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崔氏慌张的喊声,闻秋一愣, 立马放下饭碗, 不顾疼痛来到顾老二屋里, 趁着崔氏去隔壁叫人, 动作迅速掀开被子,将顾老二身上那条兜屎尿的棉裤扯下, 卷起来擦擦秽物丢在黑暗的角落去。
闻秋怀着身孕又忙农活, 后面身子越来越重,有时候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便没有空闲时时看护顾老二。
脊椎错位的人, 并发症诸多, 又缺乏相关医疗手段,顾老二本就日渐衰弱,前期闻秋做表面功夫护理得好, 他还有力气告状哭嚎, 后来护理不到位,到了冬月, 已经大多时候浑浑噩噩, 要闻秋用力摇他才会清醒, 每天一顿都吃得勉强,会死是迟早的事。
闻秋给顾老二穿厚棉裤, 就是为了事发突然她能很快的收拾干净。
虽然时间紧迫,崔氏与顾老大随时可能过来,但闻秋没有手忙脚乱, 一番收拾,床上只是有些尿液沁入的痕迹,看上去还算干净。
而后将被子盖回去,没有任何不妥。
做完这些闻秋才去看顾老二,脸色灰白嘴唇微张,推他脑袋几下没有动静,伸手探探鼻息,仔细感受好像还有一点悠悠气,没死透。
崔氏叫了顾老大过来,顾云山和两个妹妹也跟着,闻秋听见脚步响动,捧着肚子就跪了下去,借肚子疼的劲儿,哭喊声闻者伤心,“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挺着肚子伺候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好起来?别睡了,赶紧醒醒站起来!”
“闻秋你先回房去。”崔氏忙去拉闻秋起身,“地上凉,你就快要生了,有什么事先起来再说。”
顾老大沉着脸,走到床边推搡叫了顾老二几声,“老二!醒醒,老二!”
床上顾老二没有一点反应,顾老大去探鼻息,半晌才道:“还活着,大郎快去把刘老头叫来。”
“好。”顾云山应下,快步往刘老头家去。
顾老大看向崔氏,“一惊一乍的,没死都快被你吓死了。”
“叫也叫不答应,我刚试他好像是没气了,我这不是心里着急的嘛……”崔氏嗫嚅,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王大憨挑两担水回来,看见屋内有些人,他没有上前,把水倒进缸里又挑着桶走了,说是要将水缸挑满,就实实在在的挑水。
冬日天气短,吃过晚饭天色基本就已经擦黑,暮色蒙眼,刘老头跟花大娘差不多前后脚到闻秋家。
顾云山去请花大娘,王村长不大乐意,是顾云山求了村长,村长才同意让花大娘来给闻秋接生的。
跟花大娘一起来的还有王大媳妇李氏,手里用布巾提着十来个鸡蛋,她挺喜欢闻秋的性子,做事也靠谱,她的老母鸡借给闻秋孵小鸡,还回去的时候还胖了点。
瞅闻秋属实可怜,便把家里的几个鸡蛋送来给闻秋坐月子吃,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刘老头进门就立刻去给顾老二号脉,掀开眼皮查看,嘴角撇下摇了摇头,“脉象微弱几乎号不到,眼睛也上翻涣散,恐怕是不成了,准备后事吧。”
顾老大道:“刘叔你要不再看看?”
刘老头继续摇头,“我虽然只是个草药医,治不了什么大病,但这人能不能成还是看得出来的,你要是不死心,只能去镇子上的医馆请柳大夫来看了。”
整个清水镇就一个医馆,也只有一个会针灸拔罐治疑难杂症的正经大夫,柳大夫已经年过半百,请他出诊一趟并不便宜。
刘老头原本是医馆的采药人,采了二十几年药,认得的药材多了,便会治些头疼脑热风湿痛啥的,近两年又跟柳大夫学了些人体结构,长溪村的村民平时有点什么病痛,都喜欢找刘老头,尊称他一声大夫。
若不是什么大病,便不会大老远去镇子上看柳大夫。
顾老二摔得这般严重,刘老头手法粗糙把他骨头复位包扎一下,勉强能够长好活着,也都懒得花钱去请柳大夫。
刘老头话已至此,顾老大只能叹口气,“麻烦刘叔了。”
顾老二其实尚有些意识,能听得见床边的人说话,他极力想睁眼开口,告诉别人他还活着,求顾老大想办法救救他。
却身处一片黑暗,只能任由自己逐渐的往下沉,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老天爷为啥不听他的祈求?他都已经知道错了,为啥不让他好起来?为啥还是要让他死?
他不想死,他还没见过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不甘心让闻秋成为寡妇便宜别人……
闻秋趴在床前嘤嘤啜泣,眼中一片冷意,她看见顾老二眼角流出一滴泪,一滴鳄鱼的眼泪。
顾老二身上,不止背着前妻桃花的一条人命,还背着她这具身体原身的命。
因为顾老二,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璀璨年华逝去,顾老二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不能,也不该。
事成定局,崔氏上前安慰闻秋,“闻秋,你不要哭了,把力气用干净,生孩子的时候使不出劲就遭了,你安心跟花大娘回屋去,老二这边有大哥大嫂。”
李氏附和道:“是啊,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生孩子是个力气活儿,听你嫂子的。”
崔氏和李氏将闻秋扶起来,搀着回到闻秋的屋子。
闻秋把准备好的绑带尿布都拿出来,“大娘,嫂子,这是我准备的东西,你们看看还有没有差什么。”
点亮油灯,花大娘和崔氏翻着看了看,一堆颜色不一的尿布,裁得方方正正,干净整齐叠在一起,除了尿布和几件小衣裳,还有三块稍大稍厚,像四四方方的小被子,布料柔软,用来包裹刚出生的孩子。
这些都是闻秋问过崔氏后,拿顾老二的衣裳裁剪缝制的,洗得仔仔细细,全都用开水煮过。
这里的习俗是孩子出生要绑一个月,将手脚拉平,用尿布裹好包在小被子里,再拿绑带从外面绑起来,定时打开擦洗换尿布,让孩子不能乱动,保护新生婴儿的同时也方便看顾。
等大人出了月子,有精力跟孩子折腾才会放开。
绑带是崔氏拿过来的,一块不大的布兜住孩子屁股腰背,布的两端各伸出三根布带子,这东西只有刚出生的孩子用得上,崔氏这条绑带缝得牢固,已经绑过她家五个孩子了。
翻看之后,花大娘道:“应该没缺啥了,要用的都有,孩子满月之前只用襁褓和尿布,这些尿布的数量足够换洗,你这几身衣裳做得也大,估摸着能穿到一岁左右。”
崔氏把东西拎到一边,“是我让她做大一点的,孩子见风长,做小了几个月就穿不了,不划算。”
花大娘让闻秋躺到床上去脱掉裤子,要伸手探查情况,闻秋拉住花大娘,“大娘,能不能先洗个手。”
花大娘假意责怪,笑说:“你这妮子,还挺讲究,大娘我洗过手才来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再洗洗。”
崔氏给花大娘打水洗了手,花大娘在闻秋肚子和身下寻摸一阵,“才见红,还早,可能要到后半夜,你别担心,位置摸着挺端正的,我就在这里等娃儿落地,家里亮子够用吗?到时候可能天还没亮,没有亮子可不行。”
“应该够用的。”闻秋说话声音有些发颤,此时疼痛感比之前更剧烈了。
崔氏道:“要是不够,我家里还有些灯油,一会儿拿过来。”
花大娘又问:“闻秋你吃过晚饭没有?要吃东西,到时候才有力气使劲儿。”
“我给她端了饭,因为老二耽搁没吃几口。”崔氏端起闻秋吃了两口的饭,“都凉了,嫂子去给你热热,忍着点吃完。”
李氏跟上崔氏,“我带了鸡蛋来,给她摊一个在饭上。”
“成。”
崔氏和李氏将饭热了端给闻秋,崔氏又把闻秋说的木炭烧起来,用火盆端进屋子里。
闻秋吃不出什么味儿,却还是吃了个干净。
顾云山站在院子里,屋中昏黄的灯光摇曳,听着闻秋细碎的呻|吟,不禁眉头紧皱双手紧握。
顾老大把二妮三妮赶回家睡觉,叫顾云山,“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嫌晦气!你要是不睡,就来守着你二叔,换我去睡。”
顾云山转脸,“爹你去睡吧,我会守着二叔。”
“守好了,要是咽气,就来叫我。”交代顾云山一句,顾老大便转身回自己家睡觉去了。
夜色渐深,闻秋的疼痛也越来越密集,最后整个下半身都像被重物来回碾碎折断。
花大娘经验丰富,前半夜趴在闻秋床上闭眼眯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才给闻秋探查一番,拿草席垫在她身下,又铺上草纸,招呼崔氏与李氏,“可以去烧热水了。”
“唉好。”
李氏是个有本事的,生火烧水毫不含糊,崔氏记着闻秋的交代,找来剪刀放在锅里煮。
热水烧开端进屋,花大娘便一直用热水反复给闻秋擦身子,这样有助于开口。
闻秋一整夜都没睡,实在是疼得睡不着,熬着熬着,感觉身下一股暖流,花大娘说破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大娘往她嘴里塞根木头,让她拽住床架,用半坐悬空的姿势往下用力。
因为疼痛,闻秋两条腿都打抖抖,几乎撑不住,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想快点生下来,花大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喊用力她就拼命用力,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闻秋配合得极好,花大娘一直在给闻秋鼓劲儿,“快了,能看见头了,头发很黑,再加把劲儿!”
天边翻起鱼肚白,闻秋觉得自己快要脱力昏厥的时候,终于感觉身下一松,花大娘惊喜的声音传来:“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紧接着,婴儿哑糯的啼哭传来,闻秋眼眶一酸,瞬间泪流满面,幸好,她还活着,孩子也活着。
花大娘手脚麻利剪断脐带,用干净的白纱布缠住切口,把孩子擦洗干净包起来递给崔氏,闻秋还没完事儿,得等胎盘下来。
过了一刻左右,胎盘顺利滑出,闻秋才彻底放下心来。
花大娘给闻秋清理之后套上干净的水裤,这水裤是闻秋提前准备的,用高温煮过,她害怕感染。
古代医疗落后,染病很难治,能预防就尽量预防。
闻秋躺下,崔氏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来看看孩子,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娃,干干净净的,才生出来头发就这么黑。”
“是吗?”
闻秋有气无力看过去,小小一张脸,头发确实很黑,皮肤还是那种腥红的颜色,眼睛紧闭皱巴巴的,她暂时看不出来有多好看,过一段时间长开了应该会更好看一点。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闻秋看着他又想哭又想笑,心里酸酸热热,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股脑往外涌。
花大娘道:“这孩子是算好看,你也是个能忍的,都没有叫得太厉害浪费力气,你嫂子是过来人,有啥事不懂就问你嫂子,过会儿就能喂奶了,要是不下奶,买根筒子骨熬汤喝两天试试。”
“好,多谢大娘。”闻秋昏昏欲睡,她一夜没合眼,浑身虚脱,但又不敢睡,看着孩子小小一团实在太脆弱,怕自己睡得太死。
李氏打了个哈欠,“那我也跟大伯娘一起回了,回去躺一会儿,最近年关没啥事,改日我又来看你。”
崔氏送着花大娘与李氏出门,顾云山站在院中,见三人出来,急忙问道:“婶婶怎么样?”
“好得很,母子平安,给你添了个兄弟。”花大娘打趣顾云山,对崔氏道:“小兰香你家大郎挺管闲事啊,婶子生孩子他守在门口这么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他媳妇儿。”
顾云山赶紧告饶,“花奶奶不要取笑小子。”
花大娘笑,“你可得抓紧,下村李江跟你一般大,媳妇儿都快生了,明年开春就能当爹。”
“是是是,多谢花奶奶记挂。”顾云山微微鞠躬。
崔氏道:“大郎脸皮薄,再说该不好意思了。”
又随意寒暄几句,花大娘与李氏踩着晨光离开。
顾云山跟着崔氏往闻秋屋里走,“我去看看婶婶和堂弟。”
崔氏伸手拦他,“这女人家的生孩子的地方,你不能进,免得沾了晦气走霉运。”
顾云山脚步顿住,若有所思,“娘,这话没有道理,为何添丁是喜事,生孩子的地方却晦气?”
崔氏被问住,“这……娘哪儿知道,老一辈都是这么说的。”
顾云山已经跨进了门里,崔氏不好再说什么,顾云山问闻秋:“婶婶,可还好?”
“还好。”
闻秋汗湿的头发还没干,一绺绺贴在额头,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
顾云山静站了片刻,“婶婶,有没有想好小弟要取什么名字?”
“没有。”
闻秋之前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她不擅长取名。
孩子没出生前,闻秋甚至打算不管男女都叫顾安,虽然念起来不是那么顺口,但好歹算个名字,寓意也好。
顾云山低眼沉吟一瞬,“叫顾云白婶婶觉得如何?取自诗经《白华》,英英白云,露彼菅茅。是白华之白,也是白云之白,纯净高洁,这样顾家小辈的名字刚好都以云打头。”
“行,那这个就作为大名,乳名叫安安吧,只希望他平安喜乐。”
闻秋不挑,也没啥可挑的,名字对她而言只是个称呼而已,顾云白念起来比顾安顺嘴多了,还足够有诗意。
听顾云山出口成章给闻秋的孩子取了名字,崔氏不免自得,“顾云白好啊,跟咱家大郎二郎一样,都有云,大郎的名字是请夫子取的,二郎就是大郎顺着取的了,两兄弟连起来是云绕山峰,大郎说寓意兄弟连心。念了书就是不一样,不像村里其他人家,都是什么大河大树的。”
“是啊,得谢谢云山了。”闻秋看向崔氏,道:“嫂子,我实在困得很,我能不能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点孩子。”
崔氏前半夜睡了觉的,应该还算精神。
“能啊,但是先……”崔氏话到嘴边,看了顾云山一眼,推他出去,“娘跟你婶婶要说点女人家的话,你出去。”
将顾云山推出门外,崔氏回头小声说:“你现在该喂奶了,得抓紧让孩子吸,才容易下奶。”
“好,我试试。”
闻秋有些不好意思,背过身子才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生来的本能,含着一会儿便自己吮吸起来。
“怎么样?有奶吗?”
崔氏比闻秋还着急,闻秋这孩子本就不算壮实,要是闻秋不下奶,只能煮苞米糊糊喂孩子,这小小的孩子就难养活了。
闻秋从孩子嘴里扒拉出来看了看,“有的有的。”
听闻秋这样说,崔氏松了口气,“太好了,有就好,你把他喂饱,放在身边睡着就行,现在手脚都用绑带固定的,他也不会乱动,不用担心掉下床啥的,你就注意被子别捂住他的嘴巴。”
“好。”
崔氏把屋里收拾一下,火盆挪到床边,“天都亮了,我去给你煮两个糖水鸡蛋补补身子。”
闻秋应道:“麦芽糖在堂屋柜子里,鸡蛋就在这个糠里,有三十几个,加上王大嫂拿来的,应该有四十三个,开始这两天吃两个,后面一天吃一个吧。”
“嫂子晓得,你就别操心了,安生养着,到饭点我会端饭来给你吃,现在天冷,你在月子里没事别出去吹风,不然会落下病根。”
崔氏往外走,闻秋又叫住她,“嫂子,我灶屋油罐子里还有半罐猪油,你挖两勺去炒菜吧,既然麻烦嫂子给我送饭,那我也跟着沾点荤腥,不吃油我怕奶水不够。”
“这……也行。”崔氏应下来,闻秋话说得体面受听,其实是她们一家沾了闻秋的光,只要给闻秋端饭,她们就能跟着闻秋一起吃猪油炒菜。
闻秋给孩子喂了一气奶,小心翼翼清理孩子眼耳鼻里残留的污物,才放在里侧拉好被子,自己沉沉睡去。
感觉刚睡一会儿,闻秋被崔氏摇醒,“闻秋,醒醒,先把鸡蛋吃了再睡。”
闻秋睁眼一看,外边已经大亮,黄黄的日光照在院子里,看上去一片暖意。
二妮三妮都起床了,跟在崔氏身边,看着闻秋吃糖水鸡蛋,不自觉的咽口水。
闻秋碗里只有两个鸡蛋,她也没办法分给两个丫头吃,碗里的汤闻秋喝了两口,剩下的递给崔氏,“我喝不下了,倒掉也是浪费,要是不嫌弃,给二妮三妮解解馋吧。”
“还不快谢谢婶子。”崔氏不傻,看得出闻秋是故意给两个丫头留的。
带着鸡蛋香气的糖水很馋人,她煮的时候水和糖放得多,自己偷偷喝了一碗。
“谢谢婶子。”
两个丫头乖乖巧巧道谢,捧过碗一人一口的喝着。
顾老大起床洗把脸就来看顾老二,刘老头说顾老二不成了,但一夜过去顾老二还吊着一口气。
从院中路过,看到二妮三妮坐在闻秋门前喝鸡蛋糖水,顾老大脸一板,“两个女娃子喝什么糖水?小弟正在长身体,也不知道分小弟喝点,白眼狼黑心肝的。”
两个丫头被吓得一抖,看了看碗底剩的一点糖水,二妮捧起来,“还、还有一点,我这就拿去喂小弟。”
顾老大喊崔氏:“孩他娘,出来一下。”
“哎来了。”崔氏从闻秋屋里出来,问:“当家的,啥事儿?老二咽气了吗?”
顾老大拉着崔氏走到院子门口,“你个憨婆娘,也不知道为自己家打算,要是没有我,你迟早把家败光,忙前忙后的,图得个啥?闻秋让你去油罐里舀油,你就不会多舀点儿?你就算把罐子挖空,她不也得认着?”
崔氏面露难色,“当家的,我可能是憨婆娘,但做人得讲良心,闻秋没干啥伤天害理对不起咱家的事,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咱就不要抠得太过分了吧?”
顾老大眼睛一瞪,“你这是说我没良心了?”
“我没说。”崔氏哪敢认,顾老大虽然不像顾老二一样动不动就打媳妇儿,但发起火来会乱摔东西,怪是吓人。
顾老大很不乐意,“要是我没良心,能帮着她把庄稼都收起来?要是我没良心,能让你不着家的伺候她生孩子?”
眼看顾老大越说越激动,崔氏忙安抚他:“行行行,小声一点,当家的有良心,咱一直对得起良心就成,那些猪油和鸡蛋,是闻秋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她还愿意让咱们一家跟着吃,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你想,闻秋她一顿顶天就一碗饭,大头都是咱家在吃。”
确实是这个理儿,顾老大无法,只是闻秋倔得像头驴,没按他的想法来,他总感觉闻秋在故意跟他唱反调,被一个女人治住,看不惯又拿她没辙,心里堵得慌。
“眼下腊月初二,闻秋的孩子就生了,足月了吗?”顾老大不死心。
崔氏掰着指头数,“闻秋是三月初一来家里的,四月初一是一个月,五月初一两个月……到腊月初一整整九个月,今天腊月初二,九个月多一天,应该挺正常的。”
顾老大皱着眉头,“不是说十月怀胎吗?才九个月怎么就正常了?而且怎么可能来第一天就怀上?”
崔氏白了顾老大一眼,“十月怀胎只是说着顺嘴,咱家五个孩子,哪个是满十个月才生的?都是九个多月,大郎怀的时间最长也才九个月零十几天,二妮在肚子里的时间最短,不足九个月就生了,花大娘都说是正常足月的,闻秋这个就算不是第一天怀上,往后面推了几天也正常。”
“这么说闻秋这孩子确实是老二的了。”顾老大语气松了松,他虽然想拿捏一下闻秋,但心底终究还是为老顾家香火考虑的。
顾家数代单传,到他这一辈才出了兄弟俩,他有两个儿子,顾老二也有一个的话就是三个,往下开枝散叶传几代,顾家男丁便能越来越多。
“可怜老二了,孩子出生,他却没办法睁眼看看。”说着,顾老大计上心头,“你说要是把孩子抱去床边哭,老二会不会看在孩子的面份上醒过来?好歹看一眼再走,老二也能瞑目了。”
“这个……我不晓得。”
夫妻俩正说着,村长来了闻秋家,村里丧事都是村长主持操办,等人咽气,就招呼村里的人来帮忙下葬。
花大娘把顾老二快要不行的消息带回去,村长怎么着也是要来过问一下的。
“顾大,带我去看看你兄弟怎么样了。”
“嗯。”
顾老大带着村长去到顾老二床前,“从昨天就是这个样子,还有口气,但咋的也叫不醒。”
村长也试着叫了两声,“我听说刘老头来看过,他怎么说?”
“刘叔说怕是不成了。”
“嗯……”村长点点头,“既然这样,是该准备后事了,你们家要怎么办?棺材有吗?要不要请先生来念经?请不请唢呐?你说,我给你操办。”
顾老大吸气,“嘶……这……我们得商量一下。”
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准备棺材,打一口棺材价钱不菲,自备木料会便宜些,连上木料至少也得一两银子左右。
一般都是由自己的儿孙准备,但顾老二才三十五岁,孩子今天刚出生,根本没有准备棺材。
丧葬要办得体面,花费肯定少不了,不管是棺材还是念经的吹唢呐的,都得出钱。
村里人来帮忙是人情工,不需要给钱,但至少得供人家饭食。
顾老二家里这个情况,孩子刚出生,闻秋在月子里,手头没有一个铜板,操办的话只能是顾老大家帮着出钱出力。
只是,顾老大家的情况并没有比闻秋好到哪里去,堪堪保证温饱,省吃俭用手里攒出几钱银子,要留着给顾云山明年去府城院考做盘缠。
村长也知道顾家的情况,道:“那行,你们商量,主要讲究入土为安,要是实在没办法,你们买口棺材,我帮你们看个日子,叫上几个人挖坟坑,抬去埋了竖个木碑就成。”
“成,谢谢王叔。”
送走王村长,顾老大在顾老二床前坐了半晌,出门叹气道:“老二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兄弟,不能不管,你去跟闻秋说说,咱家帮着出一半的棺材钱,她出一半,请村长看个日子下葬。”
“行,那我去说说。”
崔氏跟闻秋说起顾老二下葬的事,闻秋问:“他断气了吗?”
“还没,但这些事得提前准备,镇上就两个做棺材的,不知道能不能赶巧买到。”
孩子哼唧了两声,闻秋轻轻拍着,“我没钱,半个铜板都没有,家里粮食也不能卖,卖了粮食就不够吃,鸡啊猪的都要饿着,得为活着的人打算,老二死了,但我们孤儿寡母还得过日子,相信老二不会这么自私,死了还拖我们娘俩的后腿。”
崔氏叹息,“你大哥的意思是好点丑点至少得有个棺材,咱们买最便宜的,也就几钱银子,我们帮你分摊一半,你卖一百来斤苞米就够了。”
闻秋垂着长睫,面色浅淡,“我一斤苞米都不准备卖,大哥大嫂也不富裕,没必要破费,人死如灯灭,麻烦大哥将老二的被褥卷起来,挖个坑埋了,竖一块木碑,往后我会带孩子去祭拜,老二会理解的。村里多少人连卷席子都没有就埋了,也不见谁有什么毛病。”
“这……我也做不了主,我去问问你大哥。”
顾老大不进闻秋的屋,崔氏来回跑,回到自家,把闻秋的意思传达给顾老大。
顾老大一脸愁容,“话是这么个话,但你想想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闻秋这女人是个心毒的,她这样做,是在坑害咱家,她一个女人,手头困难拿不出钱安葬老二,别人不会说她什么,可我是老二的亲大哥,若是听了她的话把老二用被褥包起来就下葬,指不定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我这个大哥铁石心肠,亲弟死了都不伸手帮一把。”
“那咋整?”崔氏问,她不想往外掏钱,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顾老大想了半天,“能咋整?棺材铁定是要买的,闻秋家不是有猪有鸡嘛,她既然说卖了苞米没东西喂猪喂鸡,那就不卖苞米,用猪去换棺材,我看她那猪长得不错,应该有七八十斤了,牵一头去卖,咱家添不了几个钱就能买口棺材。”
“那我去给闻秋送饭,顺便跟她说说。”
崔氏才往外走了没两步,被顾老大一把拽住,“回来,说什么说?你是不是猪脑壳?你觉得就这么去说闻秋能同意?”
“啊?那要怎么说闻秋才会同意?”
“不说。”顾老大偏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先去镇子上定一口便宜的棺材,交个几十文定金,让人送棺材下来顺便赶猪去抵棺材钱,到时候棺材都做好了,村长也叫了人过来抬棺,板上钉钉,由不得闻秋不同意。”
崔氏揪着衣角来回揉搓,“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
“有啥不好的?老二本就是她丈夫,用头猪换棺材安葬丈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说出去又体面,除非闻秋一点面子都不要,否则不可能死咬着不答应。”
顾老大打算得挺好,照这个情形,顾老二下葬的时候闻秋肯定还没出月子,家里的猪都是崔氏在帮着喂,棺材送下来,直接让人把猪牵走抵棺材钱,顾老二尸身摆在屋里等着安葬,又有村长和其他人在场,闻秋只能认着。
崔氏还有些犹豫,顾老大不耐烦道:“我就见不得你这个德行,一天到晚嗫嗫嚅嚅的,闻秋养着两头猪,牵走一头换棺材,不还有一头吗?这有啥可担心的?咱家都只养得起一头猪,你想想闻秋细胳膊细腿的还带着孩子,养两头猪得多辛苦,咱们这样做是给闻秋减轻负担。”
“那……也只能这样了。”
崔氏没办法,这人穷起来,一文钱就能难倒英雄汉。
恰好农闲时节,地里没多大活计,顾老大索性让崔氏在闻秋家守着帮忙照看顾老二,他去镇子上定棺材。
顾老二昏迷不醒,不会咽东西,却愣是挺到了初三早上才彻底咽气。
棺材初二傍晚去定的,一时半会儿没法成型,再赶工也要初六七才能送下来。
好在现在是冬日,气候寒凉,人死了放个几天没啥大问题,村长看的日子也在初八。
但就这样把顾老二放在床上也不是办法,看着渗人,顾老大买了些棉纸,将顾老二从头到脚的包起来,等棺材到了直接放进去。
腊月初五,顾老大家杀猪,他家养了一年的皮带猪,差不多一百三四十斤,省着点明年一年到头都能吃上猪肉。
要是手头紧,还能拎两块肉去换钱。
大多数人认为杀生损阴德,所以一般没人会自己杀猪,村里唯一会杀猪的人是王大憨他爹,十几年前就失足去世了。
顾老大去定棺材的时候,顺便请了镇子上的张屠夫,猪心猪肝作为报酬。
赶在这个时候杀猪,顾老大是有考量的,刚好能请村长和帮忙挖坑抬棺的人吃一顿杀猪饭,他就算是还了这个人情。
闻秋抱着孩子侧卧在床上,院子外面凄厉的猪叫声穿墙而来,吵得人心烦意乱,孩子一个劲儿的哭,她只得轻轻拍哄,把奶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喝着奶渐渐安静下来。
孩子出生三天,长开了一些,皮肤颜色开始变白,不止头发黑亮,眼睛也黑白分明很有灵气,勉强有点眉清目秀的意思。
毕竟闻秋的外貌极为优越,就算顾老二的基因拉跨,孩子长大应该也不至于难看。
孩子还算乖,吃完睡,睡完吃,只要把他喂饱,别让屎尿捂着他,他就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基本不哭不闹。
刚睡醒或者饿了会哭,可能实在太小了,哭起来声音也不是特别大。
外面猪叫声戛然而止,看来是被宰了。
孩子含着奶就睡了过去,闻秋把他轻轻放在床的里侧,自己下床解手。
之前顾老二将闻秋锁在这间屋子,往里边放一个便桶,闻秋提前把它洗刷干净了,方便坐月子的时候用。
孩子出生后,闻秋一直在流恶露,她准备了五条水裤都差点不够换,染脏了的水裤和孩子的尿布是崔氏在帮她洗,幸好最近天气好出太阳,一天就能晒干。
崔氏说月子里不能碰水,让她用沾了热水的洗脸巾擦擦脸手就行,身上实在难受也可以这样擦擦,一个月别洗头。
在这屋里捂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闻秋觉得不太行,准备过个十来天洗一回,烧起炭火和热水,用瓢舀水淋着洗,洗完及时烤干别吹风应该就没问题。
午饭时间,崔氏端饭来给闻秋,饭上面除了酸菜白菜,还有半勺炒的新鲜猪肉。
崔氏满面笑容,“快吃,大多都是瘦肉,今天炒菜火候也好,放上盐特别香。”
家里杀了猪,也就这一顿能稍稍放纵一下,吃过这顿,往后又得省着省着吃。
“谢谢嫂子。”
闻秋好久都没有吃上瘦肉,她本以为自己不是个嘴馋的人,现在闻到肉香却馋得直分泌口水。
肉果然是人间极品。
见闻秋吃得香,崔氏也是满心欢喜,因着顾老大总是说要拿捏闻秋,崔氏老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尽自己所能对闻秋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得出闻秋是个会感恩的人,她对闻秋好,闻秋看得见,指定不会亏了她。
腊月初七,顾老大去镇上接顾老二的棺材。
顾老大请了两个人跟着去,但三个人不好抬棺材,就让棺材铺分个人一起,顺便去家里牵猪。
棺材铺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叫了个汉子补上。
棺材送到,棺材铺的汉子满头热汗,猛灌一口凉水,坐在院子里歇了一会儿,起身道:“时辰差不多,我该回了,猪在哪里?”
顾老大朝关猪的厢房走,“猪在这边,两头是一窝出来的,你来看看牵哪头合适。”
“成。”汉子进门来回看看,选了那头阉猪,“就这头吧。”
两人拿破布条去拴猪前膀,猪受到惊吓开始吭哧叫唤,闻秋在屋里听到动静,裹紧棉袄头巾开门出来,看到顾老大正带着一个陌生男子牵她的猪。
闻秋脸一沉,“不知道大哥在我家猪圈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入V首章,发放一百个小红包。
另,感谢“玺真”“绿娆”灌溉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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