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重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村庄中的人类,是在一百多年前。

    那时候她在京城中待腻了,去纪伊的熊野大社参拜是新兴的潮流,上至政事动荡天子身体抱恙,下至哪位公卿失恋谁谁谁家的女儿嫁不出去,有事没事大家都喜欢朝圣一回,感受一下熊野古朴的风土人情。

    她来到熊野时正值早春,神祠旁的山樱在斜倾的阳光中开得绚烂,袅袅娜娜如同静止于此处的烂漫云雾。

    古老的神祠上缠绕着藤蔓,厚厚的青苔爬满了腐朽的柏木。她仰头看着枝头盛放的樱花,原本只是打算作短暂的停留。

    ——“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山风拂过,洋洋洒洒卷起樱吹雪。她转过身,一个人类的小女孩从神祠后慢腾腾地冒出来,脏兮兮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麻布裙的一角,望着她的眼神却亮,像是初生的幼鹿一样生着温软的光。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能看见自己的人。

    小女孩见她不语地站在原地,只当她是默认了神明之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珍之又重地在布裙上擦了擦。“只要诚心祈愿,神明就会聆听我的愿望,这件事是真的吗?”

    摊开的手掌心汗津津的,上面静静躺了一枚生了锈的方孔铜币。

    她缓慢地回过神来,看了看那孩子眼中毫无掩饰的紧张与希冀之情,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开口说出原先的那句——不,我是你大爷。

    她跟着小女孩下了山,见到了病榻之上的虚弱妇人。被小女孩唤作母亲的妇人面上的死气是如此明显,在那个年头,就算身染重疾的是当今圣上,除了请僧侣在庭院中日夜念经焚香祈佛也别无他法。

    葬下亲人后的第二天,小女孩挽起袖子,将覆没在尘埃苔藓之下的神社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她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如临大敌地和鸟居旁的杂草战斗,从那一日起,她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神社的临时神明,兼职神主。

    神明真实的名讳不可轻易使用,于是小女孩看了看神祠旁的山樱,自作主张地给她取了一个名字。

    “八重。”

    八重樱的八重。

    柔软恍如叹息的音节念起来时,微启的嘴唇会形成微笑般的弧度。

    神祠的台阶前开始每日都会有供奉于竹叶之上的野果炖菜。循着气味而来的乌鸦在台阶前大快朵颐,她就跟小女孩讲京城的繁华,宫廷的歌舞,腰挎太刀眉目威严的武侍,以及在贵族小姐膝头慵懒打盹的猫咪。

    她看着春樱一夜凋谢,夏虫的歌声在丛间从嘹亮到寂寥,燃烧的红枫铺满森林的地面,然后又变成晶莹的雪霜挂在枝头。

    小女孩在她每日的故事中逐渐长大老去,随着时光流逝,从孩童长成少女,又从少女变为妇人。

    村中的婚礼极简,没有宫廷的繁文缛节铺张华丽,她将那个看起来温厚老实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又不满意地绕着他转了几圈,一起来凑热闹的乌鸦歪着脑袋停在院里的老树上,齐刷刷都盯着这场婚礼的新郎。

    她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最后一转视线看到女孩子眼中幸福的笑意,最后还是缴械投了降。

    第二天宿醉的新郎从地板上爬起来时,发现院子里的老树下堆满了亮晶晶的礼物。

    她回到了深山中的神社。

    光阴如水逝去,她曾看着长大的小女孩成为了孩子的母亲,也不再每日光顾被世人遗忘的小小神祠。以前还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狸和鸦群争夺神社前的贡品,到了后来贡品消失了,野狐狸不见踪影,只有山中的乌鸦还傻傻地和她一起留在原地。

    一日,鸟居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女孩的鬓发间生了银丝,笑起来时眼角多了细纹,她手中牵着小小的孩子,说话的声音不再明快清朗,变得温柔又平和,洋溢着为人母的安宁和幸福。

    看到包在竹叶中的鱼干,停在屋檐上的乌鸦纷纷展翅飞了下来。

    山樱照常盛开,飘飘扬扬落了一地飞雪。女孩和她说起家中孩子的趣事、丈夫的腰疾、今年村里的水稻收成。

    逝去的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直到小小的孩子抓着女孩的手抬起头来,颤着声音害怕地问:

    ——“妈妈,你在跟谁说话啊。”

    *

    八重发现自己眼光不错。

    不,不止是很不错,而是非常相当极其不错。

    艰难地洗净擦干之后,少年曾被尘土血污覆盖的面容意外清雅秀丽,表情漠然却不掩其眉眼间还未长开的风华,枯草般杂乱的浅色长发理顺后变得柔软,像是阳光下的烟雾一样柔和地落下来,半是遮住了少年脖颈上这几日飞快愈合的伤疤。

    ……干得好,八重。她感动地抬手捂住胸口,觉得自己真是个慧眼识珠的天才。

    清咳一声,八重唤回呆坐山樱下的少年。

    “我觉得,我们神社还缺一个神乐殿。”她抱着双臂站在神祠前的空地上如是说。

    屋檐上的乌鸦呼啦啦一下子全飞走了,似是懒得听她接下来的陈词滥调。

    “小怪物,你知道对于一个神社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猩红的眼睛看着她,不管她说什么都似乎听得认真。

    八重向往地叹了口气:“是漂亮的巫女小姐姐啊。”她往四周示意性地挥挥手:“在这里搭起一个台子,挂上漂亮的竹帘,舞台铺上柏木,白衣绯袴的巫女丨优雅起舞,想想就让人心动。相比之下,谁还愿意看眉毛都白了的老头子在那里念念叨叨的。”

    她转过头,兴致勃勃道:“你见过神乐舞吗。”

    樱花悠悠然地从枝头飘落,坐在山樱下少年茫然地望着她:“神……乐舞?”

    “喏,就是这样的。”八重微扬右手作出执扇的样子,挽起左手微拢右手腕垂下的衣袖,姿态一下子变得端庄平稳。她打开扇面将其平举于身前,动作极其缓慢地在并不存在的神乐殿上转了一圈。“慢吞吞的其实很好学。”

    “当然,京城中的白拍子也跳得不错。你喜欢的话我们向这个路线发展也可以。”她啪的一声收上手中虚拟的金银扇,正色道。

    “……白拍子?”

    “就是舞女。”

    “……”

    “我对你的资质很有信心,”八重凑上前,认真地端详少年片刻。“嗯……就是眼睛前面的头发有点挡到了,拨开也许会好一点。”

    她抬手做出示范。少年学着她的样子将垂于眼前的刘海拨到一边,没有了遮挡的猩红眼瞳直直地望着她。

    八重沉默下来。

    ……为什么画风居然会秒变。

    “对不起,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诚恳非常地道,“算我拜托你,把手放下来好吗?”

    ……

    八重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意识到少年和舞蹈这种东西毫无缘分。失落三秒后,她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阳光如雾在高大的杉树间游走,和上一次去溪边取水不同,她这次换了个方向,领着少年走过这片山间最漂亮的野地。一只乌鸦跟在他们身后飞飞停停,时不时呱的一声发出粗哑的鸣叫,空气中充满了春日的宁静。

    到了秋天,熊野的山间会结满黄澄澄的蜜柑,如今虽然未到蜜柑成熟的季节,树根处也能采集到早春特有的菌菇和野菜。

    林间有着鹿群踏出的蜿蜒小路,路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几只蝴蝶从丛间翩翩飞起,在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轻灵地从少年的身边飞舞而过。八重回过头,看见的就是少年站在原地目送小小的蝴蝶远去的身影。

    直到小小的光芒消失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左右看了一下,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小怪物,这边。”八重笑道,对方几乎是立刻就跟了上来,莫名令她想到了和鹿群走散的幼鹿。

    她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回去的路上林间如此寂静,听不见其他动物的声息,她应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乌鸦忽然放声嘶鸣警告,八重身形一顿,倏然回身。

    数支利箭携着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嗖嗖几下,寒光闪烁的箭头接连擦着慌张落下的鸦羽笔直钉入树梢,带起箭羽一阵蜂鸣似的颤抖。

    “快躲开!!”八重猛地伸出手,但是晚了,也毫无作用。

    撕裂空气的啸声再次陡急响起,下一发利箭咻的穿过她的手心,刺进血肉发出厚实的闷音。少年仿佛突然间被无形的巨手掼倒在地,无意识地溢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箭头上涂抹的毒液迅速沿着血液的流动扩散开来,他睁大眼睛,猩红的瞳孔一阵颤动收缩,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模糊。

    “抓到它了!!我们抓到那个怪物了!!”

    “快!把绳子给我!”

    朦朦胧胧间耳边响起纷杂沉重的脚步声,少年仿佛一头濒死的兽,被人粗暴地扭着脖子压制在地。

    呼吸不到空气,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涣散的视野间最后看到的是从空中无声飘落的鸦羽。

    ……醒来的时候,有月光。

    茅草屋内的阴影随着月色的西迁,逐渐缩到了堆着腐烂草席的角落。

    他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双手双脚无法动弹,被粗厚的麻绳困得紧紧的。背后传来蚂蚁啃咬般的麻痒,箭头仍插在背部的血肉里,周围却已经开始愈合。

    寂静的夜色里,传来松枝燃烧的声音,以及村民们激烈的争论。不过这一切都和他相隔甚远,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他垂下头颅,空气中还凝结着上次的血腥味,阴暗又潮湿,渗进了地表,已经和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融为一体。

    轻微的翅膀扑扇声响起,一只仿佛染着夜色的乌鸦从窗口飞了进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眼前。

    借着月光,少年看清了那是一块尖利的瓦片。

    “你得离开这里。”八重站在窗边。

    月光穿透她的身影落了一地银霜,她望着点着火光的村屋的方向,漫不经心的语气不再带有笑意:

    “不想被杀死的话,就开始逃命吧,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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