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知道么,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和子常长得好像的人!”
小圣贤庄内,下了课的学生们聚在一块,谈论声不加收敛地传开。
“什么?和子常很像?”
“唔,虽然模样相似,可对方却是名女子。”子冉抓了抓脑袋,引来周围人集体叹息。
“女子啊,那肯定不是子常了。”
“可是真的好像!”子冉坚持道。
“说起来,子常离开也有大半年了,不知他如今一切可好......”
絮絮话语飘散风中,长廊尽头,颜路放下手中的书卷,举目望向宁静天际。
万里无云,澄空如洗。
距秦赵之战结束已过去三月,桑海依旧繁华似锦,有间客栈每日迎来送往诸多客人,正午时分店里伙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掌柜的!”
“哎,来咯!”
庖丁刚送走一桌贵客,转头又被另一桌唤去,他擦擦脑门上的汗,待看清桌后坐着的那人,表情罕见地滞了一下。
那人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好久不见,丁掌柜。”
“你、你是......”庖丁抹了抹眼,定睛细看,不敢置信道,“子常?”
对方脸色却突然垮了下去。
“完了,连你都能认出我,小圣贤庄的那帮小子肯定更能认出来。”常久泄了气似的抱头嗟叹。
庖丁还未从惊讶中走出,听她这样说,这才终于确信:
“你......原来你,竟然是女子?”
茶足饭饱,常久简单向庖丁交代了缘由。
若非为了在小圣贤庄念书,她也不会一直扮作男子。
庖丁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儒家的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当然不知,若是知晓我早就被赶出小圣贤庄的大门了。”仅仅一想那样的场景常久就觉得悚然,还好她已经安全离开。
“不过,儒家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想想就觉得舒坦,哈哈哈!”庖丁接受事实后,立马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自己也在“看走眼”的人之列。
“对了,灵玉呢,她不在吗?”常久问道。
“她呀,给小圣贤庄送餐食去了,这会儿应该也快下山了。”
又坐了稍许,看样子等不到灵玉回来,常久便向庖丁告辞,打算四处去走走。
刚出客栈,迎面撞见两道人影,常久眼尖瞅到,拔腿便欲开溜。
哪知其中一人也望见了她,飞快上前几步揽住她的胳膊。“常久,你来了!”灵玉喜不自禁道。
常久顿觉一阵压力笼罩头顶,她偷瞄了眼随后而来、一身儒服的子冉,脸上除了僵硬干笑摆不出其他表情。
“灵玉姑娘,这位是......?”子冉上前,显然在看见常久的一瞬间愣住。
“她是我的朋友,她叫做常久。”灵玉大方介绍。
“常久......”子冉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方才惊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常姑娘,在下失礼。”
“没事儿。”常久脸皮抽抽。
“这位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位朋友......”果然,直率如子冉,立即便把所思所想道了出来,“灵玉姑娘,你不觉得吗?”
“你是说子常?”灵玉道。
“正是。”
灵玉转头朝常久笑:“你看,我不是说了,你还不信,连他也觉得你像呢。”
常久满目敬佩地看着她:姑奶奶,您装得可真像。
不过,既然明白了灵玉的用意,常久心思一稳,便也将计就计地坦然下来。
“我听灵玉说起过,据说那人曾为儒家弟子,想来和你们是朋友。”常久露出堪称端庄的微笑。
子冉痴痴听她讲着话。
就连声音都像......
太神奇了。
灵玉狡黠眨眼:“没准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也说不定,改日若有机会让你们见上一见,兴许还能认个亲。”
常久呵呵笑着,底下掐她一把:你差不多得了。
还见上一见?万一兜不住就好看了。
二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陪着灵玉来送还餐盒的子冉给忽悠信了,又热情地将人送走,常久总算暂时松了口气。
重坐回有间客栈,这间亦成为灵玉如今栖身之所的地方,常久感慨道:“你和儒家的弟子们相处得不错嘛。”
“傻瓜,他们是同你关系好,才多照顾我的。”灵玉给自己倒了杯茶,满不在乎道。
“现在也是你的朋友了,”常久道,“你以前不是瞧不起儒家来着?”
“哼,那不是以前么。”灵玉哼哼唧唧,又道,“你如今回来,想不想再回小圣贤庄看看?”
“想是想,”常久犹豫道,“......但能行吗?”
说她没有怀念小圣贤庄的人肯定是假的,可她已非儒家弟子,如今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去。
灵玉信誓旦旦:“当然可以,理由我都替你考虑好了,你只说帮我归还从儒家借的书籍,顺带再帮我另借几册来,这样你至少能进入藏书楼。”
“借书?”常久惊讶,儒家什么时候允许外人将书籍借出。
“托丁掌柜的福咯。”灵玉笑道。
庖丁与儒家交情深厚,应是看在庖丁的面子上才将书外借与灵玉,但常久依然觉得意外,灵玉这样的性子,竟也有一日会安下心来读书。
她思虑片刻,狐疑地瞧着灵玉:“你怎么好像对这件事很积极的样子?该不会有什么阴谋......”
灵玉于是扯着常久的袖子撒娇:“能有什么阴谋,还不是为了你好。”直扯得常久袖子快要脱线,才被常久头皮发麻地喊停。
“怎么样,去不去?”灵玉再次诱|惑道。
常久略微沉吟,而后精神一振:“好!”
怕什么,倘若有人认出她来,那她只管死不承认,别人也没证据证明她的身份。
翌日,常久站在小圣贤庄大门前,胸有成竹地想。
临走前灵玉特意为她梳妆打扮了一番,原因是她不加妆容的样子实在和“子常”太像,为了尽量避免穿帮,简单的修饰工作还是得做做。
正门徐徐展开,熟悉的风景于常久眼前展现。
回来桑海前,灵玉在信中道,张良仍远游未归,所以这一回她见不到他。
那么,她能够见到的人是.....
“常姑娘。”子冉在前为她引路,一路上遇见的儒家弟子或不曾认识过“子常”,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或曾经认识“子常”,于是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
子胤站在常久面前,露出和子冉一模一样的痴傻表情。
子恒比他快一步回神,朝常久颔首:“常姑娘是初次来小圣贤庄吧。”
“是。”
“小圣贤庄风景别致,若姑娘愿意,我们可带领你四处转转。”应当得知过她是灵玉的朋友,子恒对她客气有礼,言罢还悄悄撞了下一动不动的子胤。
子胤这才合拢嘴巴,连忙不好意思摸着头,向常久道:“抱歉,那个,你实在太像我的一位朋友了......”
“这位兄台,你如此强调我与一位男子相像,是否有些失礼呢。”常久一本正经道。
“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子胤惊慌失措地解释。
常久瞧着他的模样,心底不由狂笑,笑罢又一阵啧啧。
这群小子,在姑娘家面前倒是礼貌拘谨得很,在身为男子的她面前可从来没嘴下留情过。
人未变,风景亦未改变。常久将一路走来的人和物细细看过,随后跟着子冉步入藏书楼。
进门不久,一阵敲钟声响,常久和子冉同时望向窗外。
“这么快!”子冉自语道,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上课?”常久问。
“是掌门师尊的课,迟到的话要罚站的,”子冉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得先走了。”
常久表示没关系,她完全理解。
“需要的典籍向门口负责记录的弟子询问便可,若我未能及时回来,庄内其他弟子亦可带你出去。”
交代完这句,子冉飞也似地跑没了影。
看来伏念大师公的威慑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常久望着子冉掀起的尘土,象征性地可怜了他一秒。
常久并不需要人带路。
小圣贤庄的布局,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忘记。
因此在等不到子冉回来的情况下,她挑完典籍,向负责看守的弟子交代后,便独自走出了藏书楼。
站在楼外,常久抬头望了望天,此刻晴光正好,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树梢掠起,枝桠轻晃,鸣声清越高昂。
这里果然是很好的地方,常久想到。
太好了,以至于让人留恋。
......
颜路走近藏书楼时,正看见常久站在那里。
身着鹅黄裙裳的女子怀抱着几卷竹简,侧脸仰高似在望些什么,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看到来者,女子几乎下意识地笑了出来,脱口唤道:“二师公。”
颜路听见她的称呼,眼里出现一瞬的意外。
——毁了!!
常久霎时反应过来,脸色陡白。
脸上笑容来不及敛去,她僵立在那,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
视线中,颜路慢慢笑了,色泽深邃温暖的眼眸漾着柔和的日光:
“子常。”
刹时间,所有狡辩的话皆消失于脑海。
“......二师公,您不惊讶吗?我的样子。”常久底气不足地问。
颜路摇头,唇边带着笑意。
“那,您不生气吗?”她又问。
“为何生气?”
“因为......我骗了您,我假冒男子,在小圣贤庄混学上......”
“呵呵呵。”她听见颜路忍俊不禁的笑声。
“既然你认为我该为此而生气,那么,你应当也有生气的理由。”颜路道。
常久疑惑:“什么理由?”
“因为,我明知你是女子,却不曾告诉你,而是让你以为,我始终不曾知晓。”
“......”常久张大嘴巴,“您知道?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还记得,你曾受过一次风寒,那时我替你诊脉,便已知晓。”
那个时候......常久回忆起来,原来那次她就已经露馅了。
可她又怎会为此而生气,他不说,分明是在保护她。
“如此一来,我们都算欺瞒过对方,也便不存在生气的理由了。”颜路笑道。
常久感动地无以复加,不由更是惭愧自己以前的隐瞒。
“现在,你可以放心让我为你诊脉了吗?”
常久点点头,忽又诧异抬首。
“诊脉?”
青竹殿。
常久收回手,将抽起的袖子放下。
“你体内的阴阳咒印始终未曾解开,即便你服食过雪蔓含珠草,也只是暂时护住了心脉,毒素滞留于体,长此以往,终会对身体有所损害。”
听罢颜路的解释,常久才明白,原来他不仅发现她的女子身份,同样也发现了她体内含有的咒印。
并且,这么长时间里,他竟一直将此事记于心上。
“我曾翻阅古籍,寻找这种咒印之毒的解法,又蒙荀师叔解惑,终有所得。”颜路执起一卷书简,连同桌案上另几册书简,一并示与她看,“这几卷典籍中所记载的治疗之法,想必对祛除你体内之毒大有裨益。”
常久双手接过颜路递来的古籍,但没有立即展开看。
颜路又道:“我先替你开一道药方,若你服过数次,并无异状,再由此确定下一步的疗法。”
常久虽在听着,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她忽然开口:“二师公,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不明白,她何德何能,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别人如此的付出。
颜路微微一滞,望进她真挚而小心的眼神。
蓦然间,他想起荀子的话,「你在意她的可怜,是因为你将她放在了心上。」
“......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颜路温和道,“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保护你的安危。”
常久记得,但那番话是对作为儒家弟子的‘子常’说的,她一直认为,真实的她并非他所要保护的对象。
似看出她所想,颜路接着道:“这句话,不仅是对‘子常’所言,更是对你所言,你既不曾改变,我又怎会因外表和身份的变化而改变对你的看法。”
温柔话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驱散走常久最后一丝不安。
常久脑子不清醒地想,就算颜路给她喂毒她也认了。
离开小圣贤庄,走在半道上,常久蓦地回过神来。
不对,她好像被套路了。
......灵玉那家伙,说什么看看儒家友人,原来是这个用意。
常久啧地一声。
她这回之所以返回桑海,是因灵玉给她去信,言称找到了祛除咒印之毒的方法,她本还在疑惑,见面后灵玉为何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还怂恿她先去小圣贤庄逛逛。
想明白一切的常久不由得脸黑了几分。还是上当了。
然而,真向本人当面询问时,对方嬉皮笑脸的态度又着实让常久生不起气来。
有一点灵玉倒没说错,她确是为了她好。
“其实是颜二先生来找我的,”灵玉告诉常久,“他说你身上咒印终为隐患,若能解开再好不过,倘若无法解开,清褪体内毒素亦不失为一种解疗之法。”
“你的二师公很关心你哦。”灵玉嬉笑道。
“医者父母心嘛。”常久嘴上淡定。
接下去的几日,她每日按时按点往小圣贤庄跑,除了去颜路那里喝药,观察有无不适症状,闲暇时常久还帮着将庄内竹简拿到屋外翻晒。
除此以外,她也确实不知该如何报答颜路的恩情。
第三日,常久正将喝完的药碗放下,这时听见亭外传来一阵齐声诵读声: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是《孟子·离娄下》。”常久道。
颜路笑道:“是离娄篇,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
“诗经我记得更熟,”常久自信满满,抓住机会便拍马屁,“因为是二师公教的。”
颜路又笑了。
常久慢慢敛起笑颜,侧头朝声源处望去,儒生诵读还在继续。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常久道。
身旁一时无声。颜路动作停了下来,他安静一刻,欲说什么。
“一直怎样?”冷不丁地,背后响起声音。
常久回头,看见子胤好奇的眼神。
“二师公。”子胤朝颜路作揖。
颜路略微颔首。
“一直听你们读书呗,这样又不费力,又能跟着受点儒家的熏陶。”常久乐道。
子胤道:“奇怪,方才我好像听到你称呼二师公,叫的也是‘二师公’。”
“那你必定听错了,我喊的分明是‘颜二先生’。”常久不假思索。
“是这样吗......”子胤挠头。
“是的。”常久肯定。
颜路听着二人的议论,含笑不语。
又过数日,某天常久坐在阶下百无聊赖地晒着竹简,忽闻身边一道声音:“子常。”
子胤站在她旁边,高高地俯视她。
常久:“......”
“你不必否认,我知道是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讲话语气,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行为风格,你就是子常。”
“虽然,你变得不一样了......”他语调低下去,很快又再度扬起来,“但我始终记得,我有一个朋友,叫做子常,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常久支起下巴,“我没有否认。”
“你能认出我,我很高兴。谢谢你,子胤。”常久笑道。
子胤忽然间涨红了脸,别扭地撇开头:“傻瓜,我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认不出......”
“认出你的可不光他一个!”
常久回头,只见两个人从墙角里钻出来。“是不是啊,子恒。”子冉豪爽地勾着子恒肩膀。
常久无语:“你们蹲这儿偷听多久了?”
“不久,正好将该听的一句不落听完。”子恒打趣道。
子冉道:“子常,我以后再也不笑你的箭术差了,我现在觉得,你太厉害了!”
“我怎么觉得你像在讽刺我?”常久琢磨着他的话。
四人同时笑了起来。
笑语声传入长廊,远处,颜路静看着这一幕。
另一人的脚步于身侧停驻。
颜路朝他望去:“师兄。”
伏念注视着那四道身影,道:“听说,她想要留在小圣贤庄。”
颜路不由失笑:“她只是开玩笑。”
“可你却是真心想让她留下。”
“......”颜路有片刻的失语,而后,他缓缓将视线转向远处之人,“师兄又何苦为难我。”
“那是她的选择,我不该,也没有立场强迫她。”
“所以,亲自为她煎药,便是你该做的?”伏念道,“你们私底下瞒着的事,我不过问,不代表我便毫不知情。”
况且,若是真心想瞒,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
颜路一时无话。
“留与不留,权在你自己。只是,这一回她离开桑海,往后是否还能够回来,你要考虑清楚。”
言罢,伏念拂袖转身。
颜路站在原处,片刻过后,垂眸一声叹息。
半个月后,常久收拾包袱准备回秦。
颜路为她开的药方证明没有问题,只需她往后按时按量服用,药效自会逐渐发挥作用。
临行前灵玉问常久,不等张良回来么。
“你难道不想见他?”
常久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有缘自会再见。
其实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最后一日,常久去小圣贤庄同颜路告别,多谢他这段时日的照顾。
虽然颜路说那是他应当做的,但常久绝不能也让自己这样认为。
颜路叮嘱她道:“你体内余毒未清,往后还应小心为上,不可过度运功,调动内息时也需谨慎。还有,需注意休息。”
不知又是何时被发现了爱熬夜的毛病,常久汗颜不已。
“颜先生......二师公。”常久喊完又忍不住改口。
果然,她还是习惯这样叫颜路。
“倘若有一天我再回来,您会欢迎我么?”她问。
秦王有命,使公输家与阴阳家合力设计建造一艘巨船,名“蜃楼”,作日后寻访海外仙山之用。
那座名为蜃楼的巨船,将建于桑海城畔。常久作为公输家族门生,不久的将来,还会回到这里。
颜路闻言,眼中浮过一丝讶异,他望着常久满含期翼的神色,须臾,眉目缓慢舒展开,他笑了。
温煦目光有若照耀积雪的初日,融化世间所有坚硬冰冷的事物:
“我与掌门师尊一直都在,无论你何时归来,我们,还有小圣贤庄的弟子,都会在这里等你。”
曾经月神对常久说,留予她短暂的生命,是为了让她有机会看过人间景色。
如今她终于明白,她所向往的人间景色,落在眼前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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