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准今日不当值，去同僚那里小酌两杯回来，还没进院门就听到熟悉的喊声。
“窦师父，窦师父！”
烦的不行。
他转身：“小小姐。”
向小寒在这里埋伏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
她将手里的木头递上去：“窦师父，我会劈柴了，你说我把这柴劈好就收我为徒的。”
窦准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不足腿高的孩子，勾唇：“小小姐听错了吧，我说，你这辈子，终此一生，可能连柴都劈不好，我可没说你会劈了就收你为徒。”
何况是自己劈的还是他人代劳都经不起推敲。
窦准和一般的家臣不同，窦家前朝出过名将，他自己武艺不凡，倘若司马睿挂帅出征，他就是作为副将跟着一起上战场的。说是司马睿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府君府正经小姐都使唤不动他，何况一个表小姐。也不想收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来惹麻烦。
看她一脸失望的样子，没什么感触，转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小孩子看了表演一时兴起，过两天就忘了。
向小寒抱着手里的木头，在他快要进院门的时候，脑袋一热，用冰冻去冻他的脚踝，却被对方在一瞬间挣开，涂留原地一地冰渣。
她还是太慢。
但好歹让他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追随姑父，”她抿了抿唇，司马家虽然家底雄厚，不靠俸禄吃饭，但是司马睿这样明显是不思进取的。他有的是看起来更好的去处。
她的脑海中响起司马修的话。
“窦师父是前朝名将之后，后来门楣没落，为生计所扰。父亲隐居之时不知他姓名，当寻常邻里接济。父亲入仕之后，他自己负剑来投。”
可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一点钱财米粮能收买的。
“你觉得姑父心怀仁义，他治理的地方百姓有好日子过对不对？”
她初来咋到时，那家农人过的日子虽然苦，她却未在他们眼中看到什么不满，谈起县令府君，会将双手合十，敬重中带着庆幸。
那天在比武场看到那个被打倒在地的武士时，她一瞬间，对司马修产生了陌生感，从没有那么一刻那么清晰的认识到——他是乱世中封建社会高门贵公子，她是和平年代接受平等教育的普通女孩儿，他们是那么的不同。
可是，司马修他们错了吗？没有。这个世界阶级的不平等本来就存在，这是历史进程中的必然。他未必有过多的怜悯之心，却也没有欺辱之意。会豢养武士让他们为自己拼杀，遇到过不下去的人，也会伸出援手。这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已经难能可贵了。
所以她打消了那幼稚的，疏远的心思。
她道：“我表哥也是，他将来会继承司马家，成为一方郡守，或者更远。他身体不好，不能像姑父那样文武双全，但是他比谁都聪明。我想保护他，就像你想追随姑父一样。你那天带人去抓的我，应该知道我的来历，我和这里的大家闺秀不同，我们那里女孩子比男孩儿也不差什么。”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思考的结果。除了自保之外，还要保护司马修。一是司马修身上可能有她回去的契机，二是他的确是良主，来都来了，总要做点什么。
她有什么想法靠自己实现基本不可能，只能通过他。
窦准转身，弯下腰来，脸庞逼近，狭长的眸子盯住她的眼睛，咧开嘴：“小小年纪，口气倒不小。”
向小寒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坚毅，更多的是冷漠，眼前这个人，他杀过人。
那种常人没有的，蛇一样的质感。她有一瞬间想移开眼睛，却生生忍住了，倔强地和他对视。
他终于放过了她，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院子。
向小寒满心失望，却听到耳边飘来一句：
“我不收徒，想学，明日午时到我院子。”
心情由谷底回到巅峰，她挺直腰背，大喊一声：“是，师父！”
*
正院。
“我儿这表妹，认的还真是不亏。”卢氏拿手撑着下巴。
“是个好孩子。”司马睿点头：“这样也好，阿禾身体不好，我本来一直担心，有个能人异士跟在他身边也好。”
而且，没什么比一个孩子称赞自己仁义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的话最可信，一个老叟，一个孩童。老叟不说，因为不惧。孩童不说，因为不懂。
卢氏有什么不明白他的，看那胡子都要翘起来的样子，笑骂道：“瞧可把你得意的。”
雪香院。
司马修挥退了侍人，独自坐在床边，拿着药膏，轻轻往那双手上涂抹。
往日白嫩的小胖手，不过几日便变得粗糙起来，食指处还有被木刺扎伤的口子。
习武辛苦，但她从不在他面前说。
他叹息：“修何德何能，让你捍卫至此。”
原本以为只是投缘，现在这样，当成普通妹妹却再是不能了。
向小寒不知道自己劝说窦准的那一番话已经在府里主子中传遍了。
她刚练完武，浑身酸软，让暖被包着，自己一个人睡得香甜。
梦里，她还在前世，正在为了练出一部漫画中刺客小姐姐那样的腹肌而在健身房挥汗如雨。
*
“你最近都不来寻我。”杜家小娘子抱怨。
她性格跳脱，和司马家那几个庶女说不上话，倒是这个来寄居的表小姐很对胃口。
满嘴的新奇故事。说是在家时听的，弄得她对卢家所在的南郡都向往起来。
可惜她总是很忙。
“我要习字。”还要习武，向小寒叹气。她本来的意思是繁体字会认就行了，但是司马修坚持让她练毛笔字，还自己监督。
除此之外，现代那些个常用字在这里，简直是杯水车薪！这里的书，用起生僻字简直就像喝水那样寻常，更别说语法句型也奇奇怪怪。
“也不一定要学得那么深奥，我可不想当女先生。”杜小娘子劝她：“我娘说学会掌家就行了。”
“你不是喜欢听故事么，那些故事都是书里看来的，不认字儿怎么看？”向小寒自己学的痛苦，劝人学习就很是顺嘴。
“你可别唬我。”杜小娘子不信：“书上写的都是正经事。”
纸张可是金贵东西，用来抄录典籍都不够，谁会用来写话本子。
向小寒这才想起来，这里和前世不一样。
“你知道么，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杜小娘子看周围没人，让侍人去远远守着，亭子里只剩下两个小豆丁。
“什么？”向小寒兴趣缺缺，拿起桌上的点心往嘴里塞，她不觉得一个小孩子会知道什么大事。
“那天，我在偏房里睡觉，听到我爹和我娘说的，他们不知道我醒了。”杜小娘子凑近她。
她母亲不允许她搬弄口舌，也不让下人在她面前胡说。怀揣着秘密，又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两天可把她憋狠了。
她用气声在向小寒耳边说：“京辅督尉带着人造反啦，因为梁王睡了他老婆！”
语调拖长，表夸张之意。
向小寒手里的糕点“吧唧”一下摔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我父亲就是这样说的，\"杜小娘子看着自己成功惊住了她，表情满意：“他还说，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是改不了这毛病。”
后面那句模仿了他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说完得意洋洋看着自己的小伙伴。
她年纪还小，不懂得“睡了他老婆”这件事的具体含义，从头到尾就是觉得大人那么郑重其事，又是从父母那里偷听来的，肯定是个大秘密。
但是向小寒懂啊。她简直惊呆了，从杜父的话来看，这人不仅睡臣子老婆，他还是个惯犯，这是个什么癖好啊？后宫那么多美人她们不香吗？
卢氏拿向小寒当大家闺秀教养，不让腌臜事闹到她跟前来污了耳朵。司马修怕坏了她心性，也不许下人在她面前搬弄。搞得她消息滞后不少。
但她联想起最近司马睿和司马修两个都忙的不见人影，觉得这件事估计是真的。
京辅督尉听起来是个大官，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了。
她捂住杜小妞的嘴：“你要是不想挨你母亲的打，这件事就当没听说过，千万别再跟任何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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