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向小寒睡不着, 索性穿了衣裳, 趴在栏杆上看夜景。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河面上漆黑一团,两岸是茂密阴森森的树影。远处的小镇也在沉睡之中,只有停泊在这码头边的船上, 挂着三三两两的灯笼, 在风中摇曳。
河风吹走了夏日的烦躁, 向小寒听着水波晃动, 觉得竟然有些凉。
身后有木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不急不徐,她耳朵动了动, 扭头, 借着舱房檐下的灯光看清了身形,果然是范宜。
天太黑了,范宜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间外边还有人,依然往船沿边走, 灯笼的光芒不敌黑暗, 离了船舱不到半米便渐渐沉寂。
他走到近前才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形和一对反着微光的眼珠子。盯着这黑漆漆的人形看了好几眼, 才试探出声:“卢家侄女?”
“范叔叔。”向小寒行了个礼, 又觉得他估计看不到,因为她现在也只能看到眼珠子了:“范叔叔,您怎么也不睡?”
“天燥,走走。”范宜顿了顿, 出于避嫌,慢吞吞地转身要离开:“夜晚风凉,不要在外头生病。”
“范叔叔,”向小寒叫住他,看他的背影停住,问:“您会任用吴质为官吗?”
吴质就是那个青年。
范宜是一方郡守,拥有治下官员的举荐和任命权。
“身负真才实学之人,又平行端正,自然是要重用的。”范宜似乎早有打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迟疑。
他的手插在袖中,语调依然是不急不许的。
向小寒笑了:“范叔叔,我待久了有点冷,这里让给您。”
她疾走两步,越过他进了船舱里,还回头装模做样行了个礼,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姑娘真活泛,范宜的唇角也勾出了一抹笑容。
范宜这种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吴质肯定能有个一官半职。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求司马修,人才难得啊。
向小寒躺在床上,觉得心里总算没那么烦了。
她来这里这么些年,见过司马睿范宜这种心怀百姓的正直的官员有,但是像毛氏那样鱼肉乡里尸位素餐的人更有。
不是没和司马修提过科举制,但是司马修告诉她,暂不可为。因为牵扯的利益太多。谁提出来,必然会被那些被触犯到利益的庞然大物撕成碎片。
他们不是皇家。
*
第二日雨过天晴,船头吆喝着伙计拔锚。
河面有风,这大汉眯眼感受了一下方向,脸带喜气,扯着嗓子喊:“顺风,拉帆!”
伙计们高声应“好嘞。”一起扯着麻绳。巨大的帆被拉起,鼓着风向前行去。
吴质和他的父亲住在一个船舱,方便照顾。但是今日范宜找他下棋,他不好推辞,便委托人照看一二。
麻六是船上的伙计。这种大船,有风时靠帆,无风时靠桨。
几个人在甲板下的驾驶舱里挥汗如雨,挥着船边的长桨支撑着船只前行。长年累月下来,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发达。
麻六平日要在底下划船,今日得闲,被包了船的贵人指派着帮这个半路上船的病老汉换个褥子。
他一把子力气,这活儿不难。
船舱被吴质收拾的干净。老汉病骨支离,如一把干柴瘫在床铺里。
他其实还不到五十岁,看起来却像已七八十。露出的皮肤如枯树皮那样皱纹深深,头发稀疏,牙齿也所剩无几。
听大夫说是五脏里长了病症,那位小公子说可能是什么“肿瘤”。
老人听见人进来,浑浊的眼睛望向他。将麻六看的有些心酸,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都是命呀!
“你儿子被贵人叫去下棋呢,让我来照顾你。”
他胳膊插进老人的后背和腿弯,想将他抱起来。却被老汉摆着手拒绝,撑着他的胳膊自己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麻六看他一双腿抖得厉害,赶紧架住他坐在了一边的矮凳上。
麻六一边利索地将脏了的褥子换成新的,一边道:“老汉儿你命苦,好好的就得了这个病,好在你儿子出息,昨夜我上外边吹风,听到贵人说要重用你儿子勒。”
老汉的手颤抖着合在一起,浑浊的眼里出现了希望的光。
麻六背对着他,没有看到,继续说:“听说你们要先回乡,你们家在禹州那边吧,这可真是远,要绕好多路。贵人再过几天就要下船了,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时候这职位也不知会不会让庞人顶了。你可得提醒他加把劲儿,留个好印象。”
他唠磕完,看老人似乎在出神,说话也不理,觉得没劲儿,直接伸手将人抱回了床上。老汉这次没有拒绝,或者,已经忘了拒绝。
外头有人摇色子,麻六心痒,说:“老汉要是想搭把手,只管叫一声,我就在不远处。”
帮忙的船夫已经走了。屋里空荡荡的,只能听到外头水浪的声音。老汉躺在床上,眼珠动了动,一滴眼泪从眼角旁滚落下来。
*
坐在方桌旁边围观两人下棋的向小寒突然耳朵一动。
同样坐在她对面观棋的司马修发现了,问她怎么了。
向小寒摇摇头:“听见有东西落水,可能是船夫扔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一条大鱼。”
这是常有的事情,几个人都未放在心上。
等解了棋瘾,吴质想着久不在父亲跟前,怕旁人不尽心,告辞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范宜盘腿盯着眼前的棋盘,摆上一枚棋子:“大开大合,心有城府,脾性孤直。”
“范叔叔好眼力。”司马修从头观战到尾,道:“技巧生涩,不过瑕不掩瑜。”
两个人准备下一盘,司马修挪到范宜对面的位置,向小寒去倒茶换点心,手刚拎起茶壶,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悲怆的呼唤。
她的手一抖将水泼了出来,另外两人动作一顿。司马修想叫人去看,向小寒已经跑了出去。
吴质双手趴着窗框,半个身子伸在外头,大喊:“爹,爹!”
“怎么了?”向小寒有些懵,环视了一眼屋子,确实没发现老汉儿的身影。
“我爹不见了。”吴质转过身来,瘫软在地下。
向小寒发现他满脸是泪自己却仿若未觉,忙道:“别这样,说不定是出去吹风去了,我派人出去找找。”
自然是没找到的,也没有人看到他从船舱里出来。
被派去照顾人的麻六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拍着腿满头大汗:“我,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去透个气儿,没想到……”
显而易见,老汉投湖了,为了不拖累儿子,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连尸骨都不让找不到。
可惜老汉儿不懂官场,不知道双亲去世要丁忧,白费一番心思。
吴质满面悲怆。
司马修和范宜也来了,看着面前的场景,只余一声叹息。
*
前面就是抚林郡。
吴质前来告别:“一路承蒙大人们相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某从这里转路回乡,此后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见了。”
他这几日神情恍惚,食不下咽,短短几天就瘦的不成人形,长衫空荡荡的。
范宜问:“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给父亲立碑守孝。某不才,家有两亩薄田,回乡安心耕种。”吴质回答。
“不做官了?”
吴质苦笑:“再不敢做了。”
“我欲聘你为我所辖郡下的县令,你可愿?”范宜端着一碗凉茶。
“大人说笑了,某出身寒微却心比天高,已害得老父身死。如今怎还敢逆天施为?”吴质的眼眶泛红。
之前提到民生还满是锐意的年轻人,如今却说起了命理。可见父亲的死亡对他的打击多大,他有多愧疚。
范宜抿唇,盯了他半晌,终是淡淡道:“如此,随你。”
向小寒听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就这么放弃了,才是真对不起你父亲。”
吴质抬头,脸色涨红:“女公子慎言,我父已亡,便莫再拿来伤人。”
“我偏要说。”向小寒毫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摆弄着手里的鞭子:“你现在退了,就是个懦夫,让你父亲的一条命付诸东流。身体还要被鱼啄食,全尸都不能留下。”
吴质的眼中已经布满了血丝,双拳紧握,深吸两口气,急下船走了。
司马修叹气:“阿玉,何必呢?”
*
吴质埋头赶路,撞到了人也不抬头,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那个女公子的话:
“不想改变吗?天底下千千万万像你这样寒门仕子的命运!”
“像这样让那些无能无德的人占据官位鱼肉百姓,垄断学问,你甘心吗?”
“你管辖一方,一方的寒门就有出头之日。天底下就会少一个吴质,多一个能一展抱负的有志之士。”
“如此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的时候,才会觉得欣慰,才会觉得值得。”
自己寒窗苦读的身影和父亲的的面容交织在一起。
吴质终于悲泣一声,转身跑回了码头。
船已经起锚了,他跪在岸边。麻六老远看见,连忙让人停船放板。
再次回来的吴质仿佛变了一个人,褪去了之前的青涩,眉目间满是坚毅,跪在范宜面前:“愿为大人差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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