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驾崩,太子即位, 便是新的梁王。
怕洛阳局势有变, 司马修和向小寒准备立刻收拾了东西回去。
临走的前一夜, 向小寒起夜,意外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院落竟然坐着两人。
这两人并肩坐在皎洁的月色下,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一个垂垂老矣, 一个正值壮年。
望着空寂的院子却不说话。
现在出去肯定会惊动他们, 她不想打扰了两人相处, 转身想回屋子,却被老者的话止住了脚步。
“你辞官吧,回来……”白日那个脾气又臭又怪的老头子, 此刻却主动恳劝儿子。
“父亲。”范宜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语调:“时候还没到。”
时间还没到, 他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梁王活着,没人能拿你怎么样,梁王死了,我这个老头子就没用啦, 以后, 还有谁能护着你呢?”儿子的不动摇让范偿神色怆然。
“父亲, 儿子已经长大了。”范宜提醒他。不再是需要父亲实时保护的那个孩子了。
范偿苦笑:“我以为你从小脾气和软, 不会像我当年一样,谁知你比当年的我还犟。罢,罢,罢, 我老了,管不动了,管不动了,随你去吧。”
向小寒站在黑暗中,心中滋味难言。
他不知道范偿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范宜想干什么。只是为这复杂的父子感情感慨。
世人都以为范偿和范宜的父子关系并不好,见面也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但是这背后的纠葛,又有谁能知道呢?
她没有打扰,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他们离开,范偿和上次司马修离开一样,依旧紧闭着房门,不来相送。
向小寒目力好,她在小屋快要消失在树林中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那出现在院门的身影,只剩一个黑点,便被绿影掩盖了去。
不是铁石心肠,而是太脆弱了。亲手教导的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去闯荡属于自己的天底,他却只能固守一方。
“怎么了?”司马修问。
“没什么。”向小寒摇头。
范偿不想让人知道吧,宁可做个他们心中的固执老头,离别的伤感会不会少一点呢?
他们并不同路,范宜回鲁安,他们走陆路回洛阳,两帮人在一个小镇分开。
“叔叔教诲,小侄受益良多,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万望叔叔保重。”司马修撩开袍子,跪在码头的青石地板上行大礼。
向小寒跟着一边也行了礼,比起司马修,她的动作就不那么规矩了,还仰着脑袋笑嘻嘻地道:“叔叔可要仔细,别再迷路了。”
范宜将司马修扶起来,对她的调皮显然习以为常:“两位侄儿这么有趣,便是迷路了也是不亏的。”
向小寒和司马修站在岸边看他登船,看到那船越行越远,慢慢离开视线。脚下是河水,阻挡了人们追逐的脚步。
向小寒第一次感到了如此强烈的不舍。
一个投契的人,交际三月,挂念一生。
她抽了抽鼻子,苦笑:“我们那里,离得再远,有一部手机就可以联系,即便很多人后来还是渐渐不联系了,分别的时候却没这么难过。”
“会再见的,”司马修拉着她的手安慰:“阿玉若心中挂念,可以给范叔叔写信。”
“阿禾,我觉得,人世间多无奈,人才会长大。”她上辈子太无忧无虑了,来这里才好像慢慢长大。
*
王死,洛阳缟素三月,他们赶到时,城中还是到处素白。两人也系上了白色腰带。
各种娱乐活动和宴饮也被禁止了,向小寒每日闲在府中,看书,喝茶。清闲又自在。
前院,书房。
“先王遗愿,自己的谥号为‘文’,怎么如今用的却是‘武’?”司马修拿着眼前的公文,拧眉。
前梁王活着的时候,多次向太子暗示,自己向周文王那样,为儿子大侠基业,又以前朝臣子的什么离世,因此,希望自己的谥号也为“文”。
然而太子即位后,居然将亡父的意愿忽略了个彻底,却不知是何居心。
“难道这‘文’是要留着给自己用不成?”
周文王姬昌可是周武王姬发的父亲,要是这样,简直是大不敬了。
往常他不会这样想,但是和向小寒在一起久了,难免沾染了她的思维,什么都敢想了。
司马睿神色沉重:“你这次去见你师父,他可有说什么?”
司马修将公文合起,放在一边,一只胳膊搭在案几上,语气平静:“师父说,当今贪名好利,心胸狭隘,让我们小心。”
司马睿有些惊讶,仔细一想又隐隐觉得并非无迹可寻:“阿禾觉得你师父说的可对?”
司马修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价值千金的折扇下,缀着一个不那么漂亮的流苏,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垂眸:“师父看人一向很准,当今如果这么做,是记恨之前先王偏袒陈王,那这声狭隘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司马睿沉吟一声,敲了敲桌子:“且再看看吧。”
他们没有看多久,丧期一过,新梁王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兄弟叔侄赶到了偏远的封地。之前因败落而被圈禁的陈王更是凄惨,封地从一个还算富裕的地方改成了不毛之地。
司马睿和姜云这两位大臣,一个做了左仆射一个做了又仆射,都是天子近臣。
但是司马睿有范偿提醒,忌惮新梁王行事,安静不少,渐渐蛰伏起来,很多事都不肯再掺和。
反倒是姜云,频频出招,得了梁王青眼,从屈居司马家之下渐渐到两家并驾齐驱。两家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
“孤王近日有心事,折磨孤王很久,不知两位爱卿可有解?”梁王问两位最亲近的心腹。
他的心思,不用猜都知道,做王不能满足,他想要称帝,成为一个留名千古的帝王。他老子一辈子没有做到的事情,他想做到。
他的目光先落在司马睿身上,他还记得这个臣子曾经的手段多么令人惊艳。
感受到头顶那期盼的目光,司马睿拱手:“先王逝世不过一年,时局不稳,另外两国,赵和燕都在观望。此时称帝,必定引来骚乱,此事应当先放一放,等燕王和赵王等不及起头也不迟。”
这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梁王皱起了眉头,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姜云:“姜爱卿,你的看法呢?”
姜云显然早有准备:“回禀王上,想当年,先王推行唯才是举,一旦发现人才,不管对方出身多么低微、平行多么糟糕,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是鸡鸣狗盗之辈都会毫不犹豫地授以官职,乱世中效果显著。可如今时过境迁,中原与北方日趋安定,无论是庶民还是士人都难以有机会在王上面前展露才华。再者,纵横乱世的狡诈之徒往往德行欠缺,不适合治理国家。”
梁王不知道他现在提这个干什么。耐着性子问:“哦?那爱卿有何高见?”
“臣认为,选拔官吏的制度应当规范起来,在各州、郡设置专门选拔的官员,根据士人的德行、才学、家世,定期品评本地士人。品评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下上、下中、下下,总共九个品级,朝廷选拔官吏,根据士人的定品成绩择优录取。”
这是想将官员选拔的命脉握在手里!司马睿骇然扭头,望着他。姜云浑然不在意,依然侃侃而谈。
梁王坐在高位上,神色不明地问:“那么,依爱卿看,这选拔的官员,改由谁来担任呢?”
姜云大义凌然地道:“自然时各州郡名望最高又德才兼备之人!”
什么是“名望最高又德才兼备之人”?在场几个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各个地方的豪门世家。
这项制度就是给姜云这样的大家族牟取利益的。
梁王闭目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姜云也从善如流地闭嘴,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司马睿一直紧紧盯着梁王,清楚地看到那胡须颤抖了一下,他知道,他心动了。
姜云当然也看到了,拱手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士大夫都明白天命的道理,天下士大夫,无不翘首盼望为陛下效力。”
他口中的“天命”,不过是牢牢控制在士大夫手中的社会舆论导向。
说到底,是用利益换取世家的支持,世家垄断官位,梁王顺理成章称帝。
梁王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孤王再好好想想。”
司马睿第一次没有和姜云客套,自己一个人埋着头往外走,被一个宫人撞了个满怀,连忙扶住发冠。
姜云忙上前几步,扶着他的胳膊:“司马兄小心才是。”
明明是宫人莽撞,他却叫司马睿小心,这话意有所指,配上那虚假的笑容,直叫人窝火。
“好自为之。”司马睿也笑了笑,而后甩袖而去。
*
“这么蠢的事情,梁王不会答应的吧?”向小寒觉得不可思议,她以前并不觉得他脑子有坑啊。
司马修拨了一下琴弦:“站在他的角度,无论是士大夫做官还是庶民做官,都是他的臣子,区别不大。”
可是要是满朝的士大夫都联合起来,他就是个孤家寡人了哇。
向小寒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为司马家的江山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梁王最后是这样把自己作死的吧?
她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只是这样一来,天下士大夫都等于变相领了姜云的好处,氏族领袖,十年内怕是无人出其左右了。”司马修长叹一声,看她眼睛鼓鼓,有些好笑:“又在乱想什么?”
“我在想,他没有你厉害。”
这是什么比法?司马修失笑:“姜叔是长辈,学富五车阅历丰富,我要学的多着呢。”
“你要相信我的眼光。”向小寒从桌下抱出个盒子:“生日礼物。”
他再过两日就要满十八岁了。
“是什么?”他被吸引了注意力,摸着盒子,笑问。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向小寒催促。
司马修打开,发现是一把乐器。他拿起来:“倒是有些像西域那边的琴。”
“琵琶,这个是根据我们那里改良的,六相二十四品。不是这样横着抱,要竖起来竖起来。”
她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学会一首歌,弃了。
司马修精通音律,她教了指法,他自己一个一个弹着音听下来,很快能拨弄出当下流行的民间小调。
公子坐亭台,衣袂飘飘神情宁静,白玉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铮然的乐声从指尖传出。
比起犹抱琵芭半遮面的妹子,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清俊美啊。终于看到了,弹琵琶的美少年!向小寒在脑海里尖叫!
司马修不知道她在激动什么,看着她捧着脸做出要尖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我弹的不好吗?”
“不不不,好极了。”向小寒连连保证:“这乐器特别适合你,真的!”
他抿唇一乐:“谢谢阿玉。”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