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在一百二十五岁的时候无病无灾地去世, 刚好过完1803年的生日。
从1678年活过十八世纪,活到十九世纪,直接活成活化石。
后人提起他, 首先是他这长寿的一生,一个人活了其他人两辈子的寿数, 承受两辈子的坎坷。
极少部分人知道他少年昏迷, 一觉醒来六年过去的事儿。唯二的知情人,当年的师祖和皇后娘娘都去世, 终其一生谁也没透露。可饶是如此, 他的人生也是辉煌的坎坷,坎坷的辉煌。
一出生就被送去做和尚,回宫的路上遭遇大水灾昏迷三天也且不说, 从他童年到少年,一直都是南下北上的波澜壮阔也不说,好不容易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女,一家和乐, 却迎来最亲的人去世的打击。
师祖, 是他一生中最亲的人,他的一生之初如果没有师祖会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全世界人都不知道。可是师祖去世了, 在环球游玩回来的五年后。
他的人生, 只有差不多十年, 纯然的家庭幸福时光,就此失去。
康熙五十八年, 全世界人都知道他们的王爷, 因为师祖的去世, 吐血昏迷几经抢救数次从死亡边缘爬回来。
大清人隐忍地哭泣,那份坚持活下去的痛苦,他们知道,可他们不想失去他。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狠心跟着师祖走那他还有妻儿,他还有父母,他还有放不下的大清国。
他不负众望,坚强地撑过最危险的日子。全大清人以泪洗面。
就在大清人,全世界人日夜悬着心,心疼他们的王爷受的罪,期盼他尽快好起来的时候,晴天霹雳,皇太后去世。
世界人知道他的坚强,泪水磅礴,恨不能以身代之,无能为力。他从病床上爬起来,全程参加皇太后的葬礼,一丝不苟地送皇太后下葬。
师祖走了,皇太后也走了。
他们的王爷直接站不起来了。
他们的王爷,那么意气风发的人,站不起来了。
大清国人痛哭失声,全世界人一边哭一边咒骂老天爷不长眼。可是,他们的王爷,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他们的王爷,那么爱玩爱闹,那么骄傲自恋的一个人,他站不起来了。大清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全世界人一边痛骂老天一边求老天,求老天,让他们王爷站起来。
那是怎么样的一段日子,整个康熙五十八年,大清,全世界,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痛苦不堪。
康熙五十九年的春天到来,四九城冰雪消融,畅春园里百花盛开,清清推着保康出来晒太阳,保康躺在躺椅上,眼睛半合,看着不远处的牡丹花丛中,他汗阿玛和小三儿玩耍的模样。
看着看着,人愣愣的。
他汗阿玛,肉眼可见地老了。
以往那个保养得很好的老人家,永远看起来比真正岁数年轻十岁的老人家,因为两位长辈的接连去世,和普通的六十岁老人一般,任由皱纹爬上脸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保康的眼睛湿润,轻轻闭眼,再睁开,眼里又笑开来。
四岁的小三儿一身水蓝色的小旗袍,头上扎着小啾啾,小啾啾上的花儿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多好的一个清清爽爽玉娃娃,粉妆玉琢,玉雪玲珑。
小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拼图方块,专心致志地研究该放哪里,放好后发现他玛法拼错了,立马给指出来。
“玛法,蓝色的是眼睛。”
“玛法放错了,小三儿真聪明。”
“小三儿聪明。玛法,小三儿赢了,就叫弘北。”
“赢了就叫弘北,输了叫弘西”
“不要弘西,祖祖说小三儿还可以叫弘东。”
“好。不是弘北就弘东。我们小三儿棒棒哒,记得祖祖说的话。”
“小三儿棒棒哒,小三儿想祖祖。”
“祖祖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休息,不过祖祖疼爱小三儿,一定很高兴小三儿想他。”
他汗阿玛在哄着小三儿,保康微微笑,笑完后,胸腔里再度泪水上涌。
有长辈在的人,再大也是孩子,孩子永远不会老,他汗阿玛,现在是没有长辈的人了。
他汗阿玛,明明也是最伤心的一个,却是担负起长辈的责任,照顾他,照顾他的孩子们。
清清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悄悄握住他的手,声音柔柔的“我也觉得弘北好听,南南、北北。叫起来就好听。”
保康一愣,随即笑出来“师祖的意思,如果我们有第三个女儿,就叫弘东。”
清清的脸蛋儿微红,眼里的柔情好似化成水。
“师祖知道小三儿会有妹妹”
“不知道。但是师祖说,他答应了小三儿,给小三儿做姐姐。所以福晋,我们还有一个孩子的名额。”
清清“”
保康乐哈哈地笑,媳妇儿还是这般不禁逗。
清清一眼看到自家爷那带笑的眉眼,登时满脸通红,匆匆留下一句“我去给爷拿点心”,人就跑走了。
三个孩子的母亲,保养得宜,更难得是不论经历什么,当年那份羞答答的少女情愫却还在,保康忍不住笑出来。
这样就很好。
保康眯眯着眼睛看向蓝天,春日的蓝天水洗一般,碧空万里,似乎是师祖在对他微微笑。
保康也对他“师祖”微微笑。
师祖他这一生,何其有幸,有师祖一直陪到现在。
师祖出海回来,告诉他南南要做姐姐,有了小三儿;师祖临终之际给他布置任务,说他答应“小三儿做姐姐”,不管是妹妹还是弟弟。保康还是答应。
保康知道,师祖是生怕他回归佛门。
保康知道,孩子们还小,还需要他,父母还在,也需要他。他不能撒手。
可是他本来认为,等孩子们大了,他汗阿玛和他额涅也走了,他的俗世任务也基本完成了。可是师祖要将这个过程延长再延长。
保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
他的生命线,早就没有了,就连原本那既然的轨迹也变了。他作为一个本来世界没有的人出生,作为一个十世受罚之魂投胎,能活到这般岁数,能有师祖,能有妻有子,对比前面的九次人生,都是十分的圆满。
保康非常满足。可他的师祖认为,这还不够。师祖认为,他的小徒孙值得更多的幸福,更长远的幸福。
再生一个孩子,抚养长大,长到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一般大,然后,他的孙辈也要出生了,他要延续他师祖或者他汗阿玛的人生,照顾孙儿,颐养天年,活到比师祖还高的寿数
保康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师祖的话,他总是要做到,所以,腿要好起来
晚上的时候,保康和三个孩子道晚安,躺床上看一会儿书,发现媳妇儿收拾妥当走过来,身上带着洗漱沐浴后的水气儿,心里一叹。
他媳妇儿,比他小,十岁大婚那年才十七岁,今年秋天正好是三十岁生日。
保康将书本儿给媳妇儿,等候她放好书,上床,忍不住问道“清清,辛苦不辛苦”
清清一愣,微笑摇头“爷,我不辛苦。”
两个人四目相对,清清的眼睛依旧清凌凌的,明亮耀眼,里面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辛苦”,有的只有“痛苦”。
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感让他的心一颤。
他抱着她,感受到那滚烫的眼泪打在心口的闷疼,心生愧疚。
“傻瓜。”
“不傻。”
“好,不傻。”
哄着媳妇儿睡着,眼望窗外的明月,恍然明白,他照顾好了所有人,却疏忽了自己的妻。
他的妻不辛苦,她只痛苦。她只是,心疼,痛苦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承受这一切。
他何德何能有一位女子这般真情实意的付出
他当年预料到这一切,选择一位聪慧坚强性情独立的女子,她和他预想的一般做得很好,超过他预想的好,可是,他欠了她。
这般沉重的情感保康望着窗外的明月,月华如练,天地一片朦胧的亮白,他一夜没睡,就这样迷迷瞪瞪的,好似明白师祖的苦心,又好似不明白。
到底是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保康在心里默念“师祖”,一时又是伤心。
第二天,朝阳透过窗棱落到寝室,一室灿烂。保康起来用过早膳,自己给自己开了药方,开始积极复建。
太医捧着药方喜得落泪,一家人看着他眼里的光彩喜得纷纷掉眼泪。
皇上到底是端得住,虽然眼睛红红的,好歹没有哭出来“好好复建,夏天去承德打猎。”
皇后娘娘忍不住泪水磅礴“皇上你就惯着他,你看他都这么大了还孩子气。”
皇上“”
“到底是谁惯着他”皇上觉得皇后说话越来越大胆。
“不是你惯着他,他能这么折腾阿弥陀佛。如今可是想通了。”皇后批评完皇上,话头对准亲儿子,“你说说你,你要急死你额涅。你自己这奔四了,可清清这么年轻,孩子们这么小,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保康诚恳地接受额涅的批评,诚恳认错儿。
“额涅,保康知道了。保康一定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陪汗阿玛去打猎。”
亲亲额涅瞪眼“你汗阿玛要打猎不知道有多少人陪着,哪里要你你要能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你汗阿玛就念阿弥陀佛。”
皇上“”好吧,有点道理。保康乖乖答应“额涅说得对。”
年近四十,却是眼睛清亮干净,眉眼间的灵气淘气不减少,满脸的少年意气扑面,就连前些年身上那“不怒而威”的威势渐长,如今也好似那“返璞归真”一般,消失不见。
皇上和皇后仔细看看儿子,互看一眼,都确认,自从儿子那六年昏迷醒来后,这张脸就没有变化。
心里的担忧更大。
保康看看他汗阿玛,看看他额涅,不明白父母还有哪里不放心。皇上一看他这熊样儿,一板脸“你病重这段时间,你媳妇儿照顾你辛苦,要好好对你媳妇儿,明白”
保康赶紧点头“保康明白。”
皇后娘娘不放心“明白了,还要做到。弘晏和南南在学院进学,可小三儿这还不到四岁,我们天天陪着,和你亲自陪着那能一样吗”
保康点头如捣蒜“额涅放心。保康一定好好陪陪小三儿。”
皇上和皇后看他一眼,非常不满地离开。
皇后临走的时候还拉着儿媳妇的手还一个劲地说“儿媳妇照顾她这不懂事的儿子辛苦”。
阿弥陀佛。皇上对熊儿子心生一咪咪同情。
清清刚刚站在一边只哭了,模模糊糊听到皇上和皇后的训话,更哭,此刻听到皇后对她的关心,忍不住泪水磅礴。
“额涅,我不辛苦。我就是”清清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看得皇后更是难过,又瞪不懂事的儿子一眼。
“莫怕。慢慢会好起来。”皇后抱着儿媳妇,好似安慰女儿一般安慰儿媳妇
老两口离开,弘晏和南南在学院里进学,小三儿在跟着专业老师开蒙,其他人自觉不打扰他,屋子里只有夫妻两个,清清接过太医熬好的药汁,看着他捏着鼻子喝下去,赶紧递给他一个蜜饯。
奈何那药汁是真苦,保康一张脸皱巴到一起,“苦”不堪言,哪是一颗蜜饯可以抵消
清清瞬间心疼了。
“很苦吗”
“”苦的说不出来话。
清清赶紧哄着“不怕不怕。好药都这样。爷最勇敢。”
保康龇牙咧嘴的,看媳妇儿一眼,胳膊一身拉近一点儿,亲亲她的小额头一口“不苦了。”
清清“”
眉开眼笑的模样,一看就是故意欺负她。清清又气又羞,将药碗送出去,一扭身不理他。
他病重的时候,有很多太医照顾他;他不良于行,可日常生活上并没有让任何人为难,基本自理,她有什么地方辛苦她就是心痛。可是如今他愿意治疗了,她眼看这份治疗的痛苦,同样的心痛。
清清想起刚刚复建的时候,他痛的浑身汗水淋漓,一身衣服都湿透了,眼泪又止不住。
她哭了一会儿,一抬头,发现他睡着了,赶紧起身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对上他睡着后再也掩饰不住的疲惫,又想哭。
复建很痛很累很慢,堪比打断了骨头和筋头浴火重生一般,关键是痛感刺激人的神经,意志力弱一点的人很可能就坚持不下去。
清清知道他决定要站起来,那就会做到,可她看着他咬牙忍耐的模样,心总是痛,一颗心揪成一团,一抽一抽的,刀割一般。好几次她都忍不住要说“我们不复建了。”
弘晏和南南,甚至是四岁的小三儿北北,都为他们的阿玛骄傲,给他们的阿玛加油鼓掌。
皇上和皇后咬牙看着不帮忙,不说协助复建,连以往保康不负责的宗族祭祀,也全推到保康的身上。
一干皇子公主们也都特别狠心一样,不管不问,甚至还送来一些没处理的文书奏折给他,不光自己有问题来问他,还指使皇家匠艺学院的人遇到问题就来找他。
清清眼睁睁看着,看着他气怒之下闹脾气,却又不能撒手不管的模样,既心疼又莫名地开心。
她知道,这些亲人不会害自家爷。她静下心来,也不是没有感觉之前那段时间的每一件事儿;她守着他睡着,静静地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容,幸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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