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已经翻得很破了,纸页泛黄, 周围还起了毛边。可男孩舍不得丢弃, 他躲在树后, 珍惜地用指尖勾勒封皮上的几个大字。等摸够了,才小心翼翼捻起一角,又迅速将整个手掌伸进去托住, 托着这轻飘飘的纸翻过去。生怕这脆弱的纸张经受不住它自己的重量而受到损伤。
“子曰:学而时习之……”
遒劲的字引入眼帘, 铁画银钩, 出自县令大人之手。上一个孩子用过之后, 传到了他手里。
真好看呀,他不自觉地捡起一根树枝,跪在地上, 一手捧书, 一手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照着写:“子曰,学而实习之。”
他是那么认真,仿佛心神已经被树枝和黄土接触而构造的笔画所牵引。
突然一盆污水兜头泼下,男孩的发髻, 衣衫, 连同手中那本书全都淋了个透。
他眨了下湿漉漉的眼睛, 一瞬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感觉到身上的湿意, 才连忙去看自己的宝贝,本就已经残破的书卷被水淋透,黏在了一起,上面的字迹也快速晕成一团团乌黑的云。
他好像感到它哭了。却原来眼眶发烫发酸的是自己。
周围爆发出哄笑声, 一帮孩子围着他,一边拍手一边转圈:“烂布头,啃窝头,长大做个老滑头,烂布头,啃窝头,长大……”
男孩牙齿咬得死紧,死死地握着拳头,抬起头,看了一眼这帮人,放下书朝带头的那个穿着蓝布小褂,背着长寿辫儿的胖墩儿扑过去。
几个孩子尖叫起来,看着中间的俩个人扭打成一团。
男孩太瘦弱了,比起膘肥体壮的同窗,他的力气根本不值一提。很快被一拳揍在了脸上,又被一脚踹在肚子上,被从胖子身上踹了下来。嘴里有咸咸的铁腥味儿,是脸颊里面的肉磕破了,他鼓动一声吞了下去。
“就你,还想当县令?”胖孩子拍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
男孩儿终于找到了自己被针对的缘由——
昨日课堂上,夫子问及为何要读书时,他站起来回答:“我想当县令,当一个像吴大人这样的县令,兴民利民,造福百姓!”
昨日的誓言,今日也不会改变。
他踉跄着爬起来,死死地盯着胖子的眼睛,挺直了腰背,大声喊出来:“我就要当县令,你们仗势欺人,和村里的恶霸一样都是坏蛋,若我当了县令,要将你们统统抓进牢里。看你们还怎么欺负别人!”
“我爹说,我才是县令,他将来会让我当县令!”胖子被他的神态激怒,脸上挂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冷笑:“当官是要看家世的,看祖辈官风声望,你家没人当过官,你什么都不是,你是下下品,永远是下下品,你也当不了官!”
这才是他觉得自己被冒犯的原因,区区一个佃户的儿子,凭什么要抢他的东西?
男孩儿的瞳孔有一瞬间的颤动,心中有些害怕,但还是强撑着道:“你撒谎,你撒谎,吴大人说才学好品德好,才能入士,你连三字经都不会背!你凭什么能做县令?”
“因为中正官大人是我姑母的堂叔的亲戚,现在这里谁当官,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男孩儿愣住了,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可是没有一个孩子站出来反驳,他们不明白官场的事情,但是他们自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法。
男孩儿憋住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牙:“我不信,我要去问吴大人!”
转身冲出了包围,没有人拦着他。
吴质在私塾后院里,正背着手站着,眼神落在面前的兰花上,明显神思不属。
这座私塾是他拨款筹建的,先生是范宜推荐来的,专门招收一些有慧根的贫家孩子,减免学费,因为先生才学好,渐渐一些富家子弟也慕名将孩子送来。
他沐休的时候,也会来授课,但是今日却没有心思了。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他低头,就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是学堂里的孩子,他有印象,他上课的时候,这孩子总是坐的笔直,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孙谦,怎么了?”他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温和。
“先生,他们说我是下下品,以后不能当官,是不是?”刚才在那帮人面前强忍着的眼泪,在敬仰的先生面前,再也忍不住,“唰”地掉了下来:“先生,你就是寒门出身,所以他们在撒谎对不对先生,你告诉我呀!”
小手紧紧抓着素丝长衫的袖子。吴质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两年前举荐他入仕的范宜先生如今都被剥夺了权力,他又怎么给这个孩子一个保证?
“你管辖一方,便庇护一方,天下就少一个吴质,多一个有志之士。”
女公子的话还犹言在耳,世道却已经不是那个世道了。
真可笑啊。
他将那瘦小脸颊上的眼泪抹去,有些残忍的告诉他:“他没有撒谎。你要做官,会很艰难。但是孙谦,你不是下下品,只要平行端正,你就永远不是下下品。”
“那我为什么不能做官?”男孩儿打了个哭嗝。
“不是不能,而是很难。但是只要孙谦不放弃,最终会遇到赏识你的人。给你机会,让你做一个好官。”
给一个希望吧,哪怕他自己也不相信。
男孩儿终于不哭了,依赖地半依在他身上:“大人,我的书被他们弄坏了。”
“我再给你一本,要爱惜呀。”
“嗯,再不会弄坏了。”
男孩儿再回到树下时,那帮孩子已经走光了,那本糊掉的书孤零零的被人遗忘在地上,他将它捡起来,小心地翻了翻。本来湿漉漉的课本沾了泥土,更不能用了。
他却小心地将上面的泥土抹去,揣进衣襟里。带回家放在枕头下面。
这是他的宝贝,永远都是。
*
日落之时,黑暗将近,“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县衙后门的巷子里。
吴质在门口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门房听到动静,从门里探出个脑袋,看到是他,连忙将门拉开,一边出来牵马,一边低声禀报:“大人,郡守府来人了。”
吴质的动作顿了顿:“快请。”
来人是个裹着幅巾,身形瘦长的中年男人,是范宜的亲信。吴质将人请进书房,屏退了左右。
简洁的书房只剩下两个人,吴质点燃了桌角的蜡烛,转过身来问:“范大人最近可好?”
“托您记挂,都好。”中年男人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从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吴大人,请看。”
信封上没有写任何东西,吴质拆了外面的火漆,抽出信纸,是范宜的亲笔。
“弟亲启……奸佞当道,朽木为官,禽兽食禄,愿清社稷……姜云势大,一呼百应,今得帝暗令,寻人入京。最合适之人,唯弟耳。然此行凶险,望弟慎之。”
事情发展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不过两年时间,朝廷官位就被氏族垄断。带来这局面地姜云当之无愧地成了氏族领袖,说什么无人反对,皇帝行事渐受掣肘,孤立无援之下,联合司马睿想要扳倒姜云,出身寒门的他是最合适出头的人选。
哪儿有那么容易呢,两股势力的博弈,夹在中间的出头鸟,怕是要死无全尸。
孙谦的眼泪,父亲的脸庞在脑海里交织。吴质将信合上,闭了闭眼,良久才道:“先生给我两天时间,我考……我安排下县中事宜。”
中年男子没料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触地,额头贴着手背:“吴大人大义,在下替苍生,谢过大人。”
“当不得,先生言重了。”
*
书房里安静下来,来人已经离开,只剩吴质一个人站在烛光的阴影中,他伸手,去触碰那火苗,直到疼痛蔓延至心脏才收回手,看着指尖那焦黑,慢慢地挪到柜子处,从一沓宣纸下拿出一张信笺。
信笺的左下角画着一只开的热烈的红梅。中间用娟秀的字提着一行小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大胆直白,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写着梅花小篆,却透出骨子里的张扬。
好好的贵女,却一点不知羞,乘着轿撵在路上堵着他,昂昂下巴,堆得高高的发髻行步摇轻晃:“吴大人年方几何?可娶亲否?若没有,给我做郎君如何?”
让人脸颊发烫。
然而怎么可能呢?鲁安陈家嫡支的女孩,与出身寒门的人搅和在一起,会让人笑话的。她再受宠,家人又怎会同意?
正好,从今往后也不用费尽心思地躲着她了。他将信笺放在了蜡烛上。
*
“路途遥远,不必再送。”吴质背着包裹,和送行的众人告别。
当初他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身长布衣衫,一个小小的包裹,静悄悄地来了。如今走的时候,仍然一如当年。
“大人一路小心。”送行的都是亲信下属,抹了抹眼泪,吴质行事磊落,若不是故土难离,定然有不少人舍身追随。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拍了拍身后背着的包袱:“大人,某在此地没有妻小,某愿与你同去!”
又有几人说愿意追随。
几人正话别,突然听到一声娇呵:“吴质,你敢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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