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寒本以为自己要难过一阵子, 谁知接踵而来的事情马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咳咳,咳咳咳……”司马修趴在船舷上,咳得声嘶力竭。
眼前的人如此狼狈, 向小寒一边给他拍背,一边递上一方手帕,嘴里抱怨着:“就说让你走陆路吧,你非要坐船。看看这一路上受的罪,胃都要吐出来了。”
在洛阳安定下来之后,深感师恩难忘,司马修时常给范偿写信, 但范偿一封都没有回过。
在大家都觉得范老是真的要斩断一切和凡尘中的联系时,这位老大人突然在徒弟十七岁生辰这天,托人送来几本孤本,权做贺礼,其余什么也都没有多说。
司马修心下不安, 托人回抚林郡打听, 才知年初的时候范偿生了一场重病,自感时日无多,将自己的珍藏都着人送出去了。
范偿的年龄实在不小了, 司马修心中担忧, 使人收拾了包裹,带了两个医术好的府医,要回去探望。
向小寒自然要跟着,这也是两人出现在船上的缘由。
总算吐完也咳完了, 顶着张惨无人色的脸,司马修翻过身,踉跄着坐在地上。
“马车要绕路,太慢了,师父的病怕等不及。”他接过帕子擦擦嘴,脑袋往后仰了仰:“你远着些,仔细污秽熏着你。”
谁还嫌他脏了怎么滴?向小寒不理,将他从甲板上捞起来,搀着往当中走:“船舱里太憋闷了,我让人用布和木头做了个躺椅,你躺一下试试?”
跟着来的侍卫中,有一个青年家中原本是做木匠的,他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一些手艺。向小寒大致说了一下结构,他便用船上的工具做了一个出来,还自己进行了改良。
木头打磨的很光滑,扶手的位置雕了两朵简易的花。比买的都差不了多少了,向小寒都不得不感叹,古代的人还真是多才多艺。
第一次见这种椅子,司马修躺上去,发现身体被厚实的麻布兜住,即软又不让人觉得无处着落。
“很舒服,”他对她道。
“舒服就快睡吧,不用担心我。”她瞅了一眼,侍卫小哥儿已经在做第二个了。很快她也能躺着吹风了。
空气清新,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几日没有睡过好觉的司马修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沉浸在黑甜的梦里。直到月上中天,才被人推醒。
“要吃饭了。”向小寒捧着一只碗站在他面前,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鱼米饭。她的背后是即将落幕的太阳,橘红色的光,明亮却不刺眼。
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司马修难得地耍起了无赖:“我还以为阿玉是要喂我。”
喂他?向小寒夹起碗里的鱼骨头,朝他伸过去:“啊~”
谁知平日万般不过嘴的司马修居然真的薄唇微张,白齿轻轻咬住了那块儿鱼骨头。
这是干什么呢?玩儿真的?向小寒的脸色一下子爆红,又不敢硬拽出来伤了他,喝道:“快松嘴。”
见他果真从善如流地松了嘴,烫手似的赶紧将那鱼骨头扔进了河里:“真是的,也不嫌埋汰。”
埋汰什么?要是旁人,的确是够埋汰的。司马修的眼睛惬意地眯起,没说话。
远处的侍卫觉得有些没眼看,这一离了府,姑娘不是姑娘,公子也不是公子了。
*
船在一个码头靠岸。船夫说夜晚恐怕有大雨,要在此停靠一晚。
连日来都是一样的水景,实在是看的人眼乏,向小寒待不住,拿了伞要去镇上逛逛。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石地板上,司马修撑着伞,向小寒手里拿着一包糖果子,并肩走在小镇最繁华的街道上。
“这路,”她拿脚点了点地:“听说是这条路上的店家一起出钱修的。”
“码头向来是商户往来频繁之地,修了路方便不少。”
“求您再看看吧。”一个年轻男子悲泣的声音。
“再看看吧。”另一个男子慢吞吞地插嘴的声音。
这声音实在是有意思,向小寒和司马修望去,就见街角的药材铺子里赶出来两,不,加上那个病人,是三个人。
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一手搂着个病怏怏的黑瘦老汉,一手举着伞不停鞠躬。另一个是个中年人,穿着宽袖大袍,脚蹬木屐,也撑着伞披散着头发跟在他身边。
将他们赶出来的伙计很不耐烦:“都说了治不了,这已经是行将就木了,只能靠人参吊着命。你这身无分文我们大夫都不要你欠着的诊费了,你可还有钱买的起人参?”
青年的脸上露出难堪,还是想求:“可否赊我两钱?来日必定双倍奉还。”
这里赊账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个青年情况实在特殊,伙计脸上露出无奈:“你们就待这么几天,不定什么时候就坐船走了,到时候上哪儿找你去?”
看他们也不容易,有些于心不忍,劝到:“老爷子经不起奔波,不如就在这里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青年抖了抖嘴唇,朝他行了个礼。
一个走投无路的孝子,向小寒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银子,觉得应该支援一下。
对她这样时不时助人早已习以为常,司马修没有阻拦,撑着伞跟着,看她上前去掏出碎银子递给那伙计:“来二钱参片儿。”
伙计拿了银子看了看,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确定是真的,放回她手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地方不产参,咱家的参早用完了,那个卖参的药商也没来。”
这种珍贵药材,小地方用的本来就少,多少年不进一根儿。
银子上的牙印儿还在,向小寒额角跳了跳:“那你咬我的钱干嘛?”
伙计道:“习惯了。”
青年一直等在一旁,刚才看这个好心的小公子出头,本以为父亲有救,如今听到两人的对话,脸上的表情从希望到绝望。
船上倒是有大夫和药材。但是向小寒不太想将陌生人往船上带,怕惹来麻烦。
中年男人一直陪在青年身边,慢吞吞地帮青年说话,却并不搭把手。司马修看着对方的衣着,明显是士大夫,但是这行为又说不出的怪异。
他想了想,拱手道:“晚辈河内郡司马修。敢问前辈是?”
中年男人眼睛闪过一道光,道:“我是范宜。”
士大夫圈子里,可就一个范宜。司马修忙问:“令尊可是抚林郡范偿范先生?”
“家父是叫范偿。”男人点头,问:“你是我父亲的徒弟,司马睿的儿子,阿禾?”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司马修再次行礼:“正是晚辈。晚辈眼拙,刚才竟没认出叔叔来,叔叔恕罪。晚辈船上药材一应俱全,叔叔移步到船上去。”
“好,”范宜慢吞吞应道,又转头朝着青年说:“这好极了。”
跟着向小寒他们的侍卫来扶老人,青年忙道谢。
戏剧性发展,向小寒看着前面两人交谈的背影,觉得上帝在用一双手摆弄着一切。
这两人颇有渊源。
当年范偿收下司马修,一是因为爱才,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范宜。因为司马睿年轻的时候,曾和范宜是好哥们儿。司马睿面子不管用,是范宜修书一封,才让自己父亲答应收下徒弟。
虽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但是司马修的生辰时,来自远方范叔叔的礼物从未缺席过。
没想到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
她落后两步,偷偷问正照料着父亲的青年:“你是怎么遇到这叔叔的?”
有人突然凑到跟前,让青年有些不适应,脸上晕红——他现在也发现,这贵公子其实是个姑娘了。
“几日前,发现这位大人在街头游荡。”青年很快镇定下来,回忆着,神情不卑不亢:“他说他要回乡,补给的时候上错了船,和仆人走散,故而流落在外。”
向小寒:“……”
还以为是范叔叔帮助这个青年,感情是青年在帮助人家吗?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青年连忙解释:“大人当了他玉簪给我父亲看病和供我三人吃喝。可惜不懂行情,被狡猾商人诓骗,只得了几两碎银子。”
怪不得披头散发的。
走在前头和范宜交谈的司马修也道:“小侄也是去抚林郡看师父。范叔叔不若和我们同乘,也好有个照应。”
范宜两手插在袖子里,依然面带微笑,慢吞吞地点头:“好。”
*
船夫看着船上要来个病怏怏的老头,不太高兴,背着手嘟囔:“这要是在船上出事,不吉利的很呢。”
等向小寒多给他一些钱才住了口。
府医把了脉,捋着胡子道:“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青年脸色灰败:“只想带父亲落叶归根,圆了他这唯一的心愿。”
“老夫尽力。”
这里贫苦百姓中很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被迫漂泊别处的,也往往落地生根。
司马修扫了一眼那手上的茧子,问:“观兄台言行,似是读书人。怎地千里迢迢到这小镇上来?”
青年惨然一笑:“心有鸿鹄志,怎奈是燕雀,我不该一意孤行上京求官,如今还要连累老父有家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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