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被人押解着进殿,被按着跪倒在地砖上。地砖凉硬而冷,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他横眉冷对。
他跪着的这地儿是当今圣上的书房。不同于天下人人皆知的、被皇帝视为最亲信之人、被恩准随意出入御书房的周采,这地方他还是头一次来。
不过周采是身为新科状元、天子宠臣被皇帝言笑晏晏地迎进来;他是作为刺杀皇帝的刺客狂徒、被侍卫按在地上押解进来。
新科状元每三年便出一个,敢在家宴上刺杀皇帝的,本朝也就只有他一个这样不要命的。
算起来还是他比较珍稀。
他这一生委屈求全,曾样样求一个“逊”字以在笑面虎哥哥的手底下保全自己,却终究是为他所害、堕入深渊。不过到头来,他也总算在死前赢过了他一回。
想到这里,周逊居然有些想笑。他因自己这份不合时宜的幽默感而抽了抽嘴角,嘴角带动了脸上的淤青,有点儿疼。
周采是周逊同父异母的哥哥,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是再名副其实不过的万人迷,是皇帝的白月光,是王爷的朱砂痣。人人只看见他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夸他有君子遗风。却没人知道他曾在七岁时,只因同父异母的庶弟在诗会时比他高出一名,便在无人的僻静处笑着、将年仅五岁的幼弟推入了深秋冰冷的湖水中。
周采事了拂衣去,坐回人群中。他的庶弟虽然侥幸靠自己游回了岸上,却因此高烧不退缠绵病榻一个月有余,几次险些丢去性命。
那名庶弟,便是跪在这里的周逊本人。
或许是上天垂怜,周逊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这次落水连同病痛一起烙在他的心底的还有娘亲在他病重时,抱着他反反复复地哭喊的那句话:
‘娘亲不要你有多大的出息,娘亲只想要你好好地长大。咱们呐,天生就该低他们一头……你要怪,就怪娘亲给你的命不好吧……’
五岁的他抹掉娘亲的泪水,从此由一介神童迅速地沉寂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逊于”嫡兄的才华。笑面虎周采是人人称羡的江州才子,他便是活在对方身后的影子。
再多的气他也受下了。他不和周采争不和周采抢,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待自己成人中举之后,另开分府,将自己的娘亲接出来,从此天高云阔,逍遥此生。
可是上天连这点微末的愿望也不能让他实现。
五王爷痴恋周采,周采对其若即若离。五王爷舍不得折断周采的羽翼、使之背上“男宠”之名。周采却舍得哄自己的庶弟上京,把与他容貌相似的庶弟献给王爷,讨他开心。
御书房的帷幕后传来了有人走来的响动。跪倒在地上的周逊却对此恍若未闻。
在那之后,皆是他痛到不堪回首的过去。
五王爷初时待他极为客气,待他如座上宾,并祝他在会试上取得好成绩。周逊也感谢他收留之恩,他向来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下定决心日后必要回报于他。
直到会试前一天,周采与礼部尚书的千金定亲的消息传到了王府。
那夜五王爷喝得酩酊大醉。他推开房门,将正在挑灯温书的周逊错认为周采,欲行不轨之事。激烈挣扎之后,周逊落入湖水,凄凄惨惨,第二日只能支撑着残躯病体去考试。
他因病痛在考场上昏倒,落第。周采却在这场考试中进了一甲,又被皇帝指为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者状元,一者落第。而后,周逊与五王爷的事不知怎的被曝光。周父指着周逊的鼻子痛斥了一顿,要将这个不学好的不孝子逐出家门。娘亲为了替他求情,在堂上磕得满头淤青。
新科状元周采便是在这时候站出来的,他说,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将小弟送给王爷,也算是成全了他。
在那之后,周逊被送入王府……五王爷心中有愧,周家举家升迁进京。周采入翰林院,礼部尚书的小姐下嫁周家,周家上下阖家欢喜,唯独周逊……
他变成了“睹物思人”中的“物”。五王爷看着他的脸,念着周采的名字,让他学周采的打扮,让他当一个端坐在王府中的、有周采模样的人偶。他几次想逃,都被五王爷捉了回去。
他投湖几次,上吊几次。老天爷给他的命运打下绝望的批语,却又总让他侥幸地活了下来。第五次上吊后,他坐在床上,抚摸着脖子上的淤痕,望着窗外的新雪,突然下定了决心。
他要复仇。
他假装柔顺,以思念兄长为名央五王爷带他去除夕宫宴。某些事情只要下定决心便没有那么困难,在五王爷的眼里,周采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即使是做了他的替身的周逊,会思念自己温柔可亲的兄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周逊在宫宴上见到了周采,他站在皇帝的旁边,言笑晏晏。周采如今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他却一无所有,除了当他的替身无处可去。这幅场景越发让他感觉到生活的荒谬,也让他越发地冷静。
五王爷举杯看着他们,神色黯然。他便趁此机会提出了想要一个正经的名份的请求。
五王爷自是会认为周逊不配的。但周逊不在乎,他只说:“否则我善良的哥哥会为我伤心的,你不想让他伤心,对么?”
周逊的复仇之路便由此进了一步。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在说:
‘看啊,只要以周采的名义行事,一切都可以这么容易,不是么?’
后来五王爷又带他去宫宴,大约是觉得他总算不闹了,就连平时对待他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作为这份“好意”的回报,宫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周逊行刺了皇帝。
行刺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没人比浸泡在痛苦中的周逊更明白这一点。
——一只蚍蜉,该怎样撼大树?
——当然是以雷电袭之!
他要以弑君之罪,带着五王爷府、带着周家、带着摧毁他命运与尊严的所有人……
和他一起下地狱!
周逊没有成功,但目的已经达到。被拖出宫殿时,他嘴里含着血,面无表情。
这是荒谬而可笑的一生,如果他的人生来自于一本话本,他必然是其中那个面目可憎的凄惨炮灰。他不后悔自己玉石俱焚般的行为,他只是可惜自己死前,或许看不见桃花再开一次。
绛卫们费尽心思想要调查出他行刺皇帝的原因,其过程堪称引经据典,从前朝的红莲教、一直到对南朝虎视眈眈的北境之国、再到皇室旁系子孙的篡位阴谋。无他,只因他行刺皇帝的真实缘由,实在是太过于荒谬、荒谬到让人一头雾水。
哪有人是为了让自己被诛九族而行刺皇帝的呢?这年头话本儿里也不敢这么写。
……因此,也难怪当今圣上在昏迷中苏醒过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诏狱里提溜出来审问。
一路上,即使周逊闭耳塞听,也难免有些话语飘进了他的耳朵。在他被押进御书房前,他听见有小宫女偷偷说,这位被行刺的皇帝在醒来后,言语之间略有点发生改变。
不过周逊已经是将死之人,他对此没有什么好奇心。
周逊从回忆中收回思绪,他听见脚步声。
他没有抬头,垂着眼睫,看见一双脚停在他眼前。
是皇帝。
来提审他的皇帝。
他盯着地板上的花纹,静静等他发话。
皇帝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哟,这位就是那刺客啊?看着长得也不是很壮嘛。”
周逊:?
“别让人低着头,让他抬起头来看朕。”皇帝道。
周逊抬起头来。
木椅上坐着的正是被周逊袭击的皇帝。他在宫宴后昏迷了一阵,前几日方醒。英俊的男人穿着一身龙袍,打量着他。
见他抬起头来,皇帝似乎惊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周逊从小听力远超常人,听到了这句。
“靠,比电影明星还帅。”
明星?电影?那是什么?
周逊略有点迷茫。
过了一会儿,皇帝清了清嗓子,一掌拍到案几上:“你这胆子有点大啊,行刺皇帝是什么罪,你晓得不?诛九族的大罪说犯就犯?五王爷带你来宫宴,你怎么就……”
“五王爷”三个字再次刺痛了周逊的神经。
他这一生的悲剧,都来自于他们。
“呵呵,”他冷冷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御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皇帝被他这句话愣得眨了眨眼。
沉默维持了好一阵,皇帝组织了一下语言,又问他:“你为什么刺杀我……朕?”
为什么刺杀皇帝?
周逊回想他这活在阴影里的一生。他一生沉默,一生屈于人下,却最终落得了这个下场。
即使不刺杀皇帝,接受了他自己的命运,他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中,沉默地死亡罢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最终道。
皇帝:……
皇帝沉默的时间比方才更长了,同样沉默的,还有再次陷入回忆的周逊。
皇帝又道:“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比如,给朕剖析一下你的心路历程?”
皇帝这话问得怪怪的,周逊看着高高在上的他,没来由地苦笑。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即使我把我的悲欢展示给皇上看,皇上也只会觉得我吵闹。”他道,“皇帝不必知晓一介罪人的过去,只管按律法判了便是。”
皇帝:…………
皇帝再度沉默了,他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或许我听到了,我会……”
周逊:“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因为他的人生中所经历的,皆是恶意。
他在心里轻轻地笑了。
皇帝再次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
“你们退下吧。”他突然对左右绛卫道。
“皇上!”
绛卫大惊失色。皇帝像是烦躁而兴奋地搔了搔头,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提议。最终,他走到周逊面前,贴到他耳边,小声道:“奇变偶不变?”
周逊:?
周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别装了,哥们儿。”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非常小声道,“你也是穿来的吧?咱们俩这是,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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