常久便迅速地从赵高面前开溜了。

    背后,亭内一时安静无声。

    赵高再次望向那卷竹简上的字,只是没看多久,他便将头抬起,视线重新落往方才之人站立的地方。

    不知思索着什么,薄唇牵了牵,针尖一般的光芒隐藏眸中。

    一个月后,秦王召令,守在边关的公输家和蒙恬率领的军队终于要随同长公子回往咸阳,听到这个消息时,虽然常久很淡定地没什么反应,但显然公输家族的其他人十分兴奋。

    可能是西北风喝久了,终于要重归舒适环境的激动。

    临行前,车马浩浩荡荡排了老长,一眼望不到头,常久被从近乎队尾的位置叫到队头时,着实花了不少工夫。

    那里,扶苏正在车架旁等她。

    “你的那些江湖朋友没有来么?”显然还分出心关注了常久的情况,扶苏问她道。

    他指的“江湖朋友”,乃是卫庄和他手下的流沙。

    毕竟常久此前告诉扶苏,她之所以去交邕,是因为得知那里正汇集各方人士,密谋对付秦国,为了探听虚实,她还拜托“江湖朋友”一同前往。

    “额......”常久只得解释道,“回公子,他们已经离开秦国了。”

    这谎撒得让她不由心虚,没想到扶苏时隔许久还如此上心。

    “是么。”扶苏轻怔一瞬,而后眉宇似含了丝遗憾。

    “公子,怎么了吗?”常久问。

    扶苏略微笑道:“并无大事。只因你说此前对方曾相助于你,本想好好答谢一番,却不知人已离去。”

    常久闻言顿时大汗:“不用的,公子,真的不用......”

    还好流沙走了。

    常久想,她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和流沙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好,免得以后扶苏真记住了,再又发生什么立场上的冲突时,更加抹不清。

    她脑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一个月前,在流沙据点的情形。

    「放心,这一次他未死,也活不了多久。」

    卫庄寡情冰冷的语调让常久冒起一丝寒意,她反应了一秒,才明白他指什么。

    “......为什么?”

    “你很快便会知道。”

    他没有再往下说,然而常久就他的话思考着,大致能够猜到与当时那把纯钧剑有关,流沙一定还做了什么,可以真正威胁到郭开的事。

    可卫庄分明没打算过告诉她,此刻却又如此对她道,是为什么。

    她一时迷惘地抬头,看见枝头抽出新芽,鲜艳嫩绿的颜色。

    而她坐在阶下想,她的存在,是否也曾对这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决定了。”

    卫庄声音传来。

    疑问的语句在他口中成为陈述的事实,让常久一瞬感觉,卫庄其实亦擅长窥破人心。

    “是的。”常久答道。

    她要留在秦国。

    而在她余光之外的地方,卫庄锋如利剑的眉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一股烦躁感缓慢上升,这样的感觉并非第一次。

    她也选择了秦国。

    这个事实不该对他产生影响。

    “卫庄兄觉得,人能够违抗命运吗?”常久问道。

    “命运,”尾音微微扬起,带着对这个词的不屑,“听上去更像是失败者所找的借口。”

    “不愧是卫庄兄。”常久默了一阵,赞道,随即她又笑了,“那我也相信卫庄兄好了。”

    霜雪覆盖的眸底,映出她的笑容。

    须臾,卫庄合起眼睑,偏开了头,像很多次一样,避开这样坦然的目光。

    “别把命丢了。”

    常久听见他的口气,如同以往不冷不淡,将情绪深藏。

    这个意思......常久顺着杆子往上爬道:“若我将来遇到危险,卫庄兄会帮我吗?”

    “流沙还欠你一个人情,”卫庄道,“若你总喜欢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便是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常久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他在不满。

    而他依然给了她承诺。

    如果这算是承诺。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常久恍了恍神。

    面前扶苏似欲言又止。

    他犹豫一刻,道:“你,真的决定好了?”

    什么?常久迷茫脸。

    “你不必,为了之前那些话......”而答应留下。

    常久望着扶苏轻赧的面色,豁然明了。

    “不是的,”她弯起眼,道,“是我想留在秦国。”

    飘扬的黑龙旗帜竖立于城楼之上,车驾与浩浩人马向着咸阳方向行进,常久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关。

    她的存在,是否也对这里的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想要继续学习机关术?」

    「是,」常久点头,「不止机关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公输仇稀罕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转性子了?你不是一直嫌霸道机关术过于残忍,不想深研么。」

    常久:「......」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保护对我而言重要的人。」

    当初踏出第一步,只是想着,不能坐以待毙。

    后来却在逐渐犹豫,她想,历史的结局真的可以改变么。

    但能不能改,只是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她知道的那么多,并非拿来躲避用的。

    而是,而是——

    她那么希望,有什么东西,最终能够逃过史官的那支笔。

    常久仰头,望进旭日当空,白云万里的天幕。

    恍惚一袭青衫在她眼前闪过。她愣了愣,而后眨了眨眼睛。

    再看去,了然无踪。

    *

    数月之后,郭开的死讯传来。

    大街小巷皆在谈说,这便是奸佞小人的报应。

    彼时赵国已尽归秦土,而郭开之所以身亡,不是由于秦国出尔反尔,许了郭开好处却在之后将其抛弃,而是郭开本人因惦记着家中财物,在返回赵都搬运的途中,被沿途埋伏的盗贼所杀。

    据闻,那些盗贼乃是昔日李牧的部下,他们高喊着“为李将军报仇”,一刀一刀把人割得只剩下骨头和血水。时人闻之,莫不拍手称快。

    那是常久后来听说的事了。

    对于此,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想到些什么,不禁头皮麻了麻。

    明面上的解释虽是如此,然而背后真相究竟如何,大抵不会有人再去关心。所有潜藏于深处的黑暗,俱在历史的尘沙下逐渐被掩盖,留给后人的,唯有寥寥数笔。

    自濮朔返回咸阳前,常久曾瞒着其他人,又回了一次流沙的据点。

    彼时流沙已经离开秦国,而常久会到那里,只是因为一个猜测。

    她推开竹门,发觉门并未关上,里面的人闻见声音,转过身。

    “你来了。”那人并未吃惊,像是专门等她。郎朗儒衫将他衬托得愈发皎如玉树,而嗓音温柔和煦,似流水潺潺滑入心扉。

    因为客栈无人,常久便猜他会在这里,而张良却仿佛笃定她会来。

    “你在生气?”张良望着她道。

    常久闻言微怔,随后抓了抓头:“也没有。”

    张良和卫庄私底下谋划的种种,她没办法干涉,也没资格干涉,出于立场的不同。因短暂的共同目标而同行一时,是她此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要求更多。

    想明白这一点,对于隐瞒自己的事,常久便释怀了。不过——

    “说真的,”她忽然诚挚发问,“要是我生气的话,你能让我打一顿不还手吗?”

    “如果,这样能够使你消气。”张良浅笑。

    常久还真不敢打他,即便他愿意不还手让她打。

    “咳,说正事,”常久端正表情,“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子房。”

    “我要留在秦国。”她说道。

    张良不喜欢她不告而别,所以即使觉得艰难,她也仍选择当面说出口。

    而那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也许,她终不会如我所愿。」

    只是数秒的停顿,而后了无痕迹。常久听见张良道:“好。”

    他似乎还挂着方才的笑容,但眼里分明已不在笑。

    “子房......”常久试图说什么。

    张良摇了摇头。“我说过,你未曾对不起我,小久。”

    常久觉得对不起他,是因为他曾努力使她摆脱枷锁,希望她不要牵涉进所有的纷争。而她辜负了他的好意。

    “有时候,我会好奇小久眼中的世界,与我所见的是否不同。”张良注视着她。

    常久愣住,过了片刻,她掐紧掌心:“子房,你不必如此......”

    “我承诺过你,决不做任何背叛你的事,这一点,往后亦不会变。”

    张良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眸含叹息:“你若将来留在秦国,这样的承诺只会使你为难。”

    常久张口,想说她不会,却又听张良道:

    “若是,你真想为我做什么——”

    他话锋一转,扬首而望旭日晴空,“我们许久不曾对弈了,”他眼角清光潋滟,朝常久缓缓笑道,“今日天气正好,小久可否与我下一局棋?”

    常久:“......”

    这个话题是怎么转过来的。

    她僵硬扭头,看了眼桌上摆放的棋盘。这怕是逃不过去了。

    “呃,我已经很久没下过了,”常久尴尬道,其实是自从离开小圣贤庄就再也没下过,“可能会让你失望。”

    究竟菜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无妨,”张良笑道,于席中款款落座,“只是随意切磋。”

    纵横交错的棋面上,落下轻轻一子,传出敲击玉石般的声响。

    黑白棋密密疏疏排布,色泽光滑莹亮。

    倘若常久此时抽出半分精力去观察,便能够发现,这样安静的环境,像极曾经在新郑时的情景。

    而她细思良久后,终于将手中棋子落下。

    “这样下,你会输的。”

    张良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常久手中顿住,不禁又看了看棋盘上的局面。

    “输了便输了吧,”她抬头释然地笑,“输给你,我觉得没什么。”

    眼中,张良唇齿微张了张,须臾却合上。他倾身,握住常久执黑的手。

    执着她的手,移至棋盘的另一处。

    “这一子,要落在这里。”他教道。

    “......”对手教自己作弊,还是常久人生第一次遇到。

    然而对方如此悉心温柔的指导,让她完全不好意思说不接受。

    于是再后来,每一回常久快要落错时,张良便会提点她。既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任何不耐,只是一遍遍地告诉她。

    终于,最后一次放开手,张良问道:“知道如何赢我了么?”

    常久僵硬点头。再不知道就是傻子了。

    默默将棋下完。

    她赢了。

    她在赢什么,常久当时未及去深究,只是那局棋从此以后都烙在她心上。

    临行前,常久脚步顿了顿,回过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子房。”

    她忽然很想告诉张良。

    “你会见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常久露出笑容,笃定无比道。

    “哦?”张良掠过一丝诧异,大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为何。”

    “因为我‘知道’。”常久笑说。

    眉间仿佛揉杂思绪,而后慢慢舒展开。“那么,你呢?”张良问道。

    “我?”突如其来地被问住,常久眼神飘忽了一下,“我大概也能吧。”

    听出不确定的意味,张良起身上前,与她目光相接。

    “若是,真的有那样一天,”他凝视着她,“子房惟愿,与常兄一同看到。”

    常久呆了一瞬。

    果然,最有办法对付她的还是张良。

    “好。”她答应。

    她会为了这句话,为了他人的期待,努力活到那一天。

    公元前228年,赵国灭。

    仿佛乱世终结的征兆,往后数年都只在复刻这一年的经历,山河铁蹄,滚滚黄沙,俱埋青史之中。

    江上烟波,亦犹多少梦中故人,渺渺远去无痕。

    *

    张良睁开双眼。

    黑白棋局安静摆放,露水垂挂叶尖,氤氲着朦胧雾气。

    他转了转目光,落在棋盘上,手指微微收拢,似欲握些什么。

    庭前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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