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风本纪第一页——
最喜爱之书, 赠予最喜爱之太傅。
愿与师父比情长。
燕挽序。
蝇头小楷于空白之页规规矩矩的书写, 漂亮的字迹可窥品性,但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墨迹都要更浓一些。
他能从这些字里看到,唇红齿白的少年伏在书桌前, 面颊浮着绯色红晕,执着一根细长的毛笔,歪着脑袋思索着如何下笔。
他的眼里有最明媚的波光, 羞怯又期许的心思从里面偷偷跑了出来。
轻轻翘着的嘴角好似春日里的秋千,淡淡的,很飞扬。
少年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了上去, 每写一个字都会停一下,怀揣着害羞和退缩,片刻才又鼓起勇气写下一个字。
直到想说的话写完, 他扔了毛笔, 捂着脸又恼又傻的笑了起来,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到收藏字画意欲送出的箱子里。
——送到他面前。
他往后翻了翻,里面每一页都做了标记, 文中秀丽的风光和美味的吃食,虽然不在跟前,描述却令人垂涎欲滴,他用朱笔将它们小心的圈了起来,做上批注。
想吃。
十分想吃。
想去。
十分想去。
但几乎每个批注后面,都会附有三个字——
和太傅。
他想跟他一起吃。
他想跟他一起去。
少年郎的爱意火热而含蓄,期盼他能察觉, 希冀他能看到。
而至最后一篇渝井小志时,他发现批注又有所不同。
渝井小志:自渝水天井交界处,有一座仙山,名为梦浮山,山上云烟缭绕,变幻莫测,山珍奇味众多……
山下小食一,山药青团。
燕挽所做批注,不好吃,怪味甚浓。
山下小食二,玉米糕。
燕挽所做批注,香甜可口,可荐太傅。
……
宋意执书的指尖早在不知不觉中收紧,本就泛黄陈旧的书页上顿时多了细细的褶皱。
渝水,他的故土!
燕挽怎会去过那里,那穷乡僻囊之地,与京都十万八千里!
忽然,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当年梦浮山上,贫穷清寒的采药郎在山中迷了路,中了蛇毒,他原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的死去,遇一绝色女子出手相救,帮他把蛇毒吸出。
山上下了雨,整个山头被雨幕笼罩,他们一起生火取暖,采食野果,同处了三天三夜,她的侍卫才堪堪找来。
离开时,她赠了他一袋银锞子,同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安置好老母亲,进京考试吧。”
这句话让他在此后无数个寒风陡峭的夜晚有了支撑。
他并不蠢,凭她的衣服配饰言行举止就能看出她出身显赫,非富即贵;而他一贫如洗,家中还有病重老母需要侍奉,但他还是想再见到她——
穷尽此生,一面就好。
于是他一边上山采药一边给人家做工,不要工钱,只要书,疯了似的,工头们见一两本就能打发他,格外喜欢用他,毕竟人人家里都有那么两本书附庸风雅,随手翻了翻,就拿去垫了桌角,唯有他如获至宝。
白日他忙里偷闲翻两页,晚上则披着外衣去别人墙角下借光,就这样读了一本又一本,一本又一本。
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因此认识了一位私塾老师,是位从京都辞官回来的老学究,他怜悯他一片拳拳求学之心,借阅了他所有藏书,还教他做文章。
后来,老母亲病逝,一颗心就此冷寂,他平静料理了她的丧事,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往京都。
他想见见她。
将她的银锞子还给她。
大抵老天怜见,上元灯会热闹长街,他再次看见了她,如同长夜中的一尾鱼,鲜亮活泼,给他死寂的心注入了一丝温度,尽管她身侧有良人相伴,他亦万分欣喜。
他向旁人打听,几番求证,生怕弄错了,才知她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养尊处优,天之骄女,连昔日忠义侯的儿子都不堪给她做配。
她姓燕,叫燕怀枳。
春试在即,京都之中寸土寸金,他住不起客栈最次的房间,于是睡在马厩里,放榜那天他驻足在告示栏前,发现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后来才知监考官收受贿赂将他的试卷换给了别人,那篇天子大臣交口称赞的文章本该是他的。
仕途黑暗,出师未捷,他终是无法挺直背脊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那袋银锞子也终是无法还回去。
回乡前一天,他摘了一束鲜花放在燕府门口,怎料只步未出京都,便听人说燕府办起了丧事。
燕府大小姐燕怀枳……没了。
燕府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一场葬礼,将其潦草下葬,他随至抬棺人的身后,听他们说:“哎呀真可怜,女儿就是不比男儿娇贵,如今燕府上下都在欢庆迎接五台山学艺归来的公子,谁还记得自家有个小姐,年纪轻轻丢了命。”
“那燕大小姐容貌尽毁,许是天冷的时候床前无人侍奉,一不小心栽进了炭盆里,怪不得燕府子嗣稀薄,都是因果报应。”
“听说燕大小姐生前就很不好过,燕家没有男丁,就捡忠义侯的儿子当亲儿子养,吃穿用度皆比燕大小姐高一等,没人看顾她再正常不过。”
……
他们怎么敢!
他又悲又怒,不止一遍的想,如果他有权有势,在入京第一天就能将她从府里接出来,好好照顾,她怎会落得这般结局,如果他有权有势,他现在就可以找上燕家的门,为她索要一个公道。
一夜过后,世上少了一个淡泊名利的采药郎,多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宋子淮。
听闻琅寰公主喜好美色,他送上门去自荐枕席,甘愿践踏自己的尊严,换取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惜,琅寰公主并非传说中的那么风流,一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拒绝了他的侍奉,她欣赏他的才华和痴情,将他荐入太书院,然后他在太书院里,看到了那个同心上人有九分相似的少年,意气风发,不胜风流……他笑了。
人人都知他是燕家的命根子,如同眼珠子一般护着,而他要亲手将这颗眼珠子挖出。
采药郎单纯善良,宋子淮却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日夜相处,甜蜜温柔,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少年很快坠入情网之中,他却算计好了如何一步步摧毁他,让燕家看看他们不屑一顾的女儿换来了个什么样儿的废物儿子,他原想娶了他,冷待他,折磨他,让他一辈子深陷痛苦漩涡之中,然而低估了自己对温暖的渴求。
他于凛冽冬雪中蹒跚前行,穿着褴褛的衣衫,满手冻疮,却有人不嫌他狼狈丑陋,将那双手置于唇边替他呵热,少年不经意抬眸一笑的那一瞬间,黑夜中好像生出无数萤火。
他心软了。
拒了婚。
就此抽身。
他跪在燕怀枳的坟茔前,祈求她的原谅,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辜负的一个人,做错的一件事。
……
宋意缓缓闭上眼,将《昀风本纪》放了回去。
这是个巧合。
一定是。
燕家的书断没有燕挽一个人看的道理,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书,哪里都能买到。
宋意大步走出了仓库,让管事将仓库锁了起来,如无必要,不要再打开。
……
燕挽拿到了彩线,便跟画莺学起了刺绣。
画莺手艺精巧,帕子上的兰草跟真的似的。
她问:“公子,您想在香囊上绣个什么?”
这问题燕挽早早想过,干脆的答:“绣几朵祥云,云生是个男子,简单些就很好。”
画莺便教他一针一线的绣,不一会儿,燕挽的指头上就多了好几个针孔。
“哎呀公子真笨,应该这样,再这样。”
“好姐姐,你可别再取笑我了。”
……
二人钻研得火热之时,忽有婢女来禀:“公子,姑爷来了。”
燕挽顿时一喜,站起身来,急切道:“云生来了,他在哪儿?”
婢女说:“姑爷候在外头。”
燕挽连忙大步出去,早将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的习俗忘到了脑后,祁云生却没忘,不肯进府,只肯隔着一面墙跟他说话。
燕挽在墙这边,祁云生在墙那头。
两人多日不见,气氛自是热络,祁云生想燕挽想得厉害,尽表相思之情,浑然不知燕挽那边,高大挺拔的男人身后跟着小厮走过,闻到动静戛然停步,目光投去,薄唇紧抿。
春风拂过柳树,曼妙的枝条悠悠晃动,燕挽如芒在背,似有所觉,缓缓回过头去。
他唤了一声“兄长”,问:“兄长要出门么?”
纪风玄仅看了他一眼,便冷漠提步出了府。
他看到了府外的祁云生,本不欲理会,偏祁云生敬他是燕挽的兄长,正身朝他作了一揖。
“兄长慢走。”
余光不经意一瞥,登马车的动作顿时停住,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根腰带,扶他上车的宝缨疑惑问:“怎么了公子?”
然后,他看着纪风玄一步一步的朝祁云生走了过去,最终在祁云生跟前停住。
祁云生也有些惊疑,问:“兄长,怎么了?”
岂知下一刻,纪风玄的佩剑铿然出鞘,雪亮的剑光从他眼前擦过。
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祁云生眼底浮起恐惧,连闪避都忘了,随即身上衣裳一松,那根他无比宝贝的腰带落到了地上,那颗无比耀眼圆润的珍珠一分为二,滚落到了泥尘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Jiy,森林的恩赐,南行,零上小可爱的营养液~
本章留言有红包,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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