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给江慕凯提了个醒, 或者说放了个雷之后就走了。
江慕凯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觉得伊万导演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儿表现出对他的偏爱。
但也只是一点儿，要说他表现得多么明显那是绝对没有的，不然江慕凯也不可能发现不了, 需要到斯蒂芬都看不下去了提醒的地步——江慕凯没那么自恋，仅凭一些片场里的夸奖就觉得导演喜欢他, 但他也不至于太过迟钝，发现不了别人的喜爱之意。
因此，对于斯蒂芬说的“眼神”, 他半信半疑。
回到片场后，江慕凯就开始默默地观察起了伊万·亚历克赛维奇。
经斯蒂芬这么一说之后, 他发现在演戏的过程中，导演看向他的目光确实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亚历克赛维奇有双深邃的灰绿色眼睛, 当他看向大部分演员时, 那双眼里都是一种沉郁的深色，只有看向江慕凯饰演的“阿尔法”的时候是亮色的。
当江慕凯饰演的阿尔法在神殿中低语时，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实质性的、带着欣赏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那其实是种……非常好的感觉。
不是说江慕凯享受导演的目光，而是他享受被亚历克赛维奇这样才华横溢的导演肯定。
当然，他绝对不想在片场同导演有什么牵扯。
不和同自己共事的人产生情感上的联系是他下意识保持的原则，工作如果同私人感情牵扯上关系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比如现在，就有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要说导演喜欢江慕凯吧，他又确实没说过什么，也没做过什么，除了工作时间外, 他们甚至平时也不怎么接触，江慕凯想避一避都没有需要避开的场合——总不能不拍电影了吧？
作为演员，江慕凯的工作就是站在场地中央，在周围的镜头中，在导演的注视下进行表演，假如要剥离开导演的注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困扰直接影响了江慕凯的状态。
演员要会“卖弄”给观众，但是他现在有那么一个道德困境摆在面前，在导演明显非常欣赏他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进行这样的“卖弄”，这导致他演起戏来开始变得有些缩手缩脚，一想到身上的目光中有一道来自一旁那位年轻英俊的东欧导演，他就变得有点放不开。
这放不开是轻微的，但在大荧幕的镜头里也是致命的。
“Cut！”
这是伊万·亚历克赛维奇今天第三次叫停拍摄了。
江慕凯以往的拍摄都很顺利，最多也就是演完后被叫过去多拍几段备用场景，供后期选择或者剪辑，很少会出现这种一幕还没拍完就被连续叫停的情况。
男主角状态一好，导演又不爱发火，工作人员也跟着两个核心人物轻松起来，整个剧组的气氛都不错。
但现在江慕凯的状态这么一卡，摄影棚里的空气就变得比较微妙了。
导演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很像是有火但却没办法撒出来，江慕凯看起来也有点困扰。
“你过来一下，”伊万·亚历克赛维奇明显是忍着火气把江慕凯叫到了监视器旁，他指着摄像机镜头，毫不客气道，“Kay，这一段，我需要看到你更好的状态。阿尔法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他曾经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少爷，现在是一个苟活在世间的独行者，你需要读懂他，才能够演绎他，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非常动情，但今天我没在你身上看到这种动情的状态，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
导演批评得对极了，江慕凯可不就是被斯蒂芬的话和自己不着边的想法束缚住了手脚。
他抬头再去捕捉伊万·亚历克赛维奇的双眼，发现那双灰绿色眼眸中的光亮消失了，他看他时，就同看向其他人的目光差不了多少，都是安静而沉郁的灰。
江慕凯突然觉得刚刚那一切光亮都是自己的幻觉，斯蒂芬说得也不是那么正确。
他是个gay，再迟钝也能读出别人发出的一些信号，而亚历克赛维奇看过来时根本没有那种同类的感觉，同其他一有想法就变得开屏似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或许……是斯蒂芬说错了呢？
“不好意思，导演，”刚刚表现得张力不强确实是他自己的问题，江慕凯下意识地说了声抱歉，“给我几分钟时间，我会调整好状态的。”
“五分钟。”亚历克赛维奇严肃道。
男主角一停下来，剧组所有人都要停下来等他。
江慕凯不好意思的冲周围的工作人员笑了笑，吩咐乔安娜去给工作人员们买点咖啡和烤饼干之类的零食，自己则走到一旁去调整状态。
之前说过，江慕凯是个半路出身的演员，虽然后面也上过一些补习班，也认真的读过关于戏剧的专业书，但确实跟科班出身的演员有些差别。
比如他习惯的调整状态的方法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情况来的，一般入不了戏的时候，他都要找个地方坐下来，闭上眼睛，默背剧本，一边背还要一边在脑子里勾勒一下剧情发展的影像，以此来使自己尽早沉浸下去。
今天要拍的是阿尔法同老祭司的对手戏。
老祭司是阿尔法成长生涯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他虽然没有过多参与进阿尔法的人生，但却是他整个一生的见证者。在原著中，他就仿佛是一位史官，旁观着城市同神殿的起起伏伏。
阿尔法起初觉得他虚伪，因为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闯入神殿中时，看起来颇为智慧的老祭司在他的诘问下哑口无言。这让阿尔法觉得他就像所有其他神官一样，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终日念经的沽名钓誉之人。
后来老祭司在阿尔法眼中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在无助的、全家死绝仅剩一人的少年闯入神殿后，老祭司却容忍了昔日在这里丝毫不敬神的他加入了祭司的队伍中，他没有强迫阿尔法去读那些神神叨叨的圣典，也没有反问他为何曾经不信神现在却要来求神的庇护，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静默的低下头，像昔日一样轻声道：“我主慈悲。”
江慕凯在脑海中理出思绪，随后睁开了眼睛，走向了摄像机前。
导演见他过来，再见他变了个人一样的步伐，就知道他调整好了，立刻开始喊其他人工作。
“Action！”
江慕凯此时已经把烦扰的思绪撇出了脑海，一心一意的想着大祭司、想着阿尔法。
这一幕是在神龛下，要揭露之前阿尔法跪地祈祷时，为什么会出现圣光。
“信徒们便是如此愚蠢，他们被蒙蔽的双眼看不到真实，他们宁愿去相信神迹，也不愿意相信人为。”
白袍祭司的唇边溢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摄像机镜头从他面前高大的神龛后向下滑过，揭露了圣光出现的真正原因——是神龛后装着的射灯。
阿尔法之所以能将神龛点亮，不是因为神迹，而是因为他曾经在母亲带他来神殿时不尊敬神，偷偷攀到了神龛后，在那里藏了一盏小小的射灯，用来恶作剧。
一年后，这盏射灯被跪在这里，满脸泪水，身后全是追兵的小少爷想起，他大声喊出了当初为了恶作剧而设定的单词“渎神”。
声控射灯质量尚可，没有坏掉，反而应声而亮，他自己救了自己。
一声叹息在他身后响起，老祭司缓缓步入神龛，对着里面的神像深深鞠躬：“愿我主保佑你。”
“他如何保佑得了世人！”白袍祭司冷笑道，“假如我真的只是跪地祈求神佑，早就人头落地。”
即使需要在神殿里躲避一时，阿尔法也从不表面装作自己虔诚，他冷漠地看着同僚们每日祈祷跟祝福，冷淡的回应信徒们的告解。
但他也在向现实妥协，比如此刻，他后半句胆大包天的渎神之言并没有从口中说出来。
他在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需要隐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何其悲哀，而面对困难时总想着一力逃避，总想着祈求更强大的神灵来庇护他们的人类更加悲哀。为什么这群愚蠢的人非要把信仰寄托给虚无缥缈的东西，若世间真的有神，若神真的慈悲，为何不阻止战争，为何不停下瘟疫？
老祭司依旧不同他分辨，他像个与世无争的闭口禅师，从不在口舌上与人生官司。面对阿尔法在神殿里的叛逆言行，他也仿佛无知无觉。
阿尔法此刻全然鄙视这种闭目塞听的行为，但他也不好满怀恶意地开口再去攻讦愿意将他留在神殿的老祭司。
这个突遭人生剧变的少爷只能在寂静中对着神像冷笑，毒汁在他心里流淌，纠缠着他过去对世人的悲悯和现在对世人的鄙夷。
“Cut！”
这次江慕凯是真的完全恢复了之前的水平，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跟他演对手戏的老祭司的演员都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伊万·亚历克赛维奇毫不吝啬夸奖：“很好，阿尔法！就是这个状态，再来一条。”
导演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江慕凯的大脑就又从小少爷的纠结与恨意转到了导演看自己的眼神上。
江慕凯远远的跟这位英俊的东欧导演对视了一眼，他发现之前那种光亮又出现在了那双灰绿色的眼中，伊万·亚历克赛维奇看向他时的那种专注和欣喜，简直旁若无人。江慕凯怀疑这种动情的目光要是被狗仔拍到，都能写出个上万字的导演跟演员在片场眉目传情的八卦新闻。
他又头疼起来，心里有点纠结。
导演要是看向所有人都这种眼神，就只能说明他多情；但导演要是只用这种眼神注视他一个人，这问题就……
等等。
江慕凯忽然想到，之前他状态出问题的时候，导演看他时简直毫无波澜；但只要他一演好阿尔法，导演的眼神就变得情深似水……
还有，NG时，导演喊他“Kay”，演得好了，他才会用那种尾音上扬的语调喊他“阿尔法”。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全然不喊江慕凯名字的，只喊“阿尔法”，但却喊其他演员的名字。
江慕凯起初还以为导演这样是在帮助他融入角色，现在想起来……
斯蒂芬说的可能没错。
伊万·亚历克赛维奇看他的眼神确实不怎么对。
但这“不对”的对象，很可能不是江慕凯本人，而是他演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深情的目光只给我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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