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天, 保康迎着藏区冬日的正午阳光,自以为自己是“天将军下凡”一般。可是他忽视了他自己四天四夜的奔波,过山过河,风沙夹裹, 灰头土脸的就不说了, 身上整个跟泥浆里滚出来的一般。
要不是他那一声大喊响彻天地, 镇住场子, 他真可能会被两方人一起攻击。
西藏僧人和蒙古将士一起看着这位突然闯进来的“泥人”,身姿挺拔,很有气势, 但怎么看也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干净澄澈, 见之忘俗。
他们默默警惕,只是仗着人多不怕, 所以没抢先动手。
保康也看着他们。
刚刚二十四岁的六世da赖,一位于惊吓逃亡中也难掩英俊出尘的西藏喇嘛, 青海拉藏汗的扎那大将军, 一位彪悍英勇的蒙古喇嘛,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一场信仰之战, 宗教之争。
双方都打成这样了,保康也没指望他们就地和解。意识到自己形象不佳,掏出腰上的令牌,朴实无华的黑铁令牌,满汉蒙回藏五种文字落在上面,金光闪闪的晃人眼睛。
“如朕亲临”
作为拉藏汗的手下大将军, 作为六世da赖, 自然都认识这个小牌子, 皇上给瑞亲王的小牌子。
保康“”我需要保持风范。
六世da赖郑重地行佛礼,眼泪花花的“阿弥陀佛。感谢博格达大皇帝,感谢瑞亲王殿下。”
扎那将军麻利地行佛礼,声若洪钟“阿弥陀佛。感谢博格达大皇帝,感谢瑞亲王殿下。”
六世da赖以为大皇帝和瑞亲王是来救助他们的,扎那将军以为大皇帝和瑞亲王直接接手六世da赖的进京事宜。
保康“”我还是“沉默是金”。保康等候自己那二百个亲兵都到来,领着打仗的两方人一起进拉萨城。
六世da赖面对失去性命的僧人们的尸首哭泣,要求回来为他们念经超度,保康答应。
扎那将军面对失去性命的将士们的尸首哭泣,要求回来为他们念经超度,保康还答应。
保康看着这个堪称黄教起源的古老寺庙,看着满地的尸首断肢鲜血宁死不屈的西藏喇嘛们,满脸荣光的蒙古将士们,默默行礼。
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之弟子创建的哲蚌寺,西藏黄教六大寺庙之一,但论起来,它比布达拉宫对黄教还重要,安安静静地坐落在拉萨城西郊约二十里的小坳里,鳞次栉比的白色建筑群依山铺满山坡,远望好似巨大的米堆。
保康默默地行一个佛礼。
他一番计划,本为参加明年哲蚌寺的雪顿节,哪知道
阿弥陀佛。
保康领着人进拉萨城,收到消息的拉藏汗迎出来十里地。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互相见礼过后,也没多寒暄,赶紧回拉萨城修整。
拉藏汗是一个三四十岁微胖精悍的蒙古贵族老头儿,一把大胡子,一身精致的蒙古袍子,领着手下的将士们给瑞亲王殿下接风洗尘。
虽然他也是和硕亲王,可他这个和硕亲王,和瑞亲王哪能比在他的计划里这么个关键时候,他更要和大清朝廷打好关系,更不敢怠慢。
保康和他的亲兵们进拉萨城的时候,就二百零一个野人一般的“大泥人”,这一洗刷刷,一身华服亮相,简直亮瞎人眼。
黑色貂皮披风,一身大红色袍服暗绣团龙,金玉腰带,鹿皮长靴,身上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各种配饰,就是不看人也知道,这就标准京城富贵窝窝里才能养出来的人间贵公子。
可就算如此至少他的姿态还是低调稳重的,他身边的亲兵,那真什么人都有。
比如那瓜尔佳家的傅尔丹,鳌拜的堂侄,一等公倭黑唯一的嫡子,一身精致的小将军袍服颀然岳立,年纪轻轻就养着一副美须髯,人朝那一站,骚包的样子别提了
拉藏汗因为他们的模样眼睛大亮,人也更加热情“久闻瑞亲王殿下乃大清第一明朗少年郎,今日一见,却是实过其言,小王愈加仰慕,快请坐,快请坐。”
拉藏汗达什巴图尔,作为朝廷正式册封的和硕亲王,掌权青海和西藏,他摆出来主人的姿态,保康自然给他面子。
保康哈哈大笑,从容地在客人位置的上首坐下来,拉藏汗瞬间笑得满脸菊花开。
“瑞亲王殿下果然是瑞亲王殿下。”拉藏汗就觉得瑞亲王哪哪都让他特信服。
拉藏汗刚要说我这羊肉多好,美酒多好,顾虑中原人的“谦虚礼节”,有模有样地说道“西藏偏远贫瘠,略备薄酒,请瑞亲王殿下和诸位小将军海涵。”
保康就笑“康熙三十六年十一月,汗王与青海众台吉进京朝觐,扈从汗阿玛大阅玉泉山。康熙四十二年,拉藏汗朝觐于西安,扈从阅驻防兵,为加强青海蒙古与朝廷的联系起重要作用。”
“保康常听汗阿玛感叹,说固始汗有一位六子达什巴图尔,英勇善战,忠心耿耿。保康今日一见,心敬之。拉藏汗切莫拘束,在座的诸位,都是大清的巴图鲁,兄弟一般地喝酒。”
拉藏汗就感觉今儿他的耳朵不是自己的。拉藏汗手下的将军们就觉得瑞亲王殿下,人长得好,脸好脖子好手好哪哪都好,说话更好听。
听听这个声音,风儿吹动春天的大草原,就是这个模样。
拉藏汗看一眼手下将士们的反应,举着酒杯哈哈哈大笑“殿下说得好,我们都是大清的巴图鲁。殿下远道而来,最热情的达什巴图尔送上最好的羊肉,最美的美酒,最美的舞蹈”
随着拉藏汗的声音落下,满满的西域风情歌舞声曼妙响起,金黄流油的烤全羊送上来,一件件洁白的哈达送上来,一道道美食送上来,一坛坛美酒打开
保康和拉藏汗两方加起来五百号人,唱、跳、吼都喝得酩酊大醉,一直闹到午夜时分。
第二天保康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太阳下山才爬起来。
四天四夜的奔波,又醉酒半夜,保康面对镜子里那一脸小胡茬伸伸懒腰,琢磨自己是不是需要再睡个一天一夜。
当然他知道拉藏汗急于知道他的态度,可他不着急啊,他因为拉藏汗的闹事奔波四天四夜,翻越一座座山峰,跋涉一条条河流,现在只想睡一个够。
保康起来后慢吞吞地用他的“早膳”,拉藏汗额头冒汗地进来,眼见他明显没睡够懒洋洋的模样,突然莫名地心虚。
可他心虚什么啊他
拉藏汗也不明白,反正他对着瑞亲王殿下那张“石破天惊、惊心动魄”的大俊脸,怎么也说不出催促的话。
阿弥陀佛。长得好的人乃是佛祖的旨意,要尊重。拉藏汗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保康看他一眼,觉得他还不着急,更加没有心理负担。
用完早膳出去逛一圈儿夜市里的拉萨城,感受一番当地人的情绪和心理,买了一些有趣的当地小物件儿,还去和软禁中的六世da赖聊聊佛法和诗歌。
六世da赖对瑞亲王殿下本就非常敬重,知道他打小儿就出家做和尚,还俗后也敬重佛门,还被他救了一次免去囚犯的羞辱,特实诚地实话实说“有些我名下的诗歌,不是我写的。”
“我出身红教教区,桑结嘉措误以为选了我,可以扩大黄教地盘,却是和拉藏汗的意愿大相违背。拉藏汗是一位虔诚的黄教信徒,他认为选了我,是对黄教的打不敬。”
“他认为我,不敬佛祖,花天酒地,不教信徒一心要废掉我,还派很多西藏蒙古文人诗人采用我写诗歌的手法,写了很多情诗挂在我的名下”
保康默默倾听,尊重的态度让六世da赖一时情绪激荡,苦笑出来“殿下明鉴。侍奉佛祖,是我心愿,做黄教的六世da赖,非我所愿。”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这不是我写的,我从来不是雪域的王,我只是佛祖脚下一个虔诚的侍者。
他的目光落到夜空中的某一个点,眼里有虔诚,脸上有幸福。
“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白色的仙鹤,请把你的双翅借我
我飞得不远,只到理塘就回”
他轻轻念诵,全身心地念诵,声音也是轻轻的,好似惊扰到他的佛,他的客人,他的信徒们。
“殿下,这是我写的诗歌。我是如此地挚爱我的佛,我飞到理塘,看一眼我的姑娘,就回。”
他的声音里蓦地染上一抹悲戚,眉眼低垂,面色也变得哀伤不已。
保康蓦地想起一句话“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阿弥陀佛。”
“上师之言,保康理解。”保康面色肃穆,目光落到夜空里缥缈高远。
“众生皆苦,众生皆甘之如饴。贡布小伙的心,好像蜜蜂撞上蛛丝。刚缠绵了三天,又想起佛法无边”保康微微笑,“保康见过很多修行。只是保康是保康,上师是上师。”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年轻的六世da赖也打一声佛号,面带微笑,笑若莲花。
“殿下非尘世中人。没有尘世之人的烦恼。殿下会快快乐乐一生安康无忧,功德圆满,福寿连绵。”
“阿弥陀佛。”
这一次谈话,繁星闪烁的夜空,拉萨城的夜空,灯火辉煌的夜空,永远留在保康的记忆里,保康永远记得六世da赖莲花般的微笑。
十月二十四日,六世da赖在布达拉宫的大广场开坛讲法,这是他做六世da赖以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讲法,主动地讲法。
“佛,在我们的身边,她距离我们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远,她跟随我们的一举一动,她是那么的平淡质朴、柔美委婉。她没有压抑我们的性情,她没有要求我们必须谨守各种清规,她好像更不开心,我们以她的名义,定下诸多戒律
我们的佛,她热爱我们的雪域高原,她热爱我们的草原辽阔,她是如此挚爱我们的生活她在我们的心中。
耕作的辛苦,病痛的折磨,年轻男女的爱情我们的佛都看在眼里,她的目光饱含祝福,她的眼里唯有心疼。
初识乍遇的羞怯,两情相悦的欢欣,失之交臂的惋惜,山盟海誓的坚贞,负心背离的怨尤那都是我们最真实的爱与憎、 苦与乐、 行与思、 感与悟我们对佛表达出一个最真实的自己”
这就是六世da赖的修行。
这就是尘世之人的修行。
是人,不是佛。所以是修行,只是“修行”;所以,不要借着佛的名义,窒息我们的灵魂,压抑我们的躯体,埋葬我们的感情。我们是佛的侍者,不是任何一个教派的奴隶
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他期待下的佛国净土人的追求,人的理想,人期待西的佛国净土
三天三夜,上万名僧众,不管哪个教派,都默默地听着。
大变革中的大清国,小变革中的西部,动乱不安的西藏,于尘世中苦苦挣扎,苦苦修行的僧侣们,泪流满面。
他们谁没有迷茫他们谁没有曾经心爱的姑娘他们谁没有放不下的牵挂他们是人,他们都有。
可他们爱佛。
他们在佛法中苦修,极力和自己的人性博弈,挣扎出来一条条道路,发展出来一个个教派。可这些教派,从来没有告诉他们答案。教派之争演变为政治斗争,进一步打压他们的躯体,折磨他们的灵魂。
十月二十八日,六世da赖来到哲蚌寺,看望受伤的僧众,给死去的三千多僧众,包括因为战争死去的蒙古将士们,做法超度。
法事持续九天。
九天后,他在哲蚌寺开坛讲法,于数万名僧众面前,圆寂。
僧众们放声大哭。
保康抬头,狠狠地看向蓝天,他很想问问为什么
眼泪流回胸腔,保康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
冬天里,浩浩荡荡的发丧队伍绵延几十里,一道道经幡遮天蔽日,手举经幡的藏人忘记了,或者说原谅了他们的da赖这些年的所有叛逆,一边哭着,一边给他们的da赖送葬。
保康和拉藏汗默默地看着。
二百年前,当时的藏地两大教派势力萨迦派与噶举派,利用庞大的宗教影响展开激烈权力斗争,造成社会动荡。
寺庙组织涣散,上层僧人无人约束之下,仰仗权势,目无戒律,不念经,不修法,欺凌妇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严重破坏藏传佛教在民众中的地位。
虔诚的青海佛家子弟宗喀巴,年少进入佛门,十六岁之身前往西藏求学佛法,拜各教派高僧为师,吸取各家之长,创格鲁派,力图进行宗教改革。
对内倡导僧人严格持戒、不事农作、不饮酒、独身不娶,断绝世俗交往加强僧院制度管理;对外争取地方政权支持。
因戴黄色桃形僧帽,又称“黄教”。
黄教在他和后世弟子的不断努力下,成为横跨蒙藏且最具实力的藏传佛教教派,也成为另外一个争权夺利、引发信徒不安的存在。
拉藏汗感叹“白色的仙鹤,请把你的双翅借我。我飞得不远,只到理塘就回我本打算在理塘选一个转世灵童,废除仓英嘉措的六世da赖之位”
保康听出来他的一咪咪愧疚和伤感,微微笑。
“保康记得,固始汗早年坚决抗击和抵制沙俄分子的侵略,其英雄气概西部人人皆知。
保康更记得,固始汗统一青藏的同时,为了加强西北各民族之间关系,促进藏区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得整个高原藏区逐渐走向安定统一的局面,主动加强青藏和朝廷的各方面关系。”
拉藏汗额头冒汗,他想说他和父亲固始汗一样,也一直对博格达大皇帝忠心耿耿,说不出来。
他和他父亲一样的忠心耿耿不假,但他没有他父亲的大公之心。
康熙四十五年一月初八,保康站在布达拉宫的红宫大殿中,面对那平坦的屋顶上耸立着的镀金顶的亭子,微笑。
满绘着精彩壁画的两座圣所,最瞩目的,是当年五世da赖千里迢迢进京面见顺治皇帝的盛大风景,是六世da赖站在战场中央,面带莲花般的微笑,面对他和拉藏汗的佛门自在。
广阔的雪域,浩瀚的佛法,他终是改变西藏佛门的命运,他终是改变六世da赖的命运,终是和这片佛国圣地结下不解之缘。
保康在两位da赖的纯金遗像面前,郑重地上一炷香。
出来红宫,面对冰雪覆盖下洁白无瑕的布达拉宫,洁白无瑕的拉萨,西藏,面对天高地远的浩渺天地,哈哈哈大笑着,解下腰上的酒葫芦大喝一口青稞酒。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好诗,好词。”
“一法勘破万法同,佛法无情人有情。五世da赖、仓英嘉措,你们都很好,都很好。”
清朗如玉的声音快活地念唱,“咕咚”一声,又是一口美酒。一身红衣似火的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哈哈哈笑着,出来布达拉宫,出来拉萨城,少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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